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做任何反抗,只是抬臂将她密密实实的压进了怀里。
崔稚晚在几息之后,方才恍然明白,李暻刚刚到底是在躲什么。
她先是反手探了探他的掌心,而后直接将手臂绕到他的背上。
后背处的寝衣几乎已全部汗透,太子殿下竟然像是刚从水中被人捞出来一般。
为了迁就她,哪怕是最热的夏日,承恩殿中摆放的冰较之其他地方也是少之又少。
即便那时,崔稚晚也没见过李暻出如此多的汗。
更何况,秋风乍起,今夜恰是这几日来难得的一个凉夜。
“阿善?”担心她出事,又在隐瞒自己,她凑到他耳边,满心疑问的轻声道。
李暻将她正在从掀起的衣摆处探向自己背脊的手攥入手心,知她定是想起了此前自己受伤又妄想骗过她的那次,便解释道:“别找了,没有伤口。”
而后,低低哑哑的笑抵在了崔稚晚的耳廓上。
她当即反应出来,太子殿下是想故技重施,趁着自己昏头转向之时避重就轻,躲过她的询问。
更何况,方才那看似拨雨撩云的哑笑,完全不似往日里故意压沉了声音闹她时那样扇惑人心,反而让崔稚晚听出了几分他在极力忍耐着什么的味道。
于是,她立刻从他掌心抽回自己的手,压在了他的唇上,警告道:“要不然告诉我你怎么了,否则就别说话。”
近一年半的朝夕相对,李暻早就发现,想要在太子妃的眼皮下蒙混过关,还是需要些提前准备的。
可今日事发突然,又被不知为何忽然惊醒的她捉个正着,所以,太子殿下也只好就虚避实的坦白道:“头痛而已,忍一会儿便过去了。”
崔稚晚当然不相信,一个「不怎么要紧」的头痛切切实实的发生在太子殿下身上,却始终无法治愈。
更让她没料到的是,佯装睡去而后默不作声的听了许久许久后,崔稚晚才发现,李暻口中的那个所谓「一会儿」,竟是伴着沉重吐吸的彻夜难眠。
大概是有了这一夜的心结,太子妃这才慢慢开始察觉,除了浅眠之外,太子殿下无法轻易睡着的另一个理由。
可是,不用遍查医书,崔稚晚也知道,头痛之症,虽会有时轻时重之分,但绝不可能仅仅只在夜间才会发作。
可这般「奇迹」,好像就切切实实的发生在了太子殿下身上。
崔稚晚根本无法想象,李暻到底是如何藏住这般不知何时起却又会反反复复来袭的折磨,于众人眼前,面不改色,谈笑风生。
斑驳的光影透过窗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在立政殿内缓缓滑过。
太子妃抬手为圣人斟了杯热茶,而后也学着他,似闲话家常一般,轻声问道:
“阿耶可知,阿善……他有头痛之症?”
圣人虽此前从未看出或听说李暻有此状,不过文德皇后从少时起便偶有头风发作,风寒起时,更是痛不可忍,唯有紧闭门窗,以药裹之,才能有所缓解。
想及此,他应说:“许是随了他阿娘。”
“原来如此。”崔稚晚的指尖在杯底的边沿摩挲了两下,叹声道:“阿娘她发作时,是不是也同阿善一般疼呢?”
圣人这才猛然意识到,若太子真的有头风,怎么这么些年来,从未见他因此闭门不出过一回。
“有时候,儿会想,从来运筹帷幄,好似不会出错的太子殿下,也许并非旁人看起来的那样举重若轻,
“毕竟,他又没有三头六臂,也不比任何人每日多活上哪个一个瞬间。”
崔稚晚声音依旧和缓,甚至在谈起李暻时,方才小心藏着的紧张和担忧,都消失不见了,反而多了几分从心底丝丝缕缕渗透而出的坚定:
“他忍下一切,不动声色,我猜,大概是因为,阿善他自幼就被训导,要克己容忍,要不露形色,要做一个值得所有人信赖和托付的太子殿下。
“所以,他便必须做到。
“甚至今日惹阿耶生气,说不定亦是同样的因果。”
话到此处,小小的停顿,而后,崔稚晚猛然抬头直视着坐于对面之人,语气中霎时间迸发出许许多多的无所畏惧:
“可惜,阿耶阿娘自小便教阿善,如何做太子,怎样做帝王,却好似从未教过他,去做一个有喜怒哀乐的人。”
她的脸上还是含着笑,语调依旧从容而轻缓,可嘴里吐出的话却已尖利如刀:
“既然如此,如今,圣人又凭什么去责怪「李暻」不近人情呢?”
她故意将他的名字咬得重重的,而后垂首将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连带着杯中那个一直摇摇摆摆的自己的倒影也被毫不犹豫的吞下。
自知今日已经一番狂言,犯下过错,可离开立政殿前的最后一刻,崔稚晚还是回答了圣人此前提到的那个关于「恨」的问题。
踏过门槛前,她抬头望见一片澄澈的天空浮于头顶。
而碧空之下,正是李暻会穷尽一生将其引至繁盛的大梁。
崔稚晚忽觉心中沉积已久的郁结,被一种不可描摹的东西轻巧解开。
豁然开朗之间,她转过身,朝着坐榻上正在默然沉思的圣人屈膝一拜,而后坦然开口道:
“阿耶,我大概永远也无法去恨一个……从来不曾为自己而活的人。”
崔稚晚没有坐辇,而是沿着千步廊徐徐北行。
大概是想要在见到李暻前,先将盘旋在脑中的复杂思绪一一理理清楚,再返回东宫,所以她才故意选择了这一条更远的路。
谁知天不遂人愿,偏偏遇上了此刻最不想见的人。
其实,刚行至凝云阁以北时,崔稚晚已经听见了不远处的球场里飘来的高呼喝彩声。
这几天天气有所转凉,她猜应是公主们在嬉闹蹴鞠,于是,便一边沿着东海池绕行过去,一边思索着需不需要进到场内同大家打声招呼。
就在这时,崔稚晚迎面遭遇了正从球场内意气洋洋着走出的晋王李暕。
想掉头显然已经来不及,更何况,现在转身不更显着自己心虚。
崔稚晚定了定神,虽看似面不改色的缓步继续朝前,可心中却仍像是五月第一次见他时那般,不由的响起了连绵不断的沉闷鼓声。
遥遥见礼时,尚且还一切如常。
李暕从容含笑,甚至立住脚步偏身靠边而站,要静待她先走过去的样子。
见状,崔稚晚悄悄提了口气,亦是戴着满面最适合太子妃的温良恭善的面具,继续趋步而行。
可变故就发生在了她即将从他面前擦过之际。
看见时已来不及反应,李暕忽然探足绊了崔稚晚一脚,且几乎是同一刹那,他又伸手垫在她前臂之下,助她稳住身形。
所有动作皆发生在极短的瞬间,基本可以忽略不计的时间差,更是造成了在他人视线中,乃是她不甚扭到在先,而他伸手扶她在后的假象。
虽晋王见太子妃站稳后,当即恢复了一派君子守礼的模样,闪身退开,依旧请她先走。
可就在方才短暂靠近的一瞬,他已用仅二人可闻的低声,在崔稚晚耳侧轻轻悠悠的叹了一句:
“崔小般,好久不见。”
「心中有鬼」的太子妃就差一点点,便被这句话当场定在了原地。
可即便举步时略显僵硬,她依旧佯装出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似的淡然表情,朝着根本看不清的前方,缓步走去。
数月前,为庆祝晋王凯旋举办的宫廷宴会之上,崔稚晚第一次见到了这个自嫁入东宫以来,已在她耳畔来来回回了不知多久的「东宫之敌」。
也是在那个瞬间,她才发现:
「来者,竟是故人。」
可时至今日,李暕已经回长安这么久,都没有戳穿她作为「崔小般」的过去。
所以,她便一直幻想着,那段太子妃不应有、不能有的往昔,本来也就只是多年前匆匆的相遇和别离,也许他早就已经忘却。
但是眼下的这句「好久不见」,终于让崔稚晚不得不再一次明白:
原来「幻想」,从来皆是「妄想」。
以至于,即便都已经走出玄武门,太子妃依旧还在自嘲:
「到了需要的时候,一个人又怎么可能会想不起来他人握在自己手中的把柄呢?」
原本就因与圣人「闲聊」了片刻,而后又刻意绕路缓行,致使回返的时间久久延后。
所以,远远瞧见在东宫内的西池边八角亭下背身而立的李暻时,崔稚晚并不因他比自己更先到而感觉意外。
她猜得到,太子殿下之所以既不好好休息,亦不去前殿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反而站在这条从玄德门去承恩殿最近的通路上,一定是在等自己归来。
这几日,崔稚晚时时刻刻不在想尽快见到李暻,好好看看他到底如何了,甚至就在不久前,她还在深叹,在太极宫中的每时每刻,皆是煎熬。
于是,看到他的那一刻,她顾不得什么仪态,像鸟儿渴望归巢一般,脚步匆匆的朝他疾奔而去。
然,走到距离他不过十尺的地方时,崔稚晚的双腿却忽得像被灌上了千万斤的铅水一般沉重。
凝云阁北回廊下的插曲,以及来自李暕的「问候」,在她脑中一刻不停的循环了起来。
往事如缕如丝,终是缠住了她的脚步。
霎时间,崔稚晚竟不知要如何再朝李暻的方向前进哪怕小小的一步。
太阳偏移,向着西沉之处渐行渐远。
日暮前最后一抹耀眼的余晖缓缓滑过檐角,平铺在西池荡漾的水面之上,霎那间的波光粼粼,似有漫天星河坠落在了脚边。
李暻垂眸,好像已经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本来打算同自己的太子妃好好讲讲「为何不让她插手」道理的太子殿下,那副沉在脸上的故作严肃的表情都已经全数散去。
“劳你走这几步,过来慰藉我两句,很难吗?”
李暻将手中剩余的一点鱼食,全数撒进池中,颇有些无奈的说道。
“稚娘……”
好多日不见,他转过身来,原还想着再打趣两句,可所有话却在看到崔稚晚今日的装扮时,悉数堵在了喉间。
太子殿下不仅认得那支属于文德皇后的镶玉鸾鸟花树银钗,更是敏感的察觉出了她的眉眼间许是因妆面的缘故而流露出的那股若有似无的「上官令仪」的味道。
两人隔着这十尺的距离,和几阶不高的石级互相看着,谁都不说话,亦不朝对方靠近一步。
时间拉的越久,那座陡然冒出,矗立在彼此中间的山峦便愈发趋近万丈。
崔稚晚以为是自己不顾太子殿下的交代,今日「自作主张」前往太极宫惹得他心中不快。
所以,在那墨色氤氲的意味不明的眸光的注视下,她仿佛无法控制般的身体后倾,下意识的向着离他更远的地方蹭行了一步。
而这微不可查的方寸间的细小移动,却让李暻的面色霎时间沉了下来。
他竭力克制住心头窜起的不明来由的火气,朝她走去的途中,顺势将手指在桌边为她提前备好解渴的清茶里沾了一下。
太子殿下鲜少有这样脾气上脸的时候,愠怒之下,一向包裹得极好的慑人气势露出几分端倪。
崔稚晚心中突突直跳,还要再朝后退时,李暻已行至近旁。
他不容拒绝的将她扣了回来,而后用润湿的拇指指尖在她眼尾刻意用描石墨「挑起」的地方用力摩擦了数下。
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太子殿下又抬臂将她发间的花树银钗拔下。
大概是对危机本能的反应,崔稚晚伸手想要去夺,可惜白玉砸在石板之上碎裂的声音已经传到了耳朵里。
与此同时,她整个人亦被死死的按在了他的怀里。
“崔稚晚,我说过的,不要你像她。”
揽在腰背上的双臂收的更加紧,几乎箍得她无法喘息,李暻的唇贴在她的耳廓外,声音很轻,可奇怪的是,每个字又都重若磐石,狠狠地砸入她的耳中:
“是……「不许」,孤不许你像她。”
这是崔稚晚的记忆中,李暻第一次以这样强势而凌人的语气,和她说「不许」。
她不知他的怒气因何而起,一时之间变得更加无措,只能顺着他的力气在他腰后环臂轻拍,温声唤他:“阿……阿善。”
李暻并未像从前那样轻声应她,可箍住她的手臂却略微放松了些许。
很快,崔稚晚感觉到他弯下脊背,将头压在她的肩上,额角亦贴在了她的颈侧。
温热的呼吸一次一次的散开又收拢,直到落日的余晖彻底散去,他才低低的开口,似是兀自叹气,又好像在等她应答:
“崔稚晚……”
“我在。”她偏头想要看他的样子,却因离得太近,而看不清楚。
李暻听见她的答话,似是用气声笑了一瞬,而后又叫了一声:
“崔稚晚。”
她感觉到他似是喜欢自己方才的回答,于是顺着他的意,再次应声道:
“我在。”
这一次,尾音拖得了长些许,语调亦情不自禁的变得更加温软。
暮色渐浓,夜,却尚未降临。
天边的晚霞将褪未褪,早月悬于空中,因薄云而显得氤氲朦胧。
一切静好的不可思议,于是,崔稚晚便以为这样的应答应还会反复几次,谁知李暻却转而问道:
“多久?”
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想通了却又觉得语塞。
须臾之后,崔稚晚终是想起了自己今日在圣人面前说的那些话,想起碧空之下自己许诺的「永不会恨」。
于是,她不再躲避,而是将心底最珍重的想法坦诚说给他听:
“千程万程,我会一直陪阿善走下去。”
“一直?”
尾音微微翘起,李暻用重复来确认这两个字的真正期限。
溟濛的初月撒下稀薄的碎光,映入崔稚晚的双眸之中,却因尚且暗淡而无法驱散原本占据那里的茫茫雾气。
俄尔的沉默,再次想开口时,却发现唇齿黏连在了一起。
她低声喃喃,似自语,似应答:“一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时候。”
“一直。”
恍惚之中,崔稚晚没有听到他此时的语气中已经不再含着任何疑问。
这是李暻对她的坦陈,可她却只以为他非要个答案才肯罢休。
于是,崔稚晚的双手不自觉的在他襕袍的后背处攥紧。
察觉到她不再开口,而是将整张脸埋在了自己的肩头,李暻缓慢的调整了自己的姿势,想让她枕的舒服些许。
就在同时,他忽然听见,崔稚晚闷声闷气的「嗯」了一下。
半晌,太子殿下才终于反应过来,她误读自己最后的那句「一直」,所以,眼下给了他确定的回应。
温意柔软霎时间漫过了眼中早已沉淀了不知多少年月的深若古潭的寂静,李暻莞尔道:
“好。稚娘,我记下了。”
李暻几乎是在崔稚晚呼吸骤然急促时,便察觉到她坠在了梦魇中。
从她眉心皱起,到额间冒汗,再至后来的咬牙挣扎,他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安慰了半晌,可惜不仅未能将人从黑暗的恐惧中拉出,反而眼见着她越坠越深。
太子殿下正打算放弃这种温和的办法,却忽见崔稚晚猝然睁开了双眼。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大力甩开他的手,「噌」得径直坐了起来。
李暻立刻随之起身,将抖若筛糠的人笼在了怀里,而后便迎来崔稚晚的死命挣扎。
她的喉中似被什么堵住,却还再一声一声呜咽着挤出「不要」二字。
他只得松散了怀抱,拍抚着她的后背,叠声唤着:“稚娘,别怕,是我。”
崔稚晚总算在一片混沌中,被这束如光流般声音从噩梦中牵引而出。
她愣愣的看着眼前的人,不停的屏息,又大口的吐气,还间杂着连续不断地空咽。
俄尔,被血色染透的视线中慢慢显现出了人影,她立刻便认出了那是李暻的模样。
牙根还发着颤,崔稚晚无力的垂头,看向自己战战不休的双手,断断续续的说:“阿……阿善,我……我……我杀……”
声音被瞬间回笼的清醒死死扼住,乍醒时看似难以休止的崩溃,到此戛然而止。
可随之而来的却并非白日里捆绑纠缠的理智,将已经逼至齿下唇边的话生生憋住的代价,便是跟着滚落不停地泪水牵连而起的明明压抑却仍旧近乎失控的刺痛。
泣不成声,几乎只在一瞬。
顷刻间,崔稚晚便如同被拉回了五年多前那个晦暗难明的雨夜。
景隆十六年,四月初五。
暮鼓声起,在李家书局抄了大半日「妙法莲华经」的崔稚晚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肩膀。
自打略微领悟了窦旬的生意经,她已许久不再做「经生」。
此次,若不是李掌柜亲自登门拜托,说是长安城里某位了不得的「贵人」正在为重病亲人祈福,发愿敬造经书三千部。
修祥坊的寺庙尚在修缮,各处调集的高僧还未汇聚,贵人却忽然又开始从民间征集起了「百家经卷」。
听说多年的老对手,对门的刁掌柜为了献经想出了新花样,李掌柜自然不甘落后。
而其中恰有一册草书莲华经,他寻了好几个经生来写,去始终觉得差了一星半点意思。
就在这时,他想起了丰邑坊的崔小般那一手一搨直下、精稳从容,又顾盼生姿的笔法。
在最为落魄之时,是李掌柜不介意她是小娘子,给了她展露手脚的初次机会,后来又数回在她急需柴粮钱时帮她一把,眼下的他有所求,崔稚晚无论如何也不好拒绝。
抄经之事,最忌急于求果,可一旦焚香晏坐,更新起笔,不知不觉便到了这个时候。
她抬目朝窗外看去,只见大片乌云从远空结伴奔袭而来,移动的速度肉眼可察,恐怕暴雨将至。
崔稚晚不敢再耽搁,当即收拾东西,起身告辞。
路过安仁坊时,瞧见荐福寺正在坊门内侧布施青精饭,她这才恍惚意识到,又至一年立夏时。
两年前,窦旬、崔令钦,还有刘翁相继离开长安,丰邑坊中曾经热闹的小院子,如今只余下了她一人。
不过好在现在的「小般娘子」早已不是十二岁时刚从长公主府中逃出的不食烟火气的「贵女」,所以即便仅剩自己,她依旧将生活打理的井井有条。
想及此,崔稚晚不由扬眉笑了笑。
天色愈发黯淡,几滴豆大的雨点迎面砸在了脸上。
早间日丽风清,她出来时并未携伞,可即便如此,沿街快速奔走的同时,崔稚晚的脑中依旧撇出了几缕闲暇的心思,开始琢磨起了今晚要不要也应景食黄肉蛋讨个吉利。
此时,她丝毫没有察觉,一场无妄之灾正在悄然逼近。
入坊门时,雨又变得密集了些。
即便崔稚晚紧赶慢赶,可从东走到西,她的衣衫也已沾湿了大半。于是,少女含苞的身姿也隐隐显露了出来。
正在愁眉苦脸之时,一顶青箬笠闷头盖下,将她的视线全数遮住。
“阿翁?”崔稚晚倒未受到惊吓,反而不慌不忙的扶了扶笠沿,这才看见了面前正要将绿蓑衣解下的郑老丈。
虽嘴上随着众人叫他「阿翁」,可她总觉得这人也许只是疏于打理,至于年龄,兴许并不如大家猜测的那般高。
郑老丈乃是丰邑坊中很是有名的木工师傅,手艺虽是极好,可人却桀骜不驯,经常一言不合,便横眉冷目的将送上门的生意撵走,因此常常陷入困顿,生活总是落魄。
崔稚晚与他相识,正是因为崔令钦借住时,见这老翁一人独居,饱一顿饥一顿不说,还又成日里醉醺醺的,于是,便常常以学失传的民间古曲为由请他吃喝。
有一次,他没心没肺的留张纸条,便私自「借」走了崔稚晚攒了许久的一串钱,同郑老丈在外喝了一整天,直到坊门关闭前才酒气熏天的回来。
她当时虽只是冷着脸说了句「记得改日还我」,可隔了一个月之后,趁着自己酒醉发疯之时,崔稚晚直接抄起捣衣的木棒,锲而不舍的追打着崔十郎穿过了数条街巷。
路过郑老丈门前时,他明知事情的起因在自己,可不仅不上前劝阻,反而倚门哈哈大笑。
崔令钦见状,故意躲进他家门内,绕着他一边打转避过落下的棍棒,一边挑着眉调侃道:“阿翁,既然福是一起享的,这祸到眼前了,你也别跟我客气。”
见崔稚晚虽一副火冒三丈的表情,可自打小郎君藏在自己身后,她的棒子便没落下过,郑老丈笑的更开心,抽了抽鼻子当即打趣道:
“小娘子,这葡萄酒可不是葡萄浆,后劲儿容不得你小觑。”
后来,虽崔令钦招呼没打,猝然消失在了长安城,可这隔些时日便寻个借口请郑老丈饱食一顿的习惯却被从来嘴硬心软的崔小般承继了下来。
不过,奇怪的是,自己接手的这几年,他的日子虽不见有什么起色,可却不知从哪里,竟忽而多出了许许多多饮酒钱。
此刻,见他下着雨还要朝坊外走,崔稚晚赶忙挡在面前,带着八分肯定的问道:“阿翁,暮鼓都响了,雨也眼见着越下越大了,你这是还要出去喝酒?”
“是也是也。”郑老丈心情甚好,将蓑衣扔给她后,仰天沐浴了几息风雨,而后畅然道:
“崔小般,你不是成日捧着那什么诗选念念叨叨,老头子我这便是在效仿那书里的韦郎君,正要去「端持一瓢酒,好慰风雨夕」。 ”
经历了太多回,崔稚晚早对这个看似邋遢的丈人时不时张口吟上两句不知从哪里看来的诗文习以为常,当即毫不客气的直言道:
“好好好,待阿翁你「酒困路长惟思睡,以天为被地为床」的时候,且看看离了丰邑坊,有谁能去「慰」你!”
郑老丈闻言,竟也不再坚持,反而啧啧点头道:“此话有理。”
说罢,他便掉头朝着坊内的隐蔽的小酒肆走去。
崔稚晚方才刚领了抄书钱,担心下着大雨他又因付不起酒资被人打骂着赶出来,便急急的从袖中掏些铜钱,追上前要塞给他。
“这两日,倒是老是有人赶着给我送钱。”郑老丈嘟嘟囔囔了一句,而后摆手推拒道:“托小般娘子的福,老头子最近又有了新活计,手头宽余的很。”
酒虫实在馋人,他不再耽误时间同小娘子啰嗦,脚步飞快的朝着偏巷的近道走去。
“怎么像是特意来迎我一般……”崔稚晚见他走远,笑着摇了摇头,小声嘀咕道。
回到家不久,大雨奔至,雨声滴碎帘外芭蕉。
想了一路黄肉蛋的崔稚晚此时才恍然记起,家中眼下连根乌鸡毛都见不到。
渴望食应景美味的心情当即一泻千里,疲懒之意倒是趁机倾泻而出。
于是,她终是选择随意对付两口,便从柜下拿出一小本账册和一只小算盘,噼里啪啦的拨动了起来。
今日早些时候,窦家小仆将上一季窦十日在嘉会坊庙院里的千株榆树运转买卖后剩下的盈余交到了她的手中。
这些天恐怕都要去东市抄经,本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原则,崔稚晚只得趁夜将新的账目理清记好,待窦旬从西域游商归来,好给他一个妥帖的交代。
数了数时日,她觉得这一天好像越来越近了。
不知不觉间,暮色变得深而沉。
滂沱的雨声砸在屋檐之上,遮住了穹顶之下所有的杂音。
以至于崔稚晚完全没有察觉到,此刻有一个黑影已然翻过院墙,朝着她所在的地方一步步逼近。
后面的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她已记不起分毫。
只知一阵惊雷后,天地之间再次被如瀑的雨声敲击充盈之时,她的双手正用力捂在倒在地上的陌生人的颈间。
不断涌出的鲜血将手掌侵蚀得潮腻猩红,宛如被无间地狱探出的恶鬼牢牢握住了一般。
彼时,盘旋在崔稚晚的脑中的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
……杀人了?」
一个贴着双重封条的黑色口袋被高阶上的圣人狠狠的砸到太子殿下的脚边。
能够以如此严密防止泄露的方式呈进的奏议,必是再机密不过。
李暻垂眸扫了一眼,却并没有捡起来查看。
因为,他对里面写的什么,早就心知肚明。
此物为从西北快马加鞭而来的「封事」,其中内容乃是庭州司马李骞秘告自己的上官——刺史梁长钧及其子密谋造反之事。
除此之外,又另附奏议,罗列了二人及其党羽其他不为人知的罪状,厚厚一沓纸上密密麻麻的写了二十条有余。
五天前,此封奏疏便已报到了中书门下,即便按照普通流程,两日前便也应呈到圣人面前才对。
之所以,直到今日才被翻出来,全是由太子殿下「独断专行」,亲手将其压了下来。
李暻之所以行如此危险之事,皆是因为封事中所提及的梁长钧不是旁人,而是历任太子左庶子、太子詹事,陪伴了他近十年的老师。
两年前,李暻尚在外征战,却因一句「河西军只知太子,不晓圣人」,被一纸诏书急令返回长安。
彼时,太子殿下年少轻狂,心中藏着被怀疑的不快,常与圣人在朝堂之事上发生争执,皆是老师为他斡旋转圜,更在私下里多次暗示他「今非昔比」,需得谨言慎行。
圣人甚喜其侍奉太子恭谨有度,于是,短时间内不断予之加官。
没过多久,梁长钧便被外派到了庭州担任刺史。
大梁开国以来,老师数次主持科举,座下门生遍布。
有他在朝一日,便是对太子莫大的助力。
所以外放旨意下达当时,李暻已经敏感的嗅出了藏在背后的古怪,可惜,他尚没有能力阻拦圣人的决定。
等到再有老师的消息传来,便已是几日前收到的这封「密谋造反」的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