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飞面沉如水:“不会,小四不会这么早就去的。”
他太知道小四了,哪怕他们门第有别,她也不会早早去侯府献殷勤。小四如果真的有这个心思,也不会一直在陆家,连自己的亲姨母都不想认。
“那他去哪了呢?”
二胖摸了摸下巴,“会不会去买礼物了,他们在乡下上来,不像我们,礼物早早就备下了。可能是一早去买礼物了,要不我们在等等?”
宋云飞也有些犹豫,他来接小四就是怕小四去他家会被人轻看。
“那就再等等。”
两人知道进不去陆家,也不下车,就将车停在陆家巷子口。
这里位置极好,既能看见陆家的院门,又能看见两边的道路。只要有人过来,一眼就能看见。
宋云飞来的有些早,他原本还担心小四准备不足,就自己带了些准备好的礼品。
想着到时候不行,自己就添上,绝对不能让人看清小四。
想到自己为小四做得这些,宋云飞都快要被自己感动了。
他没有辜负陆伯伯和陆伯母的养育之恩,还有陆大哥陆二哥一起长大的情谊。
就是刚才看门的那小子,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他态度如此恶劣呢?
不该呀?
宋云飞怎么也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想着等见到小四问问。
巳时过半,就连二胖都坐不住了:“云飞,我们不能再等了。今日你府里设宴,原本就该你出来待客,你再不回去,侯爷和夫人估计要生气了。”
宋云飞很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怀疑,自己被陆飖歌放了鸽子。
可是,为什么呢?
就算明知道结果,宋云飞心里还是抱着一点点希望,想着也许到家小四已经在了。
一定的,一定是这样的。
见巷口的两辆马车远去,陈小虎的脸已经沉的有些吓人。
宋、云、飞……
这个人真的是就算烧成灰他也认识。
宋云飞走的时候,他还小,不过,后来宋云飞跟着他叔伯还有父亲来过一趟陆家庄。
飖歌还特意叫了他,带着宋云飞在花园里转了转。
那时候飖歌可能什么都不懂,可他已经开始跟着大哥二哥读书识字,也帮着爹娘给舅舅管着庄子上的事情。他自然知道,宋家父子一趟来,庄子就少了一百多担粮。
晚上爹跟着舅舅锁了库房回来,还和娘悄悄说,原本以为只是养个孩子,以后鸿南和鹤北也多个兄弟。谁知道养了个仓鼠,也不知道这年年来拿粮,最后是福还是祸!
陈小虎抿唇,捏紧拳头。
宋云飞该死,宋家人该死,清风寨老老少少吃了陆家粮食的人都该死。
如果不是清风寨年年要粮,舅舅舅妈,爹娘还有两个表哥就不会死。
那么大的陆家庄也不会一夜之间化为灰烬。
陈小虎双目紧闭,两行血泪涌出。
他的眼前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那个春花烂漫的季节。
京城外就是长江,浩瀚的长江既养育了两岸的民众,也是一道天险,成为阻隔了南北的战争的天险。
青梅洲土壤肥沃、气候湿润、植被丰富,是由长江冲击淤泥沙石,堆积作用形成的一个形如青梅的小洲。
李掌柜雇佣的大船就停靠在青梅洲一处避风的地方,一边靠近洲岸,一边临水,可以垂钓。
京城靠近江南,就算是酷寒的冬日,江面上也很少结冰。
南来北往的船只穿梭不息,隐约可见一两只不怕寒的野鸭在芦苇荡中露出头来。
船舱里点着炭火,烧着炉子。
怕冷的就在船舱里饮茶吃酒,不怕冷的拥在船舷上或坐或站,手持钓竿,边搓手跺脚,边比赛着看谁钓到的鱼多。
陆飖歌不愿意在炭火缭绕的船舱里待着,抱着钓竿和李陶山坐在船头比赛钓鱼。
陆小鱼不太放心,特意拎了个炉子放在她身边,又给她塞了个暖手炉,陆青鸾更是一遍一遍给他们俩换热茶。
就连邱氏,也不大放心,出来催了几次,让他们进舱,别冻着了。
反而是陆全和李掌柜心大,说他们穿的厚实,此处还算背风,没事。
等到两家人轮换着钓了鱼,又吃了热腾腾的锅子,晚上吉祥楼还预留了两桌。
等到家的时候,已经快接近宵禁的时间。
来开门的是秋实,说陈小虎一早就歇下,连晚食都没用。
大家也没在意,呼呼啦啦进屋。
直到半夜,陆飖歌起热,陆全叫人开门想出去找大夫,才知道那个新来看门的叫陈小虎的小子也热了起来。
顿时陆家宅院里一顿兵荒马乱。
这一次,陆飖歌的梦境和陈小虎的回忆奇迹般合到了一处。
第204章 梦回(1)
“爹爹。”
随着一声娇俏的呼唤,待客中堂掩着的门被推开一道缝,探进来一只黑乎乎毛茸茸的小脑袋。
宋云飞陪在最下首,也离门口最近。
一扭头,先看见一对乱蓬蓬的小抓揪,上面各系着一圈镶嵌着珍珠的金丁香,饱满的珍珠随着丁香的晃动,在小揪揪里摇摇欲坠。
没等他看清脸,小人儿已经低头吭哧吭哧迈过门槛,冲进厅屋。
“飖歌啊!过来。”
坐在主人位的陆远山抬手冲着门口的幼童招了招手:“来,到爹爹这边来,见见你的叔叔伯伯们还有哥哥。”
陆飖歌脚步咚咚,跑到陆远山的身边,靠着陆远山的大腿伸出双手。
“爹爹,抱。”
陆远山面带笑容,抬手将地上的小奶团子举起来,稳稳放在自己的大腿上,面对众人。
这时候宋云飞才看清小人儿的外貌,约莫四五岁的模样,唇红齿白,双颊粉嫩的好似一掐就能掐出水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格外明亮。
最夺人眼球的是她脖子上挂的珠宝晶莹,金光灿烂的璎珞,璎珞由黄金制成,中间一个成人巴掌大的平安锁,下面缀着金珠流苏,两颗硕大圆润的珠子镶嵌在其上。
宋云飞还想细看,小人儿已经一扭身,趴在了陆远山的怀里,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给大家伙。
“呵呵呵……陆大哥,这就是小飖歌吧,都这么大了。”
宋云飞的大伯朗声一笑,冲着坐在陆远山怀里的陆飖歌露出一个讨喜的笑容:“飖歌啊,我是你宋大伯伯,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记得吗?”
可惜,他常年为匪,山里风大,吹得人又糙又黑,和温文尔雅的陆大庄主坐一起,一个像俊朗的读书人,一个像凶悍的山匪夜叉。
这笑,在宋云飞看来,不但不显得慈祥,反而有些狰狞。
更不要说普通的孩童。
陆飖歌当然不记得了,她扭过头歪着小脑袋,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面前的一群人,并不见害怕的模样。
心中只觉得这些叔叔伯伯好奇怪,和家里耕种的那些佃户也没什么不同。
最多更强壮凶悍一些。
“飖歌,这是你宋大伯,这是宋二伯,这是唐七叔……”陆远山抱着怀里的小人儿,一一向她介绍面前的兄弟,并没有因为她人小而随意敷衍。
直指到坐在桌子末尾宋云飞的时候,陆远山的声音越发柔和:“这是你宋二伯家的云飞哥哥,当年,你云飞哥哥的名字,还是爹给取的呢。”
“宋大伯,宋二伯,唐七叔……云飞哥哥。”
小奶团子一点都怯生,跟着陆远山的介绍,一个一个脆生生地喊过去。
可见,平日里就不是个养在家宅后院娇滴滴的小姑娘。
“陆大哥家的姐儿长得可真好,不像我家云飞,养得太糙了,没眼看。”
宋云飞的父亲不像大哥那般孔武有力,看上去要瘦弱文气一些。虽然嘴上说着儿子没眼看,可看向儿子的时候,眉眼间都是笑意。
可见这个儿子,是很得他心的。
“我看云飞就长得很好,这眉眼像他娘,等再过些年,必定是个俊俏的小子。”
陆大庄主说着话,抬手拢了拢女儿耳畔的碎发,指了指宋云飞,温和地和女儿商量:“歌儿,你带云飞哥哥去花园转转好不好?云飞哥哥好久没来家里玩了。”
宋大伯也跟着点头:“对,云飞,你带妹妹出去玩会,你不是经常念叨想回来吗。”
宋云飞听话地起身,走到陆远山的身边:“妹妹……”
“不去。”
陆飖歌稳稳坐在陆远山的怀里,抬起嫩白的小手盖住桌子上的酒盅:“歌儿要看着爹爹,娘走的时候让歌儿看着爹爹,不许爹爹饮酒。”
陆远山的媳妇沈氏是隔壁县老秀才家的次女,家境尚可,这些年靠着陆家的帮衬,日子过的越发好起来。
前几日,沈家派人送信过来,说是沈氏的大侄子在说亲,让沈氏这个做姑姑的去帮着相看相看。
沈氏大嫂早几年去了,留下大哥一个人带着两个儿子过活,难免会有疏漏。
陆远山因为忙着准备春耕,就让媳妇先过去,他和飖歌留在家里。
之所以留下飖歌,实在是这个孩子自小娇宠。
沈氏也是怕她跟去娘家没人看着,到时候不但不能帮忙反而添乱,索性留了她和陆远山在家中。
闻言,陆远山宠溺地应和:“好好好……爹爹听飖歌的,不饮酒。”
听上去,就像哄孩子的,并不能让人信服。
宋云飞弯腰扯了扯陆飖歌的衣袖:“妹妹,我们去玩啊。”
“不要。”
陆飖歌理也不理宋云飞,执拗地用小手盖着面前的酒盅:“爹爹不许骗人。”
“爹爹保证不骗人,说不饮酒,就不饮酒。”陆远山真的将面前的酒盅顺手一翻,倒扣在酒桌上,任由浓香的美酒在满桌的碗碟下流淌。
“去吧,带哥哥花园转转,让云飞哥哥看看你的小兔子长大些了没有。”
陆家在东阳郡是数一数二的人家,一整座宅子占了东阳郡城外小半个山头,院子里又是假山又是莲池,走一圈得小半个时辰。
宋云飞小时候在陆家长大,经常和大哥二哥在院子里玩耍,却没和陆飖歌这么精致漂亮的小奶娃娃玩过,心中难免患得患失,有些忐忑。
寨子里的孩子都养的糙,会爬了就丢在地上到处爬,会走了更是漫山遍野的撒欢。身上的衣服常年没有干净过,小手小脸也要比一般农家的孩子黑几分。
不像眼前的小人儿,穿金戴银,一身织锦袄裙大概能换他身上的棉布十身。
宋云飞十岁,陆飖歌五岁,也不是能玩到一处的年龄。
好在庄子大,又有陈小虎陪着,三个人玩个捉迷藏也能玩个小半日。
宋云飞知道,这次大伯和爹爹来是要问陆伯伯借粮的。
他知道陆伯伯陆伯母对他好,所以,他也想努力对飖歌妹妹好。
陈小虎自小就是照看妹妹长大的,更是处处护着陆飖歌。
三个孩子玩在一处,最开心的就是陆飖歌。
第205章 梦回(2)
宋云飞牵着陆飖歌出门。
陆远山陪着清风寨几个当家的在中厅喝酒吃肉,商议着怎么将陆家借的一百多担粮趁着夜黑运到清风寨去。
陆家离清风寨不算远,也就四五十里地的样子。
往年里陆家送去清风寨的粮只有上千斤粮,不管是用牛车还是推车,总有办法送到清风寨。
可是这两年收成不好,日子越发艰难,官府对钱粮也管的越发紧。
南方都城世家大族,夜夜笙歌纸醉金迷。
北方山村民不聊生,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灾民们先是杀了家禽,然后是吃草根树皮。今春,灾民遍地,起义军四起,卖儿卖女的还算仁德,易子而食也不是没有。
陆家庄能在有今日的安稳,是因为陆远山仁心仁德,灾年免租不说,还拿了存粮救济乡亲。
在东阳郡,谁提起陆庄主陆大善人都要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好。
陆远山领头,附近乡绅富豪或多或少都有捐赠。
东阳郡附近,尽管一样受灾,却少有人离家逃荒,有着这些救济的粮食,尚能勉强支撑到今年春耕。
只待这个春日,种下春种,再熬一熬,粮食收上来,这一次荒年也就度了过去。
可现在清风寨借粮上万,这么多粮要是想从灾民中间运送回清风寨,不说东阳郡当地的驻军不许,就是那些逃荒到此地的灾民也不会让能活命的粮食从眼前轻易过去。
宋云飞已经懂事,而陆飖歌还年幼,并不知道外面的日子过的有多苦。
她只记得那一日,除了小虎哥,还有一个叫云飞哥的陪着她。她只记得自己欢欢喜喜地躲进假山后的一处花丛后面,等着云飞哥哥来找她。
东阳郡土地辽阔,南有群山峻岭,北有水路,是中原地区交通枢纽,它的官道、水道四通八达,十分地便利。
良田多,高山多,流民多,匪患也多。
荒年里,到处是揭竿而起的义军。而朝廷根本不管百姓的死活,派兵镇压的时候,首先受苦的就是当地的百姓。
有官兵就要有粮草,粮草不够,那就需要当地的官府支援。
然而,连续灾年,年年征兵,就是官府,也是入不敷出,哪有余粮去填饱这些朝廷的官兵。
官兵如匪徒,匪徒还讲究个兄弟情义,劫富济贫,不乱杀人不轻易枉送他人性命。
官兵却管不了那些,既然县衙无粮,那就征收。
至于治下的百姓有没有粮,能不能吃饱,根本没人管。
这样的战乱频出,清风寨的胃口被越养越大,前些年千斤粮就够。自从飖歌五岁那年宋家兄弟亲自来借了万斤粮,年年如此,有借不还。
这一年春日,陆飖歌九岁,陈小虎十岁。
沈氏因为姐姐沈清莲出事,由两个儿子陪伴匆匆回了娘家。
晚上,陆远山进了女儿陆飖歌住的东院。
“三哥来了。”
陆飖歌的奶妈陆秀娘放下手中的鞋底起身,挑亮屋里的油灯:“飖歌已经睡下了,这孩子一直念叨三嫂没带他去外祖家,生气着呢。”
陆秀娘是陆远山族里的族妹,还没有出五服。飖歌出生那年,陆秀娘的男人进山打猎,想给快要坐月子的妻子抓几只野山鸡下奶,却没料到在半山坡遇到了熊瞎子,断了一只胳膊,才堪堪把命保了下来。
陆秀娘当夜生下女儿,没出月子,早产体弱的女儿就夭折了。
陆远山看她一个妇道人家,要抚养年幼的儿子,要照顾伤重的男人,索性让她全家进了庄子。
陆秀娘给刚出生的陆飖歌做了奶娘,陆秀娘的男人就给陆家看守陆家的后门,儿子小虎子就跟着娘陪着妹妹长大。
一家三口,也算有了栖息之地。
陆远山走到女儿床前,看着女儿睡得红扑扑的小脸,不由嘴角微翘起。
陆家几代单传,到了他这一代才算不错,先有了长子,后生次子,又隔几年有了飖歌。飖歌出生的时候沈氏血崩,差点命没保住。
幸亏有陆秀娘,日日夜夜陪着飖歌,才将她照顾的这么好。
陆远山再忙再累,一定要来看看女儿熟睡的小脸,才能安心。
对飖歌,陆远山比两个儿子还要宠爱。
“三哥。”
陆远山给女儿掖了掖被子,刚抬步要走,被坐在灯下纳鞋底的陆秀娘喊住:“虎子他爹说,今天他进山的时候,看见有人在后山张望庄子。”
陆家庄依山而建,后院墙过去就是小云山的山坡。
小云山地势险峻,常人轻易登不了顶,站在小云山山顶,几乎可以俯览整个陆家庄,更不要说四周的道路。
陆远山神情微凝:“二柱说是什么人没有?”
“不是周围的佃户,也不是山里的猎户,更不像城里的人。”陆秀娘锁着眉头:“虎子他爹说,看身形行军打仗的军爷。”
“军爷?”
陆远山眉头皱了起来,如果是周围的佃户猎户,或者城里人,在后山出现都不算正常,何况军爷。
这小云山看似平常,可附近的人都知道,小云山是陆家的产业,山里杂树丛生,沟壑纵横,藏着不少野兽。
一般人打柴还是挖野菜或者是狩猎,都会去隔壁的几座山,轻易没人进小云山。
这军爷进小云山,怕是冲着陆家来的吧。
陆家能让军爷盯着的,除了钱粮,还能有什么?
陆远山想来想去,只有这种可能,不然,他也没办法解释,这些军爷怎么会在后山的小云山出现。
思索片刻,陆远山道:“秀娘,你把飖歌抱去你屋里睡吧,顺便让二柱来一趟前院。”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明日还是让二柱将虎子和飖歌送去岳丈家待一段日子,算算日子,这两日清风寨又要来借粮了。
不管宋家父子来不来,他都不想女儿和宋家多接触。
“好,我这就去。”
陆秀娘并不是个多嘴的妇人,三哥说让把飖歌抱去后院,她立刻利索地收了鞋底,找了一床薄被子裹了陆飖歌去了后院。
陆秀娘和陆飖歌一走,前院越发安静下来。
陆远山坐在书房里,看着院子里黑暗夜沉思着,等着陈二柱的到来。
直至下半夜,一道火光亮起,烧红了半边天空。
第206章 梦回(3)
陆飖歌是在姑父的怀里醒来的。
黑暗的夜里,只听见风从山林穿过的呼啸,还有姑父抱着她奔跑时候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四周是看不清楚的黑暗,斜生的枝丫,被风一吹左右摇摆,就好像有无数的怪物要从黑暗中跳出来一般。
唯一的光亮点是山下火光,在夜风中跳跃肆虐,隐约还能听见厮杀的吼叫声。
“爹爹……”飖歌拖着嗓子,细细的嗓音里带着哭腔。
“飖歌,你醒啦?”
陈二柱喘了口气,站直了身子,用唯一的右手在陆飖歌的摸索着拍了拍:“别哭,别哭啊。我是姑父,胸口还疼吗?”
忠厚的汉子累的直呼哧,还要软着声音哄着怀里的宝贝,怕自己奔跑的路上碰到了孩子的伤口。
“姑父,飖歌疼。”
陆飖歌泪眼朦胧,将头靠在姑父热腾腾的怀里,抽噎地问道:“爹,我爹呢?”
“妹妹。”
一只温热的手抓住了飖歌放在陈二柱腰际的小手,陈小虎从陈二柱的身后探出头来:“妹妹,别怕,我是小虎哥。”
陆飖歌一把反握住小虎子的手:“虎子哥哥,我要爹爹……”
她还记得自己被爹爹抱在怀里,挡住了利箭的来势。
“飖歌啊,别哭。”
陈二柱急得没法,索性转回身,指着山下火光处低声道:“看见没有,有贼人进庄了,姑父现在要送你去找你娘。”
陆飖歌顺着陈二柱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一片火光在黑暗的夜里几乎映照了半边天空。
熊熊的火光中,隐约能看见人影在奔跑。
晚上睡醒的一幕仿若又回到了眼前。
她粗木撞击大门的声音惊醒,才发现自己睡在姑姑的屋里。
她穿了鞋下地往前院跑,就看见大门被粗木撞倒,爹爹和姑父还有家里的护院和那些官兵战在一起。
当利箭射来的时候,陆飖歌只觉得胸口一痛,随后就是爹爹的怒吼。
她被爹爹护着塞给姑父,姑父抱着她跑的时候,她还能看见火光中爹爹的身影。
陆飖歌抿唇,瘪住了哭声,轻声问道:“姑父,我爹怎么样了?”
“你爹……”
陈二柱喉头一哽,这个断臂都没有流一滴泪的汉子,脸上已经湿了一片:“你爹没事,肯定没事……”
血性的汉子实在说不下,喉头哽咽,只能强忍着心中的悲痛,死死咬着下唇,深怕自己哭出声吓着孩子。
看山下的火光,几乎蔓延了大半个庄子。
三哥和秀娘,大概再也不能回来了。
“姑父。”
飖歌伸手抱着陈二柱的脖子,凑到他脸庞给他擦泪,学着姑姑平日里哄她的样子:“姑父我们回去找爹爹找姑姑好不好?飖歌乖,飖歌不疼了。”
“飖歌……”陈二柱再也忍不住,抬手捂住嘴,任由泪水直流。
“妹妹……我也想娘……”
虎子张嘴也要嚎,被陈二柱猛踢了一脚:“闭嘴。”
“唔……”虎子咬着自己的胳膊,含含糊糊喊道:“爹……我……我没哭。”
就是眼泪它不听话,自己要出来。
陈二柱抱着陆飖歌蹲下身,一把将虎子扯到面前,心疼地拥进怀里。
这两个就是他的命啊,是秀娘用命护着他们爷三个,他们才能逃进这大山里的。
就算心再痛,再想回去,为了两个孩子,他也不能回头。
“飖歌,虎子,现在我们不能哭。”陈二柱黝黑的脸庞在黑暗的夜里模糊成一片,声音低沉而压抑:“这些官匪,他们不单单是来抢粮食的,他们还要杀人。如果你们哭,把贼人招来了,我们都得死,知道吗?”
“知道。”飖歌在黑暗的夜色里点头,抬手抹了一把泪“飖歌不哭。”
小虎子哽咽出声:“我……我……我也不哭。”
陈二柱一只手搂住两个幼小的孩子,身子控住不住地颤抖。
白日,他看见后山有人,就觉得不太对。果然,半夜那些官兵就进了庄子。
陆家庄每年交给官府多少粮啊,粮食送去填饱了那些狗东西的肚子,他们不去剿灭起义的队伍,不去赶走流民,竟然半夜骑马挎刀来强抢庄子。
说是陆大庄主和山匪勾结。
呸,那是勾结吗?那明明是被逼被抢。三哥只是一个有地有钱的庄主,他既惹不起官府,同样也不敢得罪那些山匪。
谁也不知道,官兵进门,小飖歌从睡梦中惊醒,会自己顺着声响跑到前院。
如果不是三哥,不是飖歌怀里挂着的璎珞,这孩子就被那贼子一箭给射死了。
当陆三哥将飖歌扔进他怀里,喊着他走的那一刻。
当秀娘哭着让他带着两个孩子走,坚决把他们父子三人推出门的时候。
陈二柱的心就好似停止了跳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道门,后门咣当关起,耳边仿佛还能听见秀娘的哭声。怀里受伤的飖歌,身后扯着的小虎,让他没有时间思考对错。
他什么都不敢想,自顾带着两个孩子,在黑暗的山林里跌跌撞撞赶路。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去邻县找嫂子,只有将飖歌送到嫂子手里,他才能不负陆三哥和媳妇的所托。
陈二柱不敢停留,也不敢点火把,只顾往山里走。
深怕那些贼人发觉追了过来。
“虎子,你是哥哥,爹要抱妹妹,你自己走知道吗?”
“知道。”
虎子听话地点头,虽然他的脚很疼,他也想叫爹背,可他知道妹妹更小,妹妹更娇弱。
“好孩子。”
陈二柱摸了摸小虎子头,又轻拍着陆飖歌的后背,“飖歌,姑父带你去找你娘和你哥哥好不好?”
“好。”
陆飖歌扬起小脑袋,乖巧地说道:“姑父累了,飖歌也自己走。”
“不用,你受伤了,姑父抱着你。”
就算背不动,他爬也要把两个孩子送出山去。
歇了这一小会,陈二柱又将陆飖歌抱起,拖着陈小虎开始走。
前路杂草丛生,荆棘满地,看不见方向。
后面是染红了半边天空的大火,和他们在火里哭喊的亲人。
而他们,只能不回头,向着远方不停歇地走着。
第207章 梦回(4)
陆飖歌蜷缩在姑父的怀里小声地抽泣着,低低地喊着爹娘。
她不知道爹爹怎么样了,也不知道那把火把庄园烧成什么样子,更不知道她养在院子里的小兔有没有跑出来。
这黑灯瞎火的夜里,她的身边再也没有这些疼爱她的人相伴。
她不敢哭,也不敢喊疼。
只有姑父,用健康的手兜着她,带着小虎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春日里,山里雾气重。
陈二柱缺了一只胳膊,还要带着两个孩子走这山路,本来就不容易。
还不能点火把打灯笼,深怕把贼人给招来。
走到黎明时分,陆飖歌昏睡过去,陈小虎也走不动了。
“爹,我腿疼,脚疼,手疼,胳膊疼,脸也疼。”
走山路,腿脚疼是肯定的。手和脸疼,是那些杂树荆棘草叶给划的。
尽管有陈二柱走在前面,替儿子开路,还是挡不住一些弹起的枝条打到后面小虎子的身子。
“你把包背着。”
陈二柱单手扶膝,喘息了一会,将睡着的陆飖歌往上兜兜,用牙咬着布袋的一端,将陆飖歌又一次牢牢绑在胸前。
“来,上来,爹背你。”
陆飖歌抱在胸前,后背是陈二柱留给儿子的。
陈小虎摇头:“爹不用,我自己走。”
陈二柱沉下脸:“上来。”
一直到第二日午后,陈二柱才带着两个孩子翻过了连绵的群山,进了南阳县地界。
身后,山的那一边,陆家庄的大火已经熄灭,只有零星的碳火在阳光下发出噼噼剥剥的声响。间或,轰隆一声,墙倒梁垮的那一刻,有黑色烟尘如蝴蝶般飞起,在晨光下盘旋穿梭,慢慢停息。
东阳郡城门口。
告示栏边挤了十几个看告示的闲人,大部分人踮起脚尖,也只是听个热闹,并不认识上面大字。
只听见里面有书生摇头晃脑地咬文嚼字,半懂不懂,也不妨碍他们一字半字地揣摩。
也有那勉强听懂的惊呼出声:“陆家庄勾结山匪?”
“什么?”
原本路过,连稀奇都不想看的人听见陆家庄被抢,立刻围拢了过来。
“说陆家庄主,陆大善人勾结山匪?”
“放屁,陆大善人怎么会勾结山匪。”
“怎么不会,听说昨天晚上官府剿匪,在陆大善人家当场抓获了清风寨匪徒。”
“那陆庄主呢?伤着了没?”
“死了……听说陆大庄主和山匪勾结不让官兵进庄搜查,自己放了一把火……庄子里扒出来二十多具尸体……还有那些山匪,一起被烧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