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又一下几乎没什么停顿的空咽间,崔稚晚牢牢的盯着他的双眼,仿佛一定要挖出他的真意才肯罢休。
从前也会偶然试探着让她聊起过去,她虽会紧张,却还能心有余力的遮掩。
李暻实在没料到这次竟将她吓到这个地步。
难道近日又有什么让她不得不警惕的事儿?
可眼下的状况,他分不出心思深思,只想着如何让她放松些。
他用掌心捧住她的侧脸,暖意融融的指尖在她耳垂和耳后轻揉,却没有发挥平日里的效果。
李暻便落了一吻,在她盯着自己的眼睑上,而后让她枕在自己的颈间,温声承诺道:
“稚娘安心,我只听你告诉我的,不会去查任何你不想说的事儿,嗯?”
可还是没有呼出的气息落在他的颈侧,她还是在紧绷着。
不知她何时养成的「坏」习惯,李暻知道自己若不提出什么「交换条件」,崔稚晚恐怕难以放心,只得叹了口气,哄着她道:“所以,若是一件事会让你很难过,便不要去做了,好不好?”
被恐慌紧紧笼罩的崔稚晚,自觉这句话理解成了「不要再做多余的事情」,于是,她呆愣了一会儿,总算是点了点头。
可人依旧伏在李暻肩上,再也没有任何别的动作。
又过了一会儿,李暻忽然感觉到肩上的衣衫阴湿了一块。
霎那间的手足无措,很快变成遮遮掩掩的困惑落在眉上,他微微偏头,轻声问道:“稚娘?”
崔稚晚本死咬着牙根,不想让自己发出声音,可听见他唤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哽咽着喃喃道:“阿善,我……我不喜欢你方才的样子。”
李暻还未来得及回应,又听见她说:“以后不许你这样了,听到没有!”
应是真的吓到了,毕竟,难得娇蛮的崔稚晚,他已经好久没有见过。
“好。”李暻一边答道,一边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可还是晚了,大概是抽泣间吸入了窗边溜进来的晚风,崔稚晚开始止不住的呃逆(打嗝)。
一切错乱繁杂、难忍难言的情绪因这个意料之外的插曲,顷刻间散个干净。
她坐在窗沿上,眼睛还是红红的,既尴尬又委屈地催促他:“你快想……呃……办法。”
李暻将她抱了下来,便张口想唤人进来,崔稚晚正好嗝意翻涌,匆忙间只能抬手捂住他的嘴,而后才说:“呃……不要……呃……丢脸死了。”
不知她说的是「哭过」,还是旁的,李暻自觉理解为是因为「呃逆」。
于是,他不由分说的将她拦腰抱起,朝着书房外走去。
崔稚晚当然不肯,挣扎着不停锤他,却一点用处都没有。
片刻后,她的耳边便想起了推门的声音。
为了多少不要太失礼仪,崔稚晚只得放弃挣扎。
就在这时,李暻忽然将她整个人压在半开的门旁,先在她唇上咬了一下,又趁着她低声惊呼,迅速窜进了唇齿内攻城略地。
一切发生的太快,太过出乎意料,崔稚晚都没来得及反抗,很快便已晕头转向,即便等到他退开时,她还有些呆呆愣愣。
“好了没?”李暻在她耳边,低声笑着询问:“听说呃逆的话,吓到便能好。”
崔稚晚不确定自己好还是没好,她只是在想,要不是指尖还麻着,自己许会暴露本性,一时冲动,揍他也不一定。
第34章 卅肆
因崔稚晚被确确实实的吓到,不仅哭的眼皮泛红,而且自走出书房,便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以至于李暻尚未来得及将本打算要提的一件事儿问出口。
去岁末,他曾在她的床头翻看过一册蝴蝶装的游记。
书中的内容乃是一支商队中的某个人记录下的从长安一路西行的见闻。
从风土人情到沿街商铺,细细碎碎的写了许多,文章不算精妙,但常常能读到一些让有过同样经历的人不由会心一笑的别致心思。
从书脊和页边,李暻瞧出了时常翻阅的痕迹,但那日之前,他又似乎从未在崔稚晚身旁看见过。
太子殿下当时未曾多想,左右睡不着,在等待她晨起的间隙里实在闲着没事,他便将这本不算厚的小册子通览了一遍。
也就是说,李暻其实是在崔稚晚醒来后,故意岔开话题,又假装无意将书册收回,却下意识的放在了离自己最远的角落,还故意压了一角在枕下,才开始心中生疑的。
疑问有三。
其一,在长安城书行抄书匠中普遍流行的板正字体间,书中某一页突兀的出现过几行锋芒毕露的行书。用笔硬朗劲挺,似是刀刃凌空剔出,能看出定是从小下了极大的苦功临王逸少。
偏巧,据他所知,崔稚晚承袭其父崔方礼的偏好,自幼便开始摹习二王,小小年纪便已写的很是不错。
为解此疑惑,他便随口暗示薛玉珂借口请教,试了她一番。
果然,崔稚晚立刻猜到他这个背后指使之人。
于是,一手「何如帖」写的空有其表,内里却毫无精神,显然是怕他察觉出异常,而故意藏拙。
如此隐瞒,李暻不得不怀疑,那小册子的「作者」就在他的身边。
退一万步,即便文章不是崔稚晚写的,她最起码也是因颇喜欢书中内容,所以才自己抄录了一册」。
其二,书中以州县划分章节,其中,崔稚晚在伊州、沙洲、庭州、西州等数个隶属河西道的州县旁,都标了一朵五瓣红色小花。
兴许是因为写作者的偏爱,书中涉及河西道的不少城镇,无论是丰富性,还是趣味性,都远超其他。
所以,她特别的标记,也勉强可以用「格外感兴趣」敷衍过去。
其三,整册书中,不少章节、段落之间出现过意义不明、行数不等的空白,被崔稚晚标红过的那几部分尤甚。
这与大多数书行发行的普通书册那工整有序却文字密布的抄录,有着十分明显的差异。
但那几行王逸少笔法,既然已证明崔稚晚手中的这册游记绝非市面上买来的,而是她自己的手抄本。
而每一个人在书写时,都免不得流露出自己的习惯。
那么,在每一段意图表达完整后,留上些许空白,实在也没有什么值得非要问出个子丑寅卯的必要。
因此,第一次见到此书后,李暻虽心中有过怀疑,但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未与就此同崔稚晚深究下去。
但,这一切在能够书写出隐形文字的木橼汁液出现后,便大不相同了。
太子殿下几乎在想起太子妃曾在东宫中用这方法写字的同时,便开始好奇那本「西行游记」中的许许多多的空白,到底都写了些什么。
只是,因一个关于「呃逆」的传言,他已将她逗过了头,惹得崔稚晚咬牙切齿了大半天。
若是此时,他再不合时宜的去揭开另一件可能让她耳根发烧的往事,只怕她会当场变作被惹急的兔子。
咬他两口倒是其次,若是她在过后十天半月皆端着稳重贤淑的大度模样,一本正经的「殿下」长「殿下」短,李暻可受不了。
于是,他只得暂时作罢。
隔了几日,宫中宴席后,恰有圣人亲自督酿的马奶葡萄酒端出。
酒色嫩绿,芳香酷烈,味若醍醐。
李暻饮了数口后,忽问身旁的崔稚晚:“稚娘可知,这酒怎么来的?”
她当然知道。
景隆十三年,交河道行军大总管侯方纪侯将军率兵击灭高昌。
借此机缘,圣人将马乳葡萄引进宫中,在内苑种植培育。
与之一同到来的,还有酿酒的配方。
而此刻,他们所饮的葡萄酒,便是圣人在原方基础上,多次调整尝试,才研究出来的更适合梁人口味的新酒。
可崔稚晚却将手中金杯放下,绷着脸孔,木木的回了句:“不知。”
语气中,满满都是因他明知故问而骤然迸裂出的掺杂着羞涩的怒意。
“哦?”李暻故作诧异,而后笑道:“那定是稚娘未将书册看仔细,孤记得你那本「西行游记」里,分明记录过此事。”
自「木橼汁液」的秘密被裴继衍亲手在大理寺公堂众目睽睽之下揭露起,崔稚晚几乎日日都在等着李暻提起此事。
她虽不知那日晨间,他到底将那册书看了多少,但以太子殿下的细腻心思,绝无可能不去注意段落间突兀的空白。
一颗心就这样悬了许多日,李暻却始终未曾说过一句,崔稚晚几乎要以为他打算放自己一马了。
谁知今日宴后,侍女们端上的偏偏是壶马奶葡萄酒。
高昌一役,太子殿下亦在军中。
李暻以此为切入点,同她细细聊聊那册游记中的诸多怪异,实在再合适不过。
于是,崔稚晚一见这酒,心中当即「咯噔」了一下。
果然,未等多久,他便连弯都懒得多拐几下,便将事情挑明。
饶是预料之中,崔稚晚却还是要嘴硬,甚至带着点赌气的挖苦道:“我可没殿下这般好的记性,见过一次,便能一世难忘。”
实在太过好奇,李暻便装作没听懂她话里话外拒绝他深究的意思,偏过头靠近了一些,压沉声音同她讲:
“无碍,等今日回了东宫,我陪着你再读一回,定让你日后也如我一般,将这马奶葡萄酒的来历记得清清楚楚。”
然后,他便听见崔稚晚低低“哼”了一声,短促的鼻音里似乎流露出了一抹得意。
看来太子妃是早就猜到这段「后话」,因此做了防备,将东西藏起来了。
李暻垂眸一瞬,才敛住了眼中的几欲溢出的笑意。
点到为止,他本就不欲在太极宫的宴席之上,同她只在言语上争个高下,一切待回了东宫再说。
太子殿下的眼角扫向被韩归真和他的小徒用一套道门秘法的话术哄的酒意正酣的圣人。
素来最擅长等待的猎人,此刻竟然被忽然冒出的毛茸茸的着急,挠的心头满是痒意。
亥时都已过了大半,这场槐序时节的家宴才终于结束。
刚出玄武门不久,李暻便故意让马儿停顿几步,等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的崔稚晚纵马与他平齐时,抬手将她的马缰牵住,而后扬声吩咐东宫其他人先行。
作为在场唯一一个好像被点到的「其他人」,宴席后半程无聊到昏昏欲睡的薛玉珂先莫名其妙的扫了他们一眼,而后便打着哈欠,踢了踢马腹,催着马儿快快走远。
同她一起被李暻无声的等待赶走的,还有东宫大半的护卫。
见众人走远,太子殿下当即翻身下马,为太子妃牵马缓行。
崔稚晚虽然练了数月,但还是辜负了李暻的孜孜教导,马术依旧十分潦草,但宫廷内苑里慢跑两步,倒也并无为难。
只是今日宴上,在与他的几句嘴上较量后,自知难逃一劫,所以负气多喝了两杯,现下脑中确实有些发昏。
她本想借着跑马,散散酒气,免得回东宫后三言两语便中了李暻的圈套。
谁知却被他立刻发现,不仅立刻跨马御缰,阻止了她的意图,如今还亲自为她牵马,以便牢牢将速度缓住。
崔稚晚撇了撇嘴,而后爬下伏于马背上,以便更靠近李暻,好让他不要错过自己的话:“阿善,你背后长了我看不见的眼睛吗?”
李暻偏头,见她眼中渐渐开始泛起星星点点的迷蒙之色,脸上亦流露出醉后的娇憨。
此前宴席之上,他不过转头同人说了几句话,回神便见她闷声急饮了两杯葡萄酒。
知这酒后劲大,李暻当即伸手扣住了她的杯子,不动声色间便让侍女换成了颜色相似的果饮子。
方才亦是怕她酒后疾跑,不甚跌下马,才立刻驻步阻她。
不过,李暻多少算是知道崔稚晚酒量真实的深浅,若说喝上两小杯便醉到这般地步,倒也远远不至于。
“脑后的眼睛是没有。”李暻伸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鼻尖,打趣道:“不过,也许是生了个好鼻子,所以总能及时嗅到稚娘的小心思。”
想靠装醉躲过太子殿下问询的太子妃,委屈巴巴的盯着他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坐直身子。
吐了一口长长的气,崔稚晚才勉强佯装出八分的「理直气壮」,大言不惭的说起谎:
“之前不小心将果饮子碰翻在了那游记册子上,墨迹染成了一片,左右只是本买来打发时间的闲书,便让人扔了。”
明知李暻不会信,可那册书里隐藏的内容,她绝不肯让他看到哪怕一字一句。
于是,她打定主意信口胡诌着耍赖,料他最后也拿她没办法。
“扔了啊。”李暻也不着急,顺着她的话问:“那……稚娘扔在了何处?或者,告诉我从哪里买来的?上次我只来得及看了一半,如今想起实在心痒难耐。
“回去这一路,稚娘只管慢慢回想。但凡能说出个来处,我明日便让人去买一本来。”
那册游记本子原就不是买来的,崔稚晚当然没有什么好回想。
可是,但凡想到李暻看到书中隐藏文字后会有的反应,她便觉得能拖一时是一时,因此回承恩殿的一路,都不再开口。
可即便她叹了再多声气,表现的多么愁眉苦脸,太子殿下今次都是铁了心,才一回寝房,便催促着非要让她将东西拿出来「共赏」。
崔稚晚实在没办法,只能继续推三阻四的说:“都说了已经扔了。而且那书册都是好多年前买的了,又不是什么值得收藏的名篇,现在市面上定然早就找不到了。”
她越是表现的回避,李暻便越是确定心中的想法。
“找不到了啊……”他挥手让兰时退下,自己陪她坐在镜台旁,看着她将今日赴宴的隆重打扮全部打散,一点一点慢慢变回了他更熟悉的模样,心中亦不由的柔软了起来。
夏日宴席要穿的明艳些,便少不了满头繁重的假髻钗梳陪衬,时间一长,难免脖颈被压得发疼。
李暻见崔稚晚敛着眉头,不自觉间侧头拉动脖颈,便伸手在她颈后揉捏起来。
温热的手掌贴上来,疼痛确实舒缓了不少。
可崔稚晚还没来得及享受,李暻偏又哪壶不开提哪壶:“既然找不到了,那不如就由稚娘来告诉我,那些空白的地方,你都写了什么?”
“殿下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她避开他满含打趣的视线,埋头将方才拆下的首饰分门别类一件件排放进妆奁,打算抵死不认。
左右已经说到这种地步,也没有什么再拐弯抹角的必要。
景隆十二年,忙于河西征战的李暻,并不知道彼时的长安城里一家西域酒肆正打着得他偏爱的名号,将马奶葡萄酒推行于市。
传言有头有尾,甚至连他于高昌最常去是哪几个酒肆,佐酒的又是哪些小食,席间发生过什么趣事,都讲的一清二楚。
待到高昌国灭,李暻归来之时,这家酒肆已因琵琶手苏明达的绝技在京城很是闻名,当然早就不再提当初假借用太子殿下起势之事。
而他第一次在长安城里,喝到这壶自己「最是爱喝」的马奶葡萄酒,还是韦绍范一脸促狭的拉他前往。
席间,彼时刚刚做了驸马的韦郎君以此事同与他早已相熟的酒肆女主人打趣,然后便被「恰巧路过」的金川公主满脸怒火的揪住了耳朵。
坊间商铺以颇受某位贵人的「青睐」,作为招呼客人的说辞,在长安城中并不罕见。
即便与这「马奶葡萄酒」相关的传言皆是胡诌,只要无伤大雅,太子殿下知晓后,也只是同旁人一般,一笑而过,自然不会为了些早前旧事追究。
可,他既没有澄清过,便难免有人当了真。
那本「西行游记」就在「西州篇」里,详细记录了写作者在高昌城里翻遍大街小巷,却未能在任何一间售卖马奶葡萄酒的酒肆,找到太子殿下曾经留连过的蛛丝马迹。
段末收尾处,笔者愤愤然写道:
「西市某处酒家「胡」,果然一派「胡」言。」
此句之后,便是近乎一整页纸张的空白。
想及此,李暻眉间已全是笑意,见崔稚晚还不肯说实话,便直言道:
“被你标记了红色五瓣花的几个州,皆是与我年少时的征战很是相关的地方。
“而这几篇,行文之间恰恰都出现了不少毫无缘由的大片空白。”
“如此「巧合」,让我不得不去幻想,”他将崔稚晚的身体扳向自己,双目更是牢牢的锁着她,轻缓却坚定的问道:“小般娘子刻意隐藏在书册中的秘密,是否与我有关?”
他看着她,眼中几乎称得上流光溢彩。
被猜中心思的崔稚晚,就连耳朵尖尖,都在一瞬间便红的透彻非常。
她有些迷恋他眼中闪耀着的喜悦,险些要被溺毙在那里。
可清河崔氏的十娘子从来未曾去过河西道,又怎么会详细记下那里的风土人情,以及自己彼时的所思、所想?
因此,即便太子殿下已经确凿无疑的猜到,她也绝不可能亲口承认。
劝了自己半天,崔稚晚好不容易才终于把视线从李暻的眸中拔出,开口将早已准备的说辞悉数倾倒:
“殿下实在误会了,那册游记里写的乃是西行的经历,哪里是我这个出生至今,只往返过长安和清河的闺中娘子能够触及的生活。
“殿下既然非要问个究竟,那稚娘便不再隐瞒。那册书,其实是我出嫁前在清河时,随手从崔三郎的书架上拿的。返回长安时,没有来得及看完,又觉得十分有趣,便瞒着他偷偷带了回来。
“毕竟算是「窃」来的东西,我才一直支吾着不好意思告诉你它的真正来路。”
她悄悄的深吸了一口气,为自证清白,便故意直视着李暻的眼睛,继续道:
“殿下,稚娘方才不该撒谎。可若说书里藏着什么秘密,我真的既不知道,也不会与之有任何关系。
“如今,那册书已经被我扔了,也就成了明日黄花,还望殿下将之忘了吧。”
谎话说到最后,竟忽然急转出几分真情实感。
崔稚晚想,那些过往早已被自己毫不留情的丢在漫天的风沙里,那么,就该任它们被彻底埋藏于黄沙之下才是。
因私心和侥幸被留下的东西,早晚都会转变成潜藏的威胁。
那册用隐形的笔迹,记满了她到河西道后,在有意无意间不停的寻找太子殿下留下的痕迹的小册子,她从一开始,便不应该带到东宫中来。
崔稚晚的一番辩解,看似处处合理,可她的表情、动作却又满是漏洞。
不过几句话而已,李暻却眼瞧着她空咽数下,鼻翼两侧更是微小却迅速颤动,直到说到最后,才终于算是勉强稳住了心绪。
她实在是太不会说谎了,尤其是在自己面前。
在李暻没有一句话指明游记乃是她的亲身经历的情况下,崔稚晚明明可以避过这个猜测,暗示他那册子本就是抄录的。
如此一来,无论进退,都会更加安全。
可她偏偏因为慌张深陷于此,一门心思只想要将自己作为写作者的嫌疑撇清,反而忽略了其他所有可以辩解的路径。
于是,她的所有辩驳,反而让太子殿下更加确信,这册「西行游记」确实是她亲笔所记。
而这一切来自于从来心思细密的崔稚晚的反常,都在明明白白的告诉他。
「李暻,你猜的没错,那些不知写了什么的空白,真的皆与你有关。」
原来,崔稚晚从长安消失的那两年,是去了河西。
怪不得,彼时,即便他假装为了处理公事,为了结交有用之人,更加频繁的出入市井,也未能「偶遇」过她一次。
而更让李暻意外非常的是,在他以为自己尚未出现在崔稚晚的世界之前,她的笔下便已经处处与他有关。
「所以,她到底写了他什么?」
李暻想要亲眼看到的心,随着崔稚晚的百般推拒,变得更加强烈。
不去理她以直视妄图强撑出的冷静,毕竟它早被崔稚晚自己尚未察觉,但已伴随着羞涩流淌到脖颈深处的红悉数击碎。
“稚娘,拿出来给我看看,好不好。”李暻温意哄她,嗓音低沉而热切。
见他半点不信,崔稚晚更是恨不得钻到地洞里去。
于是,她一边想要从因他靠近而密密麻麻笼罩下来的影子里躲开,一边再也不作掩饰的直接拒绝道:“不行!不要!”
握在崔稚晚双肩上的手掌看似松散,可她无论如何扭动都逃脱不掉。
不知源头的「气急败坏」没头没脑的横冲直撞而来,她先是怒气冲冲推了他的手臂数次,见毫无作用,张开嘴就要朝他手腕上咬去。
李暻便趁着此时,钳住了她的下巴。
低笑声缓缓溢出,他垂头,吻住了她。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出枕。
殿外雨声忽起,漫眼横波入鬓,敛眉含羞。
星辰逐渐熄灭,青曦微微吐露。
被比往日更甚的柔情吞没,又被乏意彻底击溃的崔稚晚犹自沉在梦中,而李暻却缓缓睁开了眼。
此前云雨,在她最有求必应的时候,他温声哄了许久,总算让她应许自己打开她的妆奁一看。
妆奁乃是娘子的私物,内里装的除了需得小心放置的首饰,陪嫁中最昂贵的珍品,最重要的契书,皆会置于其中。
所以,但凡是个正经郎君,即便成婚后二人再亲密无间,不分你我,也绝不该生出翻自家夫人镜匣的龌龊心思。
太子殿下当然也耻于此举。
可这几日,他已将承恩殿中所有能放置书册的地方观察了遍,却始终未寻到一丝一毫与那本「西行游记」有关的蛛丝马迹。
加之今日在宫宴之上,两人说及此事,崔稚晚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小小得意。
李暻猜测,她定然将东西藏在了一个他寻常绝不会碰的地方。
但具体是哪里,他本来并不确定。
直到回承恩殿内寝后,见崔稚晚收拢妆奁,却始终未打开最后一格,李暻才骤然意识到,「此处不是正合适」。
可惜,事与愿违。
太子殿下连镜匣中的两个暗格都全数找了出来,也没寻到那本多日以来始终萦在心头的书。
李暻坐在镜台前的软榻上,眼角不自觉的勾起,流露出被「骗」后的无奈却又莫名满足的笑。
笑声越过喉咙滚出,粘黏出长赴巫山后还未完全散去的低哑,蓦然生出了一丝入骨的撩人。
方才哄了那么久,她才勉强答应,所以李暻自然以为崔稚晚被炽热所烫,早已意乱情迷。
而最后那声仿佛允诺的应答,也不过是情到急处无意识的发声,只是恰好被自己利用而已。
可眼下的事实却证明,他才是被红帐旖旎迷住了双眼,继而冲昏了头脑的那个。
重新将床榻上滚在角落里的人纳入怀中,李暻看着无意识的朝自己颈间拱了拱的崔稚晚,莞尔道:
“是我太过心急了,以后慢慢寻便是。毕竟,稚娘,
“你我……来日方长。”
景隆二十一年,六月二十日。
裴继衍总算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长安城东门,而后便一路快马加鞭。
若不是因「程英案」牵扯巨大,又被寺卿卢望连番来信催促,急召而归,他绝不会抛下燕州那个正在胶着之中的案子。
今晨,程五郎已大摇大摆的走出了大理寺,未能遂了上官心愿的裴少卿自然也没有任何再留下的必要。
骏马奔至灞陵亭,裴继衍心中着急,原未打算停下歇脚,却远远便瞧见了等在桥边的崔融。
崔三郎一见他靠近,便立刻双手交叠,弯腰行了揖拜礼,显然是在先前堂上出现的那纸假的「验尸笔记」道歉。
毕竟,那个几乎无人能够辨认真假的证据,让裴少卿的特殊笔迹再也无法像往日那般「见字如人亲临」,可信度大打折扣。
裴继衍勒马停下,盯着崔融看了三个弹指,眉间当即微微拢起了一道沟壑。
崔融见状刚要开口,却又被他的话挡了回去:“墨迹不过是锦上添花之事,没有便罢了。
“三郎无需愧疚太久,待他日相见之时,将你私藏的松醪春分我一斛便可。”
崔融一听这要求,立刻「翻脸不认」的打趣道:“冤有头债有主,这账……你还是别算在我头上了。”
他的满脸不舍,配上背上负着的那几根柳枝,不仅让此番「请罪」的诚意近乎归于零,更是怎么看,怎么显得不伦不类。
裴继衍觉得双眼生疼,实在忍不下去。
话已说完,他便不再耽搁,只以挥手作别,而后夹住马腹,朝漫长而绵延的古道尽头奔驰走远。
崔融目送他至看不见的地方,才回身上马,不急不缓的朝着与之相反方向行去。
此刻,太阳西沉,晚风骤歇,浮云凝滞。
暮霭一动不动的笼罩在三十里外层层叠叠的宫阙上空,繁华锦绣的长安城坠落入了一片黯淡之中。
遥望这番景色的崔融不由嘀咕道:“尚在长夏,怎么昏沉的这样快。难道真是妖气冲天?”
这次返京后,他隔三差五便被传召进宫做文章,因此,免不得被常常陪侍圣人左右的韩归真整日神神鬼鬼、驻颜长生的那套「厥词」耳濡目染。
素来不慕佛道的崔三郎竟也下意识的说出这般荒谬的言论,此话一出口,倒是先把他自己逗笑了。
当夜子时,一辆马车晃晃悠悠的行至道政坊东北角的宝应寺后的高大梧桐旁。
而后,一个浑身鞭痕、烙印,夹杂着拳脚伤的女婢被丢下车来。
她本就已奄奄一息,躺在泥地之上,动弹不得,却又在猝不及防间,被一剑贯喉。
红色的液体瞬间喷射开来,巨大的血花扑在了持剑之人脸身之上。
那人没有伸手去接身旁仆从递来的手帕,双眼眨也不眨的盯着被刺的女婢,看她挣扎、扭曲……最终化作了一滩软烂的毫无趣味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