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事洋洋洒洒将梁长钧的罪行罗列了数页,可太子殿下半个字都不肯相信,但他亦知晓,到底涉及兵马要事,自己拦得住其一,却挡不住二三。
眼下事情败露,面对圣人满面铁青的厉声斥责,他除了敛眉垂首,拘礼告罪外,别无他法:
“儿臣以为梁长钧父子皆为行孝重义之人,造反一事,尚需遣人详查后,再禀报于陛下。”
“详查后再禀?”
如此张狂的行径,圣人哪里能听得进去他的狡辩,闻言只冷声反问:“李暻,在军中一呼百应还不够,如今在朝堂之上,你也要为所欲为吗?”
原本被藏掖在暗处的「东宫不稳」的传言,就因这一句话,彻底搬到了台面之上。
太极殿内各怀心思的众臣,皆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当即全部变了脸色。
到底还是有所顾忌,挑破局势后,待短暂的凝滞般的沉默过去,圣人再次开口之时,便只与朝臣议论如何出兵剿灭乱贼,却绝口不提太子「肆意妄为」,应判何种重罚。
只是当夜,李暻便发现,自己被不动声色的「囚」在了东宫之中。
到了次日黄昏,从太极宫中到长安市井,太子殿下以为藏的滴水不漏的暗桩,已被雷厉风行的拔除了数个。
连续的扑杀,让他当即意识到,在圣人的雷霆震怒之下,按兵不动,不再做任何挣扎,方是此刻最好的选择。
可偏偏,从景隆十四年起,埋在丰邑坊的暗卫便一刻没有断过。
也许有过深思熟虑,也许只是关心则乱,如此危局之下,李暻唯一的行动,竟是让长赢将匿伏在崔稚晚近旁保护的那支人手,悉数撤回。
彼时,在他看来,来自于太子殿下的「额外关照」,要远比潜伏在市井的危机凶险上千万倍。
尚且无法抵抗天威的李暻绝不能让他的阿耶知道,自己的软肋究竟藏在了哪里。
景隆十六年,四月初四。
光天殿内,晦暗的烛光摇摇摆摆。
不同往日,太子殿下的案前没有高高摞起的奏疏待看,李暻撑着额角闭目养神,不见任何惊惧,倒是一派难得的清闲模样。
“殿下,丰邑坊中的暗卫已启用。”长赢叉手回禀道。
事情顺利办成,本该松了口气才对,可他的眉间却拢出了数道河川。
自昨日至今,东宫所有隐伏在暗处的护卫、密探和桩子已全部转入沉默。
潜形匿迹本就是他们的擅长,而连自保都无法的人,注定要在这场源自至尊的忽如其来的「清洗」中被悉数淘汰。
在确认安全前,太子殿下已不会再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联系,而唯一的例外,便是刚刚由他亲自前往,用一种完全不属于东宫的方式启用的那个。
陌生是肯定的,但以殿下对丰邑坊中的那人上心的程度,长赢本以为最起码也应是一把好手。
可接上头后,他才知晓自己全然预料错了。
来人竟然是个华发丛生的老丈。
其实,长赢此前曾见过他几回,只是每次他皆隐在暗处护卫殿下安全,两人并未打过照面。
那时,他虽察觉到这老翁有功夫在身,但作为贵人的影子,即便是如此年纪,他的身形也实在太重。
以至于长赢丝毫没有想过,这人会是个……「暗卫」。
今日之东宫虽看似平风浪静,可却正在被不容忽略的暗流裹挟冲刷。
作为太子最近旁的护卫,眼前的这个「不熟悉」和「不确定」的因素,让素来以「万无一失」要求自己的长赢,生出了几分惴惴难安的心绪。
不过,他亦知晓,「服从」和「执行」亦是护卫的基本。
所以,回程盘旋了一路的疑虑,终是在沉默中被长赢悄然抹去。
“嗯。”听完回禀,李暻从容回应。
可其实,对于自己在日暮时分做下的这个决定,他并不像面上表露的那般笃定。
说是暗卫,但这枚「棋子」,却早已被弃用许多年。
此人姓郑,自幼便被养在前朝豪门上官家最负盛名的贵女——上官令仪的影子里,是一队潜藏最深且誓死效忠的暗卫中的一个。
可惜,这柄刀的刀刃虽然被打磨的锋利非常,但其他的部分却十分的散漫而粗糙。
不趁手的东西,无论再好,也终究会有反伤自己的时候,哪怕彼时尚是没有经历过残酷命运磋磨的少女,谨慎却早已埋入了上官令仪的骨髓。
换而言之,不管有意还是无心,不听话的人,她绝不会用。
可一把削铁如泥的武器,如果不属于自己,亦会成为某种潜在的危险。
所以,那年离开长安去晋阳玩耍时,上官令仪随意寻了个理由,便将这个可能引发不确定后果的暗卫埋在了市井之中。
彼时还是前朝,从那年至今已过了近三十年,这枚在文德皇后眼中彻彻底底的弃子,她一次都没有联系过。
而李暻之所以会知道此人,是因为他年龄尚小的时候,阿娘在同他聊起「什么样的下属更堪用」时,曾经偶尔提起过此事。
虽当日聊得并不深,可记忆力素来非常好的太子殿下,在景隆十四年后的某日,又一次无事却「路过」丰邑坊时,竟然偶然发现了这个人。
他成了个木匠,依旧是无可挑剔的好手艺,以及懒散不耐约束的性格。
可是,即便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他也早已不是当年意气风发、武艺卓绝的青年郎君,但那枚刺在大臂内侧的精巧异化过的「令」字,却依旧鲜红如血。
那是年纪尚轻的小娘子要为自己最重要的所有物们拓下独特印记的幼稚心思,如今已极少有人知道。
李暻也只在被阿耶妥帖收藏起的一幅阿娘十几岁时的戏作上见过一回。
偏偏这枚仿佛早就应该消失在无声往昔里的「令」字,却镌刻在一个更早以前已被她毫无犹豫便舍弃掉的暗卫身上。
且……毫无褪色。
显然在这数十年间,它又被人重新描画复刺过许多回。
太子殿下不由回想起了当年同文德皇后探讨过的那个「什么样的下属更堪用」的问题。
一时之间,竟觉得眼前的一切,十分有趣。
从那日起,为了偶尔能瞧上一眼某个人,并不怎么顺道的「路过」丰邑坊时,他也会趁便光顾此人的生意。
可直到今日,眼见着天光散去,实在放心不下「崔小般」的李暻才第一次琢磨起了要如何用当年阿娘以为无关紧要随口说了出来「异常简单」的方法,去启用这枚根本不属于自己却足够深藏不露的「棋子」。
挥手让长赢退下,偌大的光天殿中再次只余他一人,和桌案边故意仅留存一盏的孤灯作伴。
太子殿下拨了拨灯芯,免得它在摇摇摆摆间,不知不觉同夜色共黯。
半晌,一声无可奈何的轻叹,还是吐出了口。
这一招,不过是无法可施时用来充数,求个短暂心安的勉强之计。
李暻其实再清楚不过。
忠诚固然可叹,但有瑕疵的棋子,即便落在棋盘上,最终也极有可能沦为毫无作用的弃子。
景隆十六年,四月初五,子夜将至。
用赏钱再次饱醉一场的郑老丈歪在酒肆中打起了盹儿,又再踩空的蹬脚中猛然醒来。
他浑不在意,摇了摇已经空了的酒壶,打算唤人再饮上三百杯,可刚要抬手,脑中却浮现出了方才梦中的情景。
并无什么光怪陆离的东西,就是自己此前在坊门口与崔小般说话时场面。
只是梦里没有声音,他也成了旁观者,因此,原本被交谈占据的五感,忽而变得敏锐了不少。
大概是自幼便被培养的身体还没完全遗忘早年做贵女影子时的记忆,郑老丈总感觉梦中复看那一幕时,哪里有些怪怪的。
好像除了自己,画面里还有另外一缕窥伺的视线,笼罩在那个他在不久前被吩咐照看的崔家小娘子身边。
一抹警觉稍稍驱散了醉意,郑老丈扶着桌角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子,面色沉重的离开酒肆,朝着崔家小院疾走而去。
大雨倾盆,密密麻麻连成串的雨帘迷蒙了本就不甚清晰的视线。
可即便如此,还未走到崔家近旁的郑老丈一见院门大敞,便已知晓,自己的直觉没错,屋子里定然出了事。
敲击在屋檐的雨声,他连脚步都不用刻意放轻,便潜到了主屋之外。
门依旧是被推开的,郑老丈扫视一圈,并未发现崔小般的影子,而一片狼藉的房内只剩下了一具仰躺在地、脖颈间涌出大量鲜血的「尸体」。
绕过蔓延地面的血迹,他俯身查看,见死者是个陌生男子。
郑老丈心想,这也许他就是那个在自己的梦中在暗处窥伺崔家小娘子的鬼祟视线的主人。
再低头查看伤口,只见刺入喉间致死的凶器竟是一根长长的木钉。
周遭乱作一团,难道是两人争斗间,发生了意外?
郑老丈又将身子低了低,眯眼细看了半晌,终于确定那东西虽看似与寻常家具用的木钉无异,可实则是个锋利非常的暗器。
且这东西,就出自他的手。
原来那个拿着精巧非常的图纸和不菲的出价,找他定制发射角度不容分毫差错的木匣暗器的郎君,将东西用在了崔小般的院子里。
只是那人托他制作的小玩意多半只是起到「恐吓」之用,看似威力十分,实则从锐利程度到发射速度,都远不足以夺取他人性命。
这个木钉匣原本亦应如此。
可是如今,它却将人射死。
除了好巧不巧的击中颈间最脆弱的地方外,郑老丈猛然想起一件事。
这个匣子快要完工之际,恰逢自己喝大了酒,兴头上来,趁着夜色,一时恍惚以为自己还是那个擅使暗器的护卫,便做顺了手。
迷迷糊糊间,好似是将最后几根木钉磨成了尖锐暗器的模样,混在之前做好的之中,一同封入了匣内。
然而,等到第二日醒来,他便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要不是今日亲眼见到了这个死者,郑老丈恐怕平生绝不会忆起那日自己在月色下打磨木钉的景象。
眼下,他甚至无法确定,那匣子里可以取人性命的木钉到底是一根还是两根。
至于下一根是不是,谁也无法保证。
心惊之下,他抬头在屋中扫视了一圈。
可惜今夜乌云遮月,灯光又太暗,并不能看清屋内那个蛰伏在角落中的如同凶恶猛兽的暗器匣子藏在了哪里。
郑老丈不敢再轻举妄动,却依旧记得自己来的目的。
不管躺在地上的这个人一路尾随,趁夜来袭的目的是求财还是劫色,他此刻已经死了。
而,崔小般却不在。
看眼下的情景,她定然以为自己错手杀了人,而以这小娘子端直无邪的性格,绝不会就此逃跑。
甚至若是任由事情发展下去,没有意外的话,她还会去报官自首。
醉意上头,郑老丈已无暇顾忌后果。
崔小般既然是主人吩咐他暗中留意照看的人,那么,无论如何,这个尸体必须赶在更多人看见之前,彻底消失。
景隆十六年,四月初六。
窦旬第一次西行之旅顺利告终,返回时,正可谓满载而归。
越靠近长安,想要将这个喜讯告知念念不释之人的心情便愈发强烈。
在距离三十里地之时,他实在按捺不下胸腔内咚咚似鼓擂动的心跳,终是丢下商队,扬鞭朝着城门疾驰而去。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但也因为这一步,抓心挠肺了一整夜守在延平门边,继而成了翌日入城的第一人的窦旬在丰邑坊外,见到的便成了失魂落魄的崔小般。
淋了半夜的雨,一身皱皱巴巴的还未完全捂干的衣衫,使得蔓延在她袖口和前襟上大片干涸的暗红色血迹格外明显。
在脑子反应之前,窦旬已疾冲到崔稚晚的近旁,解下披风将她整个人从头到尾全部裹住。
好在丰邑坊做的多半是逝者生意,本就比别处僻静,如今坊门乍开,见到她这副骇人模样的人屈指可数。
“你怎么跑出来了,我已寻到长安城的最好的稳婆,阿嫂会没事的。”窦旬揽住她一边朝回走,一边随口胡诌道。
路过的几人听见这话,便又各行其道,不再看过来。
可崔稚晚却完全不顺着他的力气行动,而是挣扎着要朝另外的方向去,更是魂不守舍的不停反复喃喃:“报官,报官……”
窦旬只得偏身将她堵在自己和坊墙之间,以隔绝来往之人的视线,而后狠狠地攥了一下她的掌心,低声问道:“崔小般,发生了何事?”
崔稚晚总算因吃痛回了半分的神,这才发现拉住自己的人,竟是两年不见的「窦十日」。
眼泪几乎在瞬间漫过了她的眼眶,她看着他,全然无措的哽咽道:“窦旬,我……我杀人了。”
方才一见她,窦旬便知定是出了大事。
他早已做了最坏的准备,可此刻听崔稚晚亲口说出,却还是觉得心惊。
日头渐渐升起,来来往往的人只会更多,坊门边绝不是说话的地方。
窦旬当然不可能遂了崔稚晚的心愿,跟着她去位于长寿坊的长安县廨「发疯」,可拽着她想回家中问个清楚,却也因小般娘子浑身颤抖,死活不肯迈一步而只能作罢。
当年离开长安之时,他本就做了背水一战的打算,早这座城里将唯一属于自己的住所变卖。
实在无处可去,素来坦荡又胆大的窦旬竟拉着浑身血渍的崔稚晚朝着位于待贤坊中的一处的远近闻名的废弃凶宅走去。
幸好神魂俱碎的小般娘子此刻只知「窦旬回来了」,根本不辨东西,又哪里认得出他把自己搁在了这般吓人的地方。
于是,坐在号称有厉鬼盘踞的宅院木廊下,崔稚晚一边低声啜泣,一边在窦十日的循循引导之下,断断续续的吐露出尚且残存在脑海中的记忆碎片。
“……他死命拉住我……我只是……真的只是想推开他而已……
“然后……然后我就摔在地上……是被门槛绊倒……”
崔稚晚敲了敲自己的脑子,眉头皱成了一团:“我回头去看,他……他已经倒在了地上,钉子钉子从后面扎……扎……”
“窦旬,我真的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了。可是,好多血,好多血,满手都是……”
她将双手卡在自己的脖颈上,语不成句,哽咽着说:
“我按不住,一直涌出来,一直涌出来……快没有气息了……出门找大夫……好大雨,没有人给我开门……”
“终于……终于找到了……回家……回家……”
眼泪已将整张脸漫湿,她抬起头,眼神复杂,慌乱、疑惑、恐惧……全部堆积在一起,不敢置信的告诉他:“他不见了,窦旬,那个人不见了!”
“血还在地上,不是我做梦,真的不是……而且我走的时候,他明明已经没有……不可能自己走掉,不可能!”
想起那个同她一起归家的大夫一声声的质疑,崔稚晚绝然的肯定道。
而后,她将脸埋在自己的手心里,反复呢喃:
“怎么会呢?怎么会……
“我等了一夜,没有人去报官……没有人来抓我……
“窦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不明白……为什么……”
从崔小般颠三倒四、翻来覆去的话语中,窦旬勉强抓住了重点。
第一,她确定自己杀了人。
第二,在她出门找大夫时,尸体却消失了。
第三,发现并移走的尸体的人,没有报官,更始终没有在她眼前露面。
如此行事的会是谁?他又有什么目的?
保护?或是威胁?
崔小般到现在仍是心忙意乱的失措模样,昨夜定然不可能分出心思去寻找尚遗留在现场的古怪之处。
而事到如今,几乎蔓延了整夜的大雨,恐怕已经将屋外的线索全部洗去。
即便这样,窦旬还是决定返回事发之地一探究竟。
只是对方在暗处,尚不知是敌是友,他绝不能将崔小般带在身边。
见天色大亮,窦旬知道,同他从西境一起返回的手下人应当已经入城安顿好。
此刻最好的选择便是先去同他们汇合,吩咐人照看她,自己才好独自行动。
不管对方是人是「鬼」,有何图谋,他必须亲自去看过。
一个时辰后,窦旬出现在丰邑坊的崔家小院外。
多年在外奔波,他自觉还算有几分警觉,所以进院子前,先猫在远处,仔仔细细观察了四周所有能藏人的地方,却并未发现有人正在暗处盯梢的迹象。
所以,那个移走尸体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怀着疑问,窦旬走近院门。
大门是闭上的,虽上手后发现门锁只是搭着,并未扣实,但乍看之下恐怕无人能立刻察觉出这点异常。
这样掩人耳目的关门方式,显然不可能出自于担惊受怕了一整夜,听见晨鼓声响,才浑浑噩噩想起出门「投案」的崔小般之手。
等进了屋内,窦旬更加确定,在她清早第二次离开之后,又有人来过。
他记得她反复强调「不是噩梦」时,曾经说过,地上的血还在,可现在,屋内不仅一滴血都看不见,而且所有物件皆整整齐齐的摆在它们应在地方。
若不是了解崔小般绝不可能是被一个噩梦便彻底吓破胆的小娘子,窦旬几乎都要立即相信,昨夜这里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为了寻到最后残留的蛛丝马迹,窦旬在屋内各处仔仔细细的翻看了一遍。
除了在桌板之下的隐蔽角落里发现了一滴疑似喷溅上的血滴,证明这里确实发生过流血事件外,并未找到任何关于移尸之人身份的线索。
这个将屋内外小心处理干净的人,显然是为了掩盖这里曾经死过人的事实。
但若他真的是为了「帮」崔小般,为何在她被吓到六神无主之时不现身,反而故意等到她离开后才入内清扫?
还是说,「消失的尸体」和「留下的血迹」本身就是为了让崔小般确信有凶案发生,如此一来,她必定会被彻夜无限扩大的惊恐和无措淹没,而丧失全部反抗的可能。
至于在她投案前将一切处理干净,定然是不想官府介入。
如此以来,他就可以将这个用来威胁的「把柄」,紧紧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几乎没有斟酌太久,窦旬的脑子里盘旋的便只剩下了这个隐身于幕后之人,虎视眈眈的「恶意」。
对方到底要从崔小般身上图谋些什么呢?
他一时难以想到。
只是窦旬猛然回忆起,为了救回彼时素不相识的崔令钦的性命,随意出手,便是一掷千金的崔家老仆刘翁,以及这些年,来崔小般多次欲言又止的表情。
甚至早在相识之初,他已经从她对于市井的懵懂无知中,察觉到了这个小娘子想要隐藏的真实身份,定然极其「不普通」。
不管死者是谁,移尸的人又是谁,崔小般手上确实染了血,而如今的发展恰恰证明了,丰邑坊的这个小小院子,早已暴露在他人的监视和威胁之中。
既如此,里面住的人,又如何能再回到在安稳的日子里。
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暂时将她藏起来。
甚至,为了防止自己暴露在对方的视线里,引来追踪,眼下他一刻也不能在此多逗留。
窦旬当即调转脚步,朝着门外奔去。
早在回程之时,他便清楚自己此次恐怕不会在这座繁华的都城逗留太久。
那时,他就想着要不要问问她,是否也憧憬去见识一回她喜欢的诗文里描绘的「长河落日」,「大漠孤烟」。
眼下这场突发的意外,终于让他不再有任何犹豫。
这一次,哪怕挖空全部心思劝说,甚至即便是生拉硬拽,他也必须赶在更多的坏事发生之前,带崔小般离开长安。
景隆十六年,四月初六。
晨钟响起,终于将双眼几乎一眨不眨的盯着地上残留的血迹一整夜的崔小般惊醒。
她抹了抹两颊之上早已哭尽,又被风吹干,所以并不存在的眼泪,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浑浑噩噩朝着院外走去。
昨夜,郑老丈处理完尸首后,被酒水侵染透彻的脑子总算想起自己忘了处理现场残留其他痕迹。
他虽立刻返回,却发现崔小般正紧抱双膝坐在地上,痴傻一般的直勾勾的盯着那团血渍发呆。
无法,郑老丈只得潜伏在门外,一边看紧她,一边用尚因醉酒还昏沉作痛的脑袋,妄图想出一个彻底解决此事的办法。
眼下,总算等到她离开,他听见她嘴里念念叨叨「报官」二字,刚要上前给她敲晕,却又想起这小娘子不仅脑袋十分灵光,且异常执着。
自己这一身她再熟悉不过的酒气,但凡靠近,必会被她察觉。
即便崔小般现在没有心思关心,只要以后醒过神来,她定然会纠缠着他问个底朝天。
偏偏屋内如今还残留有大片血迹,他亦不能在此时假装与她偶然碰见,否则回头被她拉去为确实发生了「凶案」作证,可就糟糕了。
眼下既然知晓了她的去处,又瞧她不辨东西又跌跌撞撞的蹒跚模样,想必也走不了多快,郑老丈便没立刻追上去。
待将屋内的血迹擦干净,又将所有布置尽量恢复原状后,他这才脚步匆匆的朝着长寿坊的长安县廨走去。
一路上并没有遭遇赶来查探的衙役,郑老丈料想崔小般定然还未能够「报官」,阻止她尚且还来得及。
可谁知,他硬生生的在县衙外的角落蹲守了一上午,却连她的影子都没看到。
更意料之外的是,此后许多日,崔小般再也没有出现过。
在长安城中翻来覆去的找了许久的郑老丈终是不得不承认:
这个他曾经以为性格禀直,绝不可能畏罪逃跑的小娘子,在面临「杀人」的泼天灾祸时,还是选择了就此潜踪匿迹。
贵人当初交代给他的任务是「危难之时,暗中行事,保她性命」,郑老丈不知道,现在这种状况,他到底算是「不完全成功」了,还是彻底失败了?
可惜这个疑问恐怕一时无法解答,毕竟,贵人并未留下让他能主动禀报进展的方式。
眼下除了静静等待负责联系他的那个暗卫的下一次露面,别无他法。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又是另一个三十年。
景隆十六年,五月初。
同被「囚」时一样,东宫在无声无息中迎来了解禁。
李暻并未立刻遣长赢前往丰邑坊回收线讯,而是反反复复试探,直到最终确认自己埋藏下的暗线已然全部安全,才着人行动。
然而,他怎么也没料到,不过是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便已足够让他再一次彻底丢失关于崔稚晚的全部消息。
甚至和两年前截然不同,这回,她是在某一个清晨,无声无息的突然消失在了偌大的长安城,再也不知去向。
长赢禀告完毕后,本以为太子殿下会立刻派出人手,撒放到离开长安的各条道路上一一查找。
可李暻只是短短的沉默一瞬,而后反问道,是否已向郑老丈传达了即刻废弃他这根暗桩的指令。
这条命令是他前往丰邑坊前殿下便已决定的,虽明知对方任务失败,可长赢依旧自然不敢私自撤回。
所以,他亲眼见证了郑老丈从束缚了他近乎一生的暗卫身份中解脱了出来后许久的茫然,而后他眺望着太极宫的方向,终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长赢叉手称「是」。
太子殿下敛目点了点头,而后摆摆手,便让他退下了。
没有责备和惩罚,更无任何「找人」的吩咐。
长赢一时有些诧异。
仲夏已至,窗外鸣蜩之声渐起,可李暻的心中,却忽而静的没有一丝声音。
好像因少了一个人,面前的全部繁华,便都成了不值得耗费心思去见、去闻的过眼云烟。
“这样也好。”
不知过了多久,李暻轻声叹道。
其实,在长赢没有带回消息之前,他便已从埋在城郊的暗桩那里得知,一个疑似崔稚晚的小娘子,在月前乔装改扮混入一支商队中,离开了长安。
只是那时他已下令所有暗线蛰伏,因此,没有人敢跟上去,瞧瞧她接下来到底会去哪儿。
两年的时间,已足够李暻知晓崔稚晚的聪颖和坚韧。
她既然已从事发后的惊恐中恢复了理智,决定了自己以后的路,他便也无须大惊小怪,非要将她「捉」回来,囚在自己目之所及的地方。
毕竟,像「崔小般」那样受不得拘束的小娘子,东宫之中狭窄憋闷的内廷又哪里比得上外面无拘无束的天高地阔。
更何况,曾经摆在他面前的金镶玉裹、繁花似锦的一片坦途,眼下皆已成了步步深不见底的深涧沟壑。
李暻要行的前路,危机重重,生死难料。
这是自己的在劫难逃,何必非要将她也牵进来。
「这样也好……」
「如此更好……」
景隆十六年此后的两年间,数不清多少次与这番话类似的自我劝慰,终于将他慢慢麻痹。
以至于李暻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将崔稚晚安放在往日的时光里。
甚至,当文德皇后临去前,为他留下了一纸求娶崔家娘子的婚书时,太子殿下也不曾想过,要将她的余生拘在深宫里。
直到景隆十八年,她从马车中掀帘而出,被风吹起的帷帽下,笑得暖意盎然。
李暻一见,方才知道,
「不好,十分……不好。」
人的贪欲,从来极难止于脚下方寸之地。
他心知肚明,广阔的天空才适合渴望自由的鸟儿。
可是,从圣人的步步紧逼之下淌出一条生路后,太子殿下便「自私无比」的再也不肯将他的太子妃让给任何人。
难熬的夜,已悄然行至三更。
李暻将从噩梦中惊醒后啜泣不止的崔稚晚揽入怀中,任由她的泪水将前襟染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