然而,让程英始料未及的情况发生了。
六月二十五日,在距离他的第二次布阵祭祀尚余五天的时候,银环死在了永崇坊。
银环原本是平康坊某位花娘身边的婢女,长得算是略有几分姿色,因不满假母的不重视,所以常常假装不经意,在端茶倒水时在他人的恩客面前卖弄风姿,以求为自己谋个能朝上走的出路。
流连于欢场多年的程英怎么会看不出她的小心思,不过他也很是需要像她这种在长安城中似无根浮萍一般,无所依靠的小娘子,于是当然愿意成全她。
如银环这般,想要通过攀上曹国公家的郎君改变的处境的女子,程英的偏院里来来去去过不少,所以,将人赎买塞进院中后,她们便成了他眼中的玩物,面目倒是逐渐模糊起来。
程英之所以记得这个婢女,无外乎是因为她比旁人「伶俐」一些。
第一次展露,是她察觉出自己死期将至,东藏西躲,最终逃过偏院护卫的看守,有目的的跑进了平昌公主的寝房,向她求救。
而最后一次,便是平昌死的次日,她猫在窗边偷听屋内之人商量计策,而后主动凑上来让程英带她一同去「广慈寺捉奸」,并要求随他进入弘智法师的禅房内。
理由是,她可以扮演惧怒交加的公主,发出女子凄厉的哭喊声。
也因这件事,程英觉得她有趣又识时务,于是,给了她别的偏院娘子想也不敢想的随意在府内行走的自由,并于六月初扩大到了禀告后,可以自行出入国公府。
可谁能想到,这份她不择手段谋求许久的自由,很快便成了他人的有机可乘,甚至最终让她丢了性命。
一个女婢死了而已,程英起初并不在意。
直到手下打听到银环的死状,除了死后被被挖眼割舌外,其余的皆与当初韩宝君提起的逆行法阵的前置祭祀完全一致。
而挖眼割舌所暗示的,无外乎是她看了不该看的,说了不应说的。
彼时,程英尚不能确定这个极有可能是逆行阵的布置者,所图谋的到底是什么。
不过,大概是「做贼心虚」,他依旧敏感的察觉到了此事兴许与自己有关。
但起初,他还是很有些有恃无恐的。
毕竟,若这是对方的第一起祭祀,那么,自己的布阵要早上了五日。
换而言之,逆行阵成阵之时,他已在血煞之力的保护之中,管他召唤的是什么鬼怪,都莫能再侵。
不过,银环之死虽是惊动官府的第一桩案子,且逆行法阵,需将祭品悬挂起来,隐藏作案的难度要比深埋于地下要大上许多。
可程英自己已在暗地里实施过一次祭祀,且至今未被任何人察觉,所以,他还是略微有些不放心。
于是,他一边以自己为中心,按照东、南、西、北四方推测出了其余几起祭祀地,一边迅速放出程陆、程柒、程捌在靖恭、平康和安仁三坊调查在他被关入大理寺期间,长安城中是否出现过旁的隐秘案件。
六月三十日,夜。
程英如期在升道坊献上第二件祭品。
可让他在第二日勃然大怒的是,要不是官府介入调查,自己尚不会知道,在他血祭完毕离开后,那几个埋尸的奴仆竟然被人撞破,以至于尸体仅仅只被浅埋,草草了事。
即便他当即便着人将这几个办事不力的奴仆捉住并杀掉泄愤,可他的法阵依然不够完美。
但,一年仅有一个七月三十日,且也许还有一个逆行法阵在暗地里虎视眈眈,程英实在没有耐心再去等下一个。
因此,后面两场血祭,绝不能因这一点尚不足以影响大局的小瑕疵而停下。
七月四日,午后。
程捌匆忙赶到西市酒肆,悄声附在程英耳边回禀。
曾经在「广慈寺捉奸」当日,负责寻个紧急理由,将为众人讲经完毕的弘智和尚引回禅房的小沙弥「好像」死了。
那小沙弥在事成之后,收了程英不小一笔的封口费,又在被杀死灭口之前,便很是警觉的消失的无影无踪。
程英以为,他应早就离开了长安城,逃之夭夭了。
“什么叫做「好像」?”程五郎向众人讨罪,而后面色一丝未变的离开酒席,直到走进另一间无人的雅室,才沉下脸来问道。
程捌拱手禀告道:“仆多日以来,一直在安仁坊各处搜查,皆无所获。直到前日,使了些钱财同一个返乡多日,刚刚返回长安的泔水车车夫打听,
“据他说,上个月中旬,他曾在半夜收泔水时,在荐安寺西侧墙外的一棵枣树上隐约看到一个和尚上吊。
“他吓得哇哇大叫,当即扔下车,跑到寺内找人来救,可再回过头来时,那人已经不见了。所以,这车夫便只当自己看走了眼,或者和尚被他惊扰,想通后自己走了。”
“仆觉得有些诡异,所以这两日便循着这个线索查下去,可荐安寺的和尚一听我要打听这事儿,不是摇头摆手,就是匆忙走开,显然有所隐瞒……”
程英不耐烦的皱眉打断:“你少说这些废话,只要告诉我结果便是。”
“是。“程捌本想将事情说的艰辛些,好讨些赏,可惜郎君不允许,他也不敢违逆再絮絮叨叨查访的过程,可即便只说结果,还是免不了习惯性的啰嗦:
“六月十五那日,确实有一个小沙弥被吊死在荐安寺外,偏偏此人寺内所有和尚皆不认识。
“因那人死相太过诡异,浑身都是殴打伤,被放干了血吊在矮枝上。而佛门本就正值多事之秋,荐安寺不过是个小庙,他们不愿再被牵扯进人命官司,彻底断了香客,便私自将尸体取下藏起。
“待泔水车夫走后,众僧超度了一夜。第二日,坊门一开便悄悄驾车,将尸体送至丰邑坊找人安葬。
“只可惜驾车的和尚神色慌张,被巡街的金吾卫察觉异常而后抓了起来。彼时,车已过了朱雀街,此案便直接被交到了长安县县衙。
“据说,那个被吊死的和尚左侧脖颈处有一颗痣,痣上有毛,与二月时仆去买通的那个小沙弥十分相似。
“但是此案后来便涉及官府,仆不敢冒然推进,所以这才赶紧来回禀郎君。”
银环之前,若还有一起,便是六月十五日,死者若真是为他当初造伪证时报信儿的小沙弥,那这个布置逆行阵的神秘人的目的便显而易见了。
他定是要召唤平昌,来杀死自己。
如今,另外两坊皆没有任何消息,程英当然不会错过这仅有的线索。
可他厌倦程捌啰里啰嗦,当即唤来身边心思缜密、脑袋灵活的最为得力的仆从程伍,让他速去长安县衙探探口风。
然而,自程伍前日离开后,便再也没有了音讯。
直到今日,也就是七月初六,他被放干了血,吊在靖恭坊马球场的消息又过了大半日才终于传到了程英的耳朵里。
不管程伍去长安县衙打听到的结果是「是」还是「否」,程英都已十分确定就有人要借平昌的鬼手,用逆行阵来「惩罚」自己。
因为程伍便是当初那个为了帮他脱去「抄家灭门」的重罪而提出「广慈寺捉奸」谋划的人。
如今,连他也被杀了。
从县衙认人归来的程英在院中踱来踱去,不停地回想上月十五、二十五,以及本月五日发生的三起「祭祀」。
小沙弥身上的殴打伤,和程伍死后被稻草撑起的肚子,显然是都是在效仿平昌死前的经历。
而银环这个同公主一样的女子,却反而在死后被挖眼割舌,以表示对她生前罪行的惩罚。
如此在性别上调转,不知到底是这个布阵人的恶趣味,还是从一开始,他便打算制造出突兀的违和,来警告自己这个对一切心知肚明的当事人。
如此挑衅,且不论对方是如何知道韩归真的这个秘法,这人到底有多大的把握,在惹了他之后,还能顺利的布阵祭祀,而后逃之夭夭?
而他的这种自信,又是从何而来?
难道因为此人和自己一样,在这长安城众多权力至上,所以才能够这般逍遥法外?
如今形式紧急,且不论这个对手是谁,如果昨日被当做祭品的程伍已经是第三个,那么对方的逆行阵便会早自己五日开启,一旦成行,他怕是在劫难逃。
程英咬住牙根,心中血气翻涌。
他狠狠啐了一口,当即发誓,定要想尽一切办法,阻止对手的最后一场献祭。
第40章 卌
今日,在县衙认人之时,程英故意摆出一副对长安城中接连发生的诡异命案十分感兴趣的模样,有意打听。
因他阿耶的身份,万年县的这个姓周的县令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边,无论程五郎说什么,都一概弓着身子附和。
此时,听他问起案情,自然不在意自己会不会违规透露太多,立刻唤了个名叫刘贺的捕盗小吏与他细细说来。
这小吏倒是谨慎,只颠来倒去的讲了些市井里已经传遍的消息,看似说了许多,却并未敢透露更详细的细节。
程英本就知道的清楚,自然不需要他来讲述。
之所以提起这个话头,他不过是想假装不经意提点他们几句关于死者出现的地点潜藏的规律,继而将他们的视线引到自己推测的逆行阵的下一个祭祀地——平康坊而已。
不过,程五郎才刚起了个头,刘贺便一脸被认同的欢喜,立刻滔滔不绝的禀告起自己的发现。
原来他们已将明明是不同人所犯下的三个案子,并在了一起,继而察觉到了死者每隔五日出现一次,且案发地会与上一案间隔一个坊。
由此,刘贺推测说,若是还有下一次死者,也许会出现在道政坊或是亲仁坊。
程英闻言,当即心生一计。
只是他认为县衙兵力有限,且不成气候,于自己这种「凶手」而言根本不足为惧,恐怕难以干扰甚至阻止逆行阵的布置者行事。
于是,他立刻表现出对小吏说法的赞同之意,而后故意流露出一副不通政治的纨绔子模样,抚着掌开口道:
“大妙啊,只可惜县衙的人手有限,不过若是能有金吾卫在旁协助,这凶犯还不是手到擒来。到时,周县令便可坐等步步高升啦。”
周县令赶忙摆手,叠声说着「都是分内事」,显然不太愿意主动将事情朝大了捅。
倒是一直在旁不说话的高姓县尉趁此机会上前一步,条理清晰的分析起了此案请求上一级官府协助为何「利大于弊」。
程英瞥眼瞧见周县令面上有了犹疑之色,但他亦知道,如今案子涉及之人皆是普通百姓,甚至除开程伍,另外两具尸首,永远不会有人前来认领。
换而言之,只要不涉及权贵们的安全,将之隐瞒下来,远比捅个露底被上官事后追责要划算的多。
因此,这个官场老油条,定然不会轻易松口。
可若是短期内又发生一案,而后自己再想办法从金吾卫那边推波助澜一番,七月十五,那场会发生在平康的献祭,必定会因为坊间加大巡查而被毁个八九不离十。
眼下,他听出高县尉话语间的模糊,猜到他兴许尚藏掖着一些不方便在自己面前明说的话,需等他走后,关起门与自己人商讨。
于是,程英当即假言天色不早,而后优哉游哉的离开了万年县县衙。
景隆二十一年,七月初十。
召唤血煞之力镇压鬼邪的第三场祭祀在崇业坊如期进行,因与县衙的推测的案发地南辕北辙,所以,一切处理的顺利无比。
与此同时的道政坊,程英安排的另一队仆从正将一个女婢抛弃在了与此前掩埋第一个祭品的宝应寺相距甚远的地方,处理的办法亦是仿照他平日所做,一剑贯喉。
只是在掩埋时,仆从会刻意露出了足以被当夜县衙派出的巡查差役发现的马脚。
其实,程英原打算让人直接将第一件祭品挖出了事,可又担心死亡时间不对,反而扰乱了计划,于是,只得在阵法的生门处再杀一人。
左右不是他亲自动手,应绝对影响不到自己所布的阵法才是。
转眼之间,七月十五日已在眼前。
如程英所愿,官府的搜查重点因五日前出现在道政坊的所谓的「第四具尸体」,顺利被转移到了与之一坊之隔的平康坊和永嘉坊。
而当夜,大量金吾卫也参与到了对这两坊的紧密巡查之中。
常年留恋平康坊的程五郎虽也悄悄的安排了人手前去搜索,可为了安全起见,他今晚并不打算亲自去凑这个热闹。
程英深信,自己已经提前预知了那个要为平昌复仇的凶手的行动路线,也清楚若想要逆行阵法成功,对方绝无可能跳跃最后这一件祭品,直接来找上门来对他下手。
所以,他大可安安稳稳的待在位于亲仁坊的家中,只要等待一个「无事发生」的夜过去,而后完成自己的阵法,眼下的危局便可不攻自破。
七月十六日,清晨。
第五个死者,还是被人发现了。
可惜,无论是县衙,还是金吾卫,昨夜的所有排查全部扑了个空。
因为,这具尸体并没有被悬挂在永嘉坊,或者平康坊的任何一个树枝之上,而是脚不沾地的躺在了亲仁坊的一张被锦缎围拢的卧榻中。
而连死者的身份更是与之前的那些有着天差地别。
他再也不是什么不具姓名的蝇头小民,而是整个长安城恶名昭著的曹国公之子。
程英死了!
与第一案和第三案中的死者相同,脚步悬空,架于「木」上,周身没有一滴血痕。
而与之前的所有死者皆不相同的是,无论是脖颈,还是手腕,甚至仵作仔仔细细的寻遍全身,却怎么也找不见任何伤口。
可偏偏,他的尸状依旧完美符合「血尽而亡」之相。
停尸房里,一阵冰冷将一直跟踪此案的高奉礼和刘贺裹的透不过气来。
饶是他们在位数年,也多少算是见过几桩离奇案子,因此笃定多半是凶手假借鬼神作案。
可如今亲眼见证了程五郎如此诡异的死状,两人却不得不想起,长安城里近日盛行的那则谶言:
「妖邪入长安,怨鬼诛恶人。」
七日后,承恩殿内。
“现在看来,这坊间传言也不全然都是假的。阿姐,你瞧,恶人可不就是被怨鬼诛杀了吗?”
为了躲避永昌长公主安排的宴席,崔静徽这些日子不是借各种理由躲在东宫,便是成日在长安城中各处游荡。
因此,在各处听闻了不少小道消息。
从六月末至今,城中命案不断,而自程英被杀后,谣言更是可用「肆虐」二字形容。
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明明人亡在寻常百姓难以靠近的曹国府内,可他诡异的死状却在隔日便已肆无忌惮的在大街小巷游走,并很快与那句「怨鬼诛恶人」联系在了一起。
长安、万年两处县衙接上头暗示,皆派出衙役巡街,对传话的百姓口头禁止了数次。
可如此匪夷所思之事,在众口铄金之下,又哪里可以轻易扑灭。
程英的死因成迷,官府又遮遮掩掩,致使谣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各种妖鬼掺杂的版本,比这几个月出的妖异话本还要精彩上几分。
民间有意无意间为此事「创作」的热烈程度,让整日呆在东宫之中的崔稚晚都有所耳闻。
今日再听崔静徽详细讲起,她竟一时只觉得如坠云中般恍惚。
因成了人人皆知的「恶人」,程英曾经所行的「恶事」一件一件被翻了出来,这些日子被不少人嚼了无数遍。
斗鸡走狗、流连秦楼、强抢民女、欺凌弱小、打骂仆从、逃脱罪罚……
骂来骂去,也不过都只是些长安纨绔常见的恶习。
可令人诧异的是,这些人人都要啐上两口却好像始终难以触及真正内幕的「坏事」中,竟渐渐掺杂起不少关于二月初「广慈寺捉奸」的质疑。
平昌公主如何性情,百姓可能不知,可他们中的许多人却见过,甚至仰慕过那个丰神俊秀且佛学造诣颇深的弘智法师。
如今捉奸之人成了应谶的「恶人」,于是,早前被他「害」死的所有人都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可怜的冤死鬼,其中最有名望的弘智法师自然是头一等的冤魂。
这番风向逆转,连带着曾经被污蔑却无法洗清的平昌都几乎在民间好事者的口口相传中,彻底翻身,洗清了污名。
如此意料之外的好处,虽说让笼在崔稚晚心头无法为平昌鸣冤的闷堵散去了些许,可她又不禁陷入了另一重苦思中。
鬼怪作祟终究不可信,她相信一定有人在暗中作为。
那么,现今坊间疯狂发酵和传播的所有言论中,到底哪些是偶然,哪些是必然?
或者说,费了那么多心思,杀了那么多人,这个要在长安城中掀起风浪的人,是否还存在着诛杀程英之外的更深的目的?
崔稚晚清楚,一定有。
只是她现在知道的消息有限,远远不够察觉到那会是什么。
一时无言的太子妃没有立刻应和自己阿妹的话,只是垂头掩盖住眸中的情绪,顺手将葡萄浆推到了她的手边。
崔静徽总算暂时打住了话匣子,低头抿了口杯中的饮子。
透心的清凉使燥热被冲散了不少,她不由自主的轻声喟叹。
忽然,她又迅速放下杯子,皱着眉头去碰崔稚晚手边银杯的杯壁,发现没有预料之中的冰冷之感,才终于宽了心。
“阿姐千万不要贪凉,否则过一阵子入了秋,身子又要难受的。”
交代了一句,崔静徽又止不住将话题带了回去,满脸畅快的感慨:“真可谓是天道好轮回,阿芸总算是能松口气,好好去投胎了。”
崔稚晚闻言,并未立刻出声回应,而是转眼看向窗外。
青空中,大片的云朵如同久眠刚醒,翻涌着抖擞身姿,或卷或舒。
可惜,尚在迷蒙中的它,都还未来得及想清楚要去哪里,便已被风卷集着,身不由己的朝着远方奔走而去。
崔稚晚愣愣的看了一会儿,才轻声反问:
“徽娘觉得,以平昌的性情,死后真的会化身「怨鬼」,来人间寻仇吗?”
第41章 卌壹
“不管旁人信不信,反正,我倒希望真的是阿芸,”崔静徽眼中有细碎的光闪过,她的语调虽仍是轻松调侃的样子,偏偏话里却含着一丝惆怅:
“想来也就只有这样快意恩仇,她才不至于被一生的憋屈困在阴曹地府,再也出不来吧。”
因这一句话,两人各自陷落在自己的思绪里,俱是沉默了许久。
半晌,崔稚晚脸上的怅然骤然收敛,握住银杯的手亦是紧了又紧。
她将所有因平昌而起柔软情绪抛却,冷声开口说:
“人死便如灯灭。所谓的应谶,也不过是为了掩盖罪行的无稽之谈罢了。”
“「应谶」……”
崔静徽低声重复了一遍,转而轻轻拉住她的手,借力凑近了些许。
她左右看了一圈,声音也跟着放轻了许多:
“阿姐可知,那句不知从何而起的「妖邪入长安,怨鬼诛恶人」的谶言,如今成真的可已经不止后半句了。”
崔稚晚眉间一拢,知晓心中许多谜题,也许都要因此解开了。
毕竟,自此话在城中疯传之初,她便一直在等着看,这个所谓的「妖邪」,指的到底会是谁。
崔静徽也不像从前那样故意卖关子,当即小声道来:
“我昨日在西市的茶肆,竟听见有人在议论,程五郎之死并非单纯因作恶太多,才最终招致厉鬼索命。
“或者说,杀人的鬼并非凭空而来,而是有人处心积虑布下的召唤怨鬼的法阵。”
“法阵?”崔稚晚不明所以,满脸困惑的看向崔静徽。
“阿姐听没听说,之前长安城里已经连续多人被刻意以放干浑身血液的形式杀死,更可怖的是他们的死状,或被挖眼,或被割喉,听说还有一个男子被故意装扮成了有孕的模样,
“如今坊间传言甚多,各种吓人的说法都有,但无论哪一种,皆能看出,这些尸体定然在死后,被十分刻意的摆弄过。
“据传,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想要布置那种可以召鬼杀人的阵法,需要在特定的地点,以特定的形式,献上许多的祭品。”
说到这里,崔静徽缓了缓,而后将声音压的更低了些,近乎耳语一般:“而这种邪门的法阵,来自于上清宫韩道长所独有的一本鲜为人知的什么上古秘书。”
“阿姐知道的,同城里许多权贵之家一样,我阿娘也对那位韩真人推崇的很。
“去岁,为了给万隆兄长作祭,阿娘曾邀他过府作法,那一套流程从黄昏做到午夜,没有一处与我曾见过的别的道人相似。
“我觉得奇奇怪怪的,实在忍不了,便扬声问了出来。阿娘当时便狠狠拧了我的胳膊,一边让我闭嘴,一边对天地告罪。
“法事完成后,那韩道长竟还记得此事,笑眯眯的来跟我解释,说的便是这套东西来自于他在什么福地洞天得到了一本记录上古秘法的卷轴。
“有此前事,在茶肆里听到那说法时,我便立刻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也愈发觉得他们的话,绝非空穴来风。
“那个神秘卷轴的事儿,韩道长定然不止同我一人说过。所以,今日来东宫之前,我又特地去西市绕了一圈。结果,阿姐你猜怎么着?”
崔静徽在此顿了一下,见她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才悄声接着说:
“不过一个昼夜的功夫,坊间已有许多人在言之凿凿的传,「韩归真」便是那个将鬼邪引入长安的妖道了。”
「妖邪」竟然指的是他?!
自先后离世后,圣人越发厌恶佛教,转而青睐起了道宗,致使不少人也跟着转向。
韩归真乍一出现在京城,便已不可阻挡之势,很快便笼络了不少达官显贵围绕在他身边,而被引荐至太极宫内后,更是迅速成了圣人的座上宾。
这几年,长安城内大肆兴建了不知多少座气势恢宏的道观,符箓丹药几乎在每一坊都大行其道,而郊外乃至远一些的周边,更有不少良田和秀山,被陆陆续续划给了日益兴起的道宗。
而目之所及的一切变化,明里暗里,似乎离不开韩归真在圣人面前的斡旋。
更严重的事,圣人对他的宠信,已经到了完全听不得半句否定的进言的地步,自五月以来,甚至大有封他为国师的预兆屡屡表露。
也难怪连崔静徽这般大大咧咧的性格,提起关于他的传言时,都表现的格外小心翼翼。
这样的一个满朝文武除了冒死进谏,已无人敢轻易置喙的大红人,几乎已离最顶端的权势只剩一步之遥。
偏偏在此时,有人竟能想到要借用民间的悠悠众口将之彻底剪除,实在是另辟蹊径的「诡道」。
只是,不知能否行之有效。
想及此,崔稚晚下意识的空咽了一口。
几乎在顷刻之间,她便清楚知晓,藏在背后的布局之人,会是谁。
接二连三的命案致使百姓人人自危,猎奇和恐慌一并,如一阵轻风便可卷携至每个角落的尘土,渗入了长安城的各个角落。
既然那人已经制造并播撒了怀疑和厌恶的种子,便一定会让它们趁风而起,生根发芽。
想必要不了多久,曾经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上清宫便会沦为「妖魔鬼怪」的盘踞之地,让人闻之变色。
韩归真的美梦,终于要碎了。
盘踞在大梁之上的那一小块无法忽视的阴霾,会因此而散去吗?
此刻的崔稚晚,尚无法下定论。
可是,她却很确定,自己忽然十分、百分、千分的想要见到李暻。
然而,昏沉的暮色从四野奔来,已不知合上了多久,崔稚晚还是未能等到李暻的归来。
仿佛是有什么预感,她的心忽然折皱紧缩,隐隐生疼。
“娘子,我去前头问过了,殿下午后被圣人唤去了太极宫,一直未曾回来。”素商脚步匆匆的跑回来,都来不及擦去额间的汗,便急急禀报。
自太子殿下十五岁出居东宫至今,若非实在紧急的军务,已鲜少有留宿宫中,彻夜不回的时候。而这些日子,偏偏并没有什么耽搁不了的要事。
崔稚晚面上虽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之色,可扣在案边的手,却忽而攥的更紧。
她轻咽了一次,想要出声,可嗓间竟如同被堵住了一般,半晌才勉强说道:“你去太……”
戛然而止,而后便是一室落针可闻的沉默。
“娘子?”素商听了半截吩咐,心中迷惑,半晌只得打破寂静,问道:“可需要我去……”
“不要,”崔稚晚骤然慌乱上脸,提声打断她的话。
而后,她又长长吐了一口气,稳住神态,才摇了摇头,声音再次轻了下来:“不要,咱们再等等。也许只是我多想了……”
可谁知,这一等,便是枯坐了一整夜。
寅时一刻,太极宫门开启。
在玄武门边窝了近一个时辰的玄序,赶紧起身拍了拍衣衫,第一时间冲出门去,朝着东宫玄德门一路疾奔。
还未到承恩殿外,他又停下脚步,连续深吸好几口气,努力将浑身笼罩了一夜的僵硬和不安消磨干净,才再次行动起来。
在廊下不停踱来踱去的素商老远便看见了玄序,当即快步小跑过来,抬手作势要打在他头上,语气里却是掺杂着无限的担心的责怪: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娘子都要急哭了,还一动不动的坐着,强装了整夜的镇定,殿下难道不知道心疼人吗?”
玄序紧咬了一下后槽牙,开口时终于挤出了几分平日里嬉皮笑脸的轻松神色:“都是我的错,传信儿的半路摔了一跤,当时便疼的我眼泪都要出来了,这才耽误了功夫。
“虽后面紧赶慢赶的跑,可就差不到一眨眼的功夫,宫门已经落了锁,这才没能及时回来,让娘子心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