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公主哑口无言。
嫩黄色锦袍的姑娘脸色惨白,突的跪下道:“还请江大学士恕罪,我并非故意刺激那匹马的,实在是……实在是无心之失呀。”
江苑面无表情,道:“是不是无心之失,交给廷尉府一查便知,那匹马我已命人扣下,即刻会送去廷尉府,这位姑娘既然坚定自己无心之失,那便一同去廷尉府,给里面的几位大人解释吧。”
寥寥数语,就将在场所有人吓得直哆嗦。
嫩黄色锦袍的姑娘直接瘫坐在地。
回到帐篷中,江苑将人放到床榻上,已累得满头密汗,跟着重重坐在床榻上轻喘起来。
叶泠雾看她这幅累极的模样,忍不住失笑,学着她说话时的口吻道,“我说江大学士,在下才将将八十斤罢了,你这幅神色是否太过夸张?”
江苑一愣,颓然扯了一下嘴角道:“你倒是乐观,你的左脚我瞧着怕是没个半月好不了,我已命人去请医官,你稍坐一会。”
说完,江苑起身就要往外走。
“你这是要去哪?”叶泠雾脱口而出问道。
江苑脚下一顿,回过身道:“自然是要将此事禀告陛下,你以为我刚才同她们说那么多都是在说笑?”
叶泠雾语塞,犹豫道:“可那是六公主。”
江苑一本正经道:“六公主又如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
目送江苑离开,帐内冷寂,叶泠雾神色疲惫的呆坐在床榻边,久久才回过神,
不多时,才听门外传来通报声。
是一位姓孙的医官来见。
第287章 游春会3
游春会三天两夜,营地还未到晚上便已是篝火通天,季悠湖上泛起不少小舟,热热闹闹的。
天色渐渐模糊了,由当初的暗蓝渐渐变为浅黑,而月光此时却显得更加柔和。
叶泠雾呆呆躺在床榻上,屋内只剩她一人,左脚上的扭伤已包扎完好,榻边还有江苑细心留下的一把拐杖。
远处传来嬉笑声没断过,叶泠雾听着心里直痒痒,压根儿睡不着。
天杀的,这么吵怎么让人睡!
叶泠雾气呼呼的翻身坐起,拿过榻边的拐杖,准备出去瞧瞧。
撩开帐篷,叶泠雾才发现营地整个灯火通明,设在每个帐篷边上的落地烛台熊熊燃烧着,围栏之外有不少值守的带刀侍卫,巡守侍卫更不必说,时时刻刻穿梭在营地内。
叶泠雾杵着拐杖沿着湖边小径走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个能坐的大石,费了好大劲才稳稳坐下。
她抚着剧烈起伏的胸口,一边喘气一边看着湖上悠悠泛着的那些小舟,长吐了一口气后,展颜一笑:“这游春会也不是很无聊嘛。”
湖上吹来的微风吹起叶泠雾垂散在胸前的青丝,斜挽在脑后的发髻发出叮叮清响,原来发髻上还簪着一支小巧的流苏钗。
抬头仰望天空,只见深邃的夜空中,挂着一轮圆月,周围有几丝白云在漂移,月儿发出淡淡的白光。朦胧的月色投下神秘的影子,在水面上撒开浮动不定的银辉,好似银鱼儿在那里跳动。
不知过了有多久,天色越来越深,湖上小舟渐渐减少,叶泠雾想到今日发生的事,还是决定早些回帐。
此刻林间漆黑一片,唯独能看清的只有远处营帐,叶泠雾拿过拐杖,正要站起身,谁知坐的太久,右腿突然犯麻。
“嘶……”
叶泠雾正准备捶两下腿缓解,谁知刚弓下身子,下一秒腰部就被一只强有力的手紧紧搂住,随即后背贴上一个温热的胸膛。
叶泠雾吓得差点失魂,微微侧首抬头看去,竟是一张熟悉的脸,挺直的鼻翼在白皙的脸颊上遮出一小块暗影,眼睛眯成一线,线条格外秀长,却透着几分不耐和阴戾。
——沈湛。
叶泠雾呆呆道:“……侯爷?”
沈湛冷冰冰的表情带着几分别扭,目光犹如钉般,沉声道:“没事吧?”
叶泠雾没反应过来,缓缓摇了摇头。
片刻无言,叶泠雾低下眼眸看见腰上那双纤长的大手,恍然察觉两人之间的距离有多暧昧。
她强自按捺下不安,抿抿唇小声道:“我没事了侯爷,你能不能先松开?”
沈湛拧了一下眉头,拉开距离道:“既然伤了脚,怎么还一个人出来?摔倒了多生事端。”
叶泠雾沉默了一会儿,原来这人突然多此一举,是以为她刚刚要摔倒了?
“侯爷多虑,方才我不过久坐腿麻,想捶捶腿罢了。”叶泠雾梗着脖子,故意戏谑。
沈湛眸色一变,神色不自然地皱了皱眉。
叶泠雾偷眼去看他,见他脸色阴郁,自知是狮子头上拔了毛,赶紧福了福身,恭敬道:“想必侯爷来此也是来赏湖的,泠雾不多打扰,告辞。”
话还没说完,她手中的拐杖就已先行了半步。
“你溜的倒是挺快。”沈湛冷不防道。
叶泠雾脚下一顿,想着此刻四下无人,时机正好,又转过身一本正经地看着沈湛道:“侯爷,那一万八千两我算过了,只需半年叶家就能全部偿还,泠雾多谢侯爷那日救叶家于危难,只是此事还望侯爷保密,不要和旁人提起。”
沈湛道:“那些银两你不必还,本侯当时既然答应帮你,就没打算求回报。”
叶泠雾淡淡蹙了蹙眉,温声道:“那些钱或许对于侯爷来说并不算什么,可是对于当时的叶家却是救命之恩,侯爷大仁大义不求回报,但泠雾不能没有规矩。”
“……这么想回报我?”沈湛默了片刻,漫不经心道,“那不如你退了和江家的婚事?”
叶泠雾一噎,阴郁地抬眸,小声呢喃:“侯爷未免强人所难,除了这个之外……”
“除了这个之外,我倒也想不到其他想要的报酬,更何况某人欠我的人情似乎不止这一件。”沈湛冷声打断。
叶泠雾沉默,半晌才找回嗓音:“侯爷于叶家有天大的恩,日后侯爷若有难处,叶家必定竭尽全力帮扶。”
说罢,叶泠雾暗暗腹诽:话虽如此,就是不知这个日后是什么时候,或许这辈子都等不到。
沈湛歪了歪嘴角,回道:“你这话说的有意思,若我真到了需要叶家帮扶的地步,那宁北侯府岂不塌了天,表姑娘这是在咒我?”
“没没没…没有,”叶泠雾瞠目结舌道,“叶家帮扶不到,还有江家呢。”
沈湛勾着的嘴角瞬间凝固,冷下脸道:“那更是不必,一个文臣罢了,只会做些口舌之争,于我而言并无助益。”
叶泠雾顿萎。这个人当真是难沟通。
想了想,她无可奈何道:“既然侯爷这么说了,那就当泠雾欠着你,未来的日子侯爷若有难处,尽管开口,至于那一万八千两,叶家还是会悉数奉还。”
沈湛漠然,简短道:“随你。”
拿捏不准他是何心态,但为了避免以后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叶泠雾一咬牙,又说道:“我知道侯爷心悦于我,但泠雾已和江大学士定下婚约,日后过得如何,她都是陪伴在泠雾身边的人,希望侯爷也能早日寻得良缘。”
沈湛静静看着少女,眸色隐忍,哑着嗓子道:“你脚上有伤,趁着现在还有月色早些回去吧。”
叶泠雾皱了皱眉,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启唇又止,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恭敬的起身行礼。
走了几步回头看去,沈湛正侧脸仰望圆月他出神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多看一眼便让人只觉内心空落落的。
微风吹起他的衣摆,俊逸飘洒。
她明白,有些东西在这一刻已然失去。
第288章 婚嫁1
游春会之后,便传出沈湛携黑旗军北上的消息,叶泠雾因为腿伤被困在静合堂,日日接受着宣嬷嬷出阁前的训导,直到婚宴当日才知晓。
花窗外是满院春色,叶泠雾将静合堂正屋四面的窗户一一推开,春风缓缓拂进屋内,沈老太太轻轻吸了一口气,含笑道:“你腿上的伤这么快就好了?怎么不在屋里好好休息。”
叶泠雾道:“早就好了,我要是继续躺在床榻上,还没到婚宴就快憋疯了,老太太还是别赶我走了。”
沈老太太晒然道:“你啊就是惫懒了。宣嬷嬷这些日子同你说的话,你可都牢记在心?”
叶泠雾点了点头,回道:“都记在心上了。”
沈老太太满意道:“记着就好,江家不是普通人家,你进门后一定要处处守着规矩,细心善待公公婆母,江家那位老夫人定亲宴上我见过一会,是个温柔善良的,想必不会难为你这做儿媳的,哪怕他们日后不在京城,你也得时不时的捎去问候。”
“知道了老太太。”叶泠雾耐心听完训,继而在茶桌前跪坐下来,打开定亲宴上程家送来的新茶,将盛满水的茶壶挪到炉上,做起茶来。
沈老太太看着那刻着程家图腾的茶桶,道:“既然知道你定亲宴,想必他们也在赶回京的路上。”
叶泠雾提唇一笑:“是啊,想来三姑娘是最高兴的吧,毕竟二哥儿走后,三姑娘伤心许久呢。”
沈老太太垮下脸色,回道:“她会伤心?那孩子心里就只有她自己,如今她嫁去了裴家,那就是裴家人,与宁北侯府再无瓜葛。”
叶泠雾嘴唇紧抿着,诺诺道:“可是老太太,三姑娘再怎么说也是侯府的三小姐,更是你亲孙女呀。”
沈老太太冷着脸道:“她让宁北侯府,让她父母蒙羞之时,怎么没想过她是宁北侯府的姑娘。她就是从小被惯坏了,既然她那么喜欢裴淮,那就让她吃够苦头,明白父母之命的重要。”
叶泠雾沉默,她清楚沈老太太行事为人,知道此刻再怎么劝说都无用,索性便不言了。
少顷,茶香弥漫,叶泠雾起身将做好的茶端到沈老太太面前,待她接过之后,说道:“老太太,二叔父二叔母他们去馥县也有小半月了,听说二叔父准备辞了朝中官职,上任馥县县令?”
“你二叔父嫌在朝中的官职太过闲碎,正好馥县县令上月因贪财摆职,是以你二叔父便向陛下请职了,这事说起来荒唐呀。”沈老太太愁道。
叶泠雾莞尔道:“怎么会荒唐么,我倒是十分羡慕二叔母呢。”
沈老太太皱了皱眉,呷了一口热茶,才问:“为何?”
叶泠雾道:“二叔父与二叔母相伴十几载依旧恩爱,二叔母心情烦闷抑郁,二叔父能毫不犹豫请职赴馥县做个小小县令,外人看来或许觉着二叔父糊涂,但泠雾相信二叔父一定是个顶好的父母官。”
沈老太太展眼一笑:“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如此甚好,这样嫁去江家老婆子我啊也能多放心些。”
叶泠雾讪笑着低下脑袋。
待到沈辞和程故鸢回府那晚,秦明玉亲自在海棠斋设下筵席。
本是想设家宴,奈何秦明玉一想到二房夫妇远赴馥县,不孝儿沈湛领黑旗军北上,不孝女沈盼儿嫁进裴家,原本阖家美好的宁北侯府,竟四分五散。
她忙不迭的从袖里抽出条细棉帕,拈起一角小心的吸干眼角的泪水,啐道:“一群没心肝儿的。尤其是挽舟,居然把母亲独自仍在京城。”
福妈妈见秦明玉哭得伤心,安慰道:“主母别难过了。侯爷想辞去柱国位置也没有不好,这些年陛下身体越发不好,朝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主母可进宫多向皇后进言,侯爷若真辞掉了柱国之位,您啊也可随侯爷退居北疆,远离朝堂纷争。”
秦明玉啜泣声顿止,沉思道:“陛下哪能轻易放挽舟去北疆,这样做和立太子为储君有何不同?”
福妈妈道:“太子殿下这些年为朝廷做了不少,甚得民心,储君之位早晚都是他的,皇后那边不好开口,主母这时去正好给了皇后台阶,他日太子殿下继位,您也是功臣呀。”
秦明玉缓缓抬眸看着福妈妈,说道:“你说的有道理,但太子他日若是没能继位的话……”
“主母放心,太子殿下哪怕没能继位,有侯爷在,其他人难为不到您的。”
秦明玉眼眸一深。
转眼到了筵席。
本还担心筵席冷清,结果宴席上观风使团那几人不知从哪学来的陋习,大口吃酒吃肉,嘴里吟诗作对,雅俗共赏,惹得秦明玉和沈老太太一顿大笑。
不爱热闹的沈老太太高兴的多喝了半坛子酒,直到微醺,才回静合堂歇息。
叶泠雾心里也颇高兴,明明不胜酒力却稀里糊涂的多吃了几盏,只烧的两颊烫红,脑袋发晕。
她撑着脑袋看着对面席位上仰头大笑的红衣少年,百感交集。
——记忆里那个惫赖风流,桀骜不驯的少年郎,似乎变了许多,但好在他的笑容依旧明朗灼热。
屋内太过沉闷,叶泠雾没待多久便让绒秀扶着出屋透气去了。
夜色凉凉,主仆二人沿着海棠斋小径往里走,没走多久,背后突然传来一记女声。
“泠雾妹妹。”
叶泠雾脚步一滞,转身看去。
一阵风随即迎面吹来带来果酒的芳香,借着月色,叶泠雾才看清来人。
“……故鸢姐姐?”叶泠雾小小伢然。
程故鸢脸上带着微笑:“好久不见,那日你定亲宴没赶上,还望泠雾妹妹勿怪。”
叶泠雾晒然道:“故鸢姐姐说笑了,你们能赶回京便是最好的心意。”
程故鸢笑容逐渐变淡,叹了口气道:“说起来惭愧,盼儿妹妹的婚宴我们都是事后才知晓的,听闻她嫁给了京城富商之子,璟延得知这事气得够呛,也不知是气这消息来得太迟,还是气盼儿妹妹这桩婚事。”
叶泠雾垂眸。
没想到沈盼儿的婚事,二叔父二叔母居然是之后才告知沈辞他们的,看来二叔母是真厌极了与裴家的这门亲事。
第289章 婚嫁2
“不说这些了,过两日就是泠雾妹妹大喜之日,那位江大学士我早有耳闻,泠雾妹妹当真得了一位好郎胥,令人好生羡慕。恭喜,恭喜。”
叶泠雾勉强微笑道:“故鸢姐姐不也有心意郎君在侧?筵席上二公子的视线可一直在你身上。”
程故鸢仰头望着没有一颗星的夜空,好似想起许久许久以前的事,她缓缓道:“其实我一直挺好奇璟延为何突然出任观风使的,因为其中肯定是有泠雾妹妹的缘故,我问过璟延,他却一直不告诉我。”
叶泠雾听出程故鸢语气中的怅然,定住心思,借着酒意回道:“四姑娘也曾与我说二公子是天上的太阳,炙热灼烈的人是不适合拘于一方的,看遍大江南北才是他四海潮生的归途。”
程故鸢胸间溢满涌动,久久无语,释然一笑道:“原来如此。那你呢?”
“什么?”叶泠雾一怔。
“别唬我了,在余苏城时我可看出你对侯爷的心思了,你当真愿意嫁给江大学士?”
叶泠雾抬首而笑,爽朗明净,说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嫁给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给我想要的日子。”
程故鸢听了,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含笑道:“不知泠雾妹妹到底想要怎样的日子,居然连宁北侯府都不能给。”
叶泠雾笑而不语。
残月高挂在枝头,海棠斋那边依旧传来隆隆高声哄谈的笑闹声,还飘过来一阵阵酒香,觥筹交错,想是还未结束酒宴,更映着内院静谧一片。
绒秀守在夹道口,看着海棠树下对立而站的叶泠雾和程故鸢,良久,才走过去道:“两位姑娘,筵席还未散,咱们该回去了。”
日子晃晃过去,很快就来到婚宴这一天。
宁北侯府洒扫一新,府中内外无不是红红火火,就连女使小厮都换上了红褂子。
卯时不到,将将沐浴完的叶泠雾穿着一袭素衣坐在妆奁前,任由宣嬷嬷和绒秀替她梳着妆发,她垂着脑袋出神,再抬起头时,已像个抹了胭脂的白面团。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噼里啪啦一阵喧闹。
迎亲队伍上门了。
江苑身穿大红喜服,身下是一匹枣红色骏马,长长的迎亲队伍吸引了整条玄武长街的百姓。
宁北侯府今年是真的热闹,一前一后举办了两次喜宴,在外人看来宁北侯府今年算得上是喜气洋洋的一年,可对于宁北侯府来说,这一前一后的两次喜宴,不过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待江苑朝沈老太太敬茶行稽礼后,手持大红玛瑙缀边团扇遮面的叶泠雾才跟着媒婆款款进入正堂。
众人一瞬看呆了眼。
流光溢彩的嫁衣上,每一根都是鲜艳的色,像是披了一件宝石拉丝缝制的衣裳,镶嵌了一百零八颗东海明珠的凤冠,亦像是闪着微光,华丽雍容,如同明月升起在墨云之上,更衬得她面容的俏丽美貌。
江苑从媒婆手中接过叶泠雾的,两人躬身与明兰向宁北侯府众主人家叩首拜别,秦明玉端着笑容大大方方说着祝贺之词,唯独沈老太太老泪纵横,哽咽着说不出话。
叶泠雾努力低着头,好让眼眶里的泪珠以直线型坠落到地上,免得把妆容弄花了。
两人由媒婆牵引着出府,叶泠雾入轿门,鞭炮声起,迎亲队伍朝着江家浩浩汤汤的驶去。
八人抬扛的大轿,宽敞的轿内珠翠装点,描金绘彩,也不见怎么晃动,行进甚为平稳。
叶泠雾耳边响着震耳的鼓乐和喜炮,街道之上满是人群的笑论声。
迎亲队伍总算是到了江家。
轿帘掀开,叶泠雾一只手搭在媒婆的腕上,长长的红色毡毯指引着众人往江家厅堂去。
一踏进屋,就见江家夫妇高坐上首,江赋依旧板着脸,江老夫人却是一派和煦。
淮南名门的规矩多,成亲的规矩更甚,繁缛的拜堂仪式完毕后,叶泠雾和江苑便由两个穿着喜庆的仆妇捧龙凤花烛引入洞房。
江家宅邸不小,长廊七拐八拐也不见到头,院墙环护,绿柳周垂,三间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屋檐下大红灯笼高高挂,喜气盈门,整个院落花园锦簇,剔透玲珑。
“新娘轻抬脚。”
听见仆妇的小声提示,叶泠雾才知到了新房。
因为大红盖头的遮掩,叶泠雾并不能看清房内情况,唯一能感知到的就是周遭的仆妇很多,闹哄哄的,吵得耳朵嗡嗡作响。
“……公子,掀盖头喽。”俞嬷嬷从一众仆妇里脱颖而出,捧着一杆秤上前。
江苑从俞嬷嬷手里接过一杆红绸缠的乌木镶银角的秤,小心翼翼的揭开红艳似火的大红盖头。
叶泠雾只觉着一阵光亮,头顶笼罩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抬眼正对上江苑那含笑的眼眸。
“哟!好标致的新娘嘞!”一个身穿石榴红锦绣妆花褙的仆妇笑道,满屋里的女眷都跟着嘻嘻哈哈起来,纷纷打趣起来。
叶泠雾浑浑噩噩不知所以,抬眼一瞧,满屋的珠翠锦绣的妇人,一个个穿锦罗绸缎,绒秀,青橘,元桃也在其中,笑呵呵的乐不可支,尤其是元桃那张红扑扑的小圆脸上,简直比仆妇身上的大红褂还喜庆。
红影缭绕之间,就见两个仆妇端着两个大红描金玉盘走上前。
接着,叶泠雾和江苑便被撒了一头一脑的花生,桂圆,红枣之类的东西
一身材臃肥的仆妇端着一盘东西上来,夹着一块疑似点心状的东西,递到叶泠雾嘴边,叶泠雾听宣嬷嬷讲过这是何物什,硬着头皮咬了一小口,那妇人笑嘻嘻道:“生不生呀?”
“……”
叶泠雾脑袋一片空白,嘴角忍不住的抽搐了一下,偷眼去看边上的江苑,只见她用袖子掩面,忍不住的偷笑着。
是啊,两个姑娘哪能生孩子。
岂不是笑话吗?!
叶泠雾紧抿着唇不说话,偏生江苑不依不饶,浅浅俯下身子,凑近说道:“卿卿没听见喜嬷嬷的话?怎不回应?”
叶泠雾睨了她一眼,肚里大骂,却低头小声道:“生。”
屋里女眷又是一阵大笑,那妇人转头笑道:“各位妈妈可都听见了,新妇说‘生’!将来江家定能枝叶繁茂,多子多孙!”
一句“多子多孙”换来的却是江家婚宴后,三年再无任何好消息。
第一年,京城人人都说江大学士年轻气盛,没有子嗣也无碍;第二年,京城人人都传江家主母叶泠雾为人蛮横,生不了孩子还不给江家主君纳妾,早晚要被休。
直到第三年,京城人人自危,无人再议江家无子嗣的事。
深冬的清早。
江家府邸犹如翻开一本古旧的书卷,庭院疏阔,山石覆雪,数十株苍健挺拔的巨木经冬不凋,厚实的叶片坠落在积雪上发出沉沉的欸乃声,到处都散发着一种令人舒适的陈旧感。
太阳日上三竿,青橘才端着水盆去敲主屋的门。
“主母,该起身了,午后您还要陪主君去赴李尚书儿子的满月席呢。”
无人回应。
青橘大着胆子再敲了两下门,道:“主母,您再不起身可就晚了,再过小半个时辰主君就该从宫里回来了。”
正屋里烧着地龙,床榻上的人儿缓缓睁开眼,懒洋洋地坐起身道:“进来吧。”
按照以前一贯的计划,叶泠雾是准备睡到晌午再起身,用顿午饭后,再去看从渝州寄来的账簿,谁知今日江苑离宫早,她就算再像赖床也得起身收拾。
今年的雪下得频繁且,时时刻刻都能看见庭院里有小厮女使顶着寒风扫雪。
“主母,您这样可不行,您都不知外头人怎么说您的,您可当心有人告到淮南去。”青橘一面替叶泠雾挽发,一面唠唠叨叨道。
叶泠雾看着铜镜里睡眼惺忪的自己,无奈道:“前两日从渝州回来实在是累坏了,放心,就算有人告到淮南,江老夫人也不会说什么的。”
青橘想了想,事实确实如此。
说起这事十分怪哉,这三年来不管外人怎么议论叶泠雾,江老夫人从未说过一句叶泠雾的不是。
“主母,绒秀姐姐替您熬了一碗药,吩咐奴婢给您送来呢。”元桃端着药碗,绕过屏风进入里屋。
这三年元桃和青橘变化极大,从事事拿捏不准的小女使成了府内一等女使,绒秀一年前也嫁了人,行事更加稳妥,成了内宅管事。
“什么药?”叶泠雾愣道,“我没生病呀?”
元桃脸色羞红,笑吟吟道:“主母回渝州的那半月里,绒秀姐姐特意为您回了一趟老家,说是好不容易寻得的土方子,助孕的。”
“……”叶泠雾一怔,无言以对。
青橘扑哧一笑,捂着嘴道:“绒秀姐姐比主母还上心子嗣的事呢。”
元桃大咧咧的笑道:“可不是嘛,绒秀姐姐为了主母可是操心了,所以这药主母可浪费不得,快些趁热喝。”
说着,元桃将手里的汤药往叶泠雾面前凑去,药的苦臭味扑面而来,叶泠雾眉头紧锁,偏过头道:“你先放下,我待会自己喝。”
“这可不行,绒秀姐姐吩咐奴婢要看着您喝完的。主母,您就别浪费绒秀姐姐的苦心了。”元桃坚定道。
叶泠雾闻言扫了一眼那碗药,接过之后一饮而尽,药入喉咙黏腻腻的,苦的五官皱成一团。
青橘忙从小匣子里拿出一颗蜜饯递去,叶泠雾接过后赶紧塞嘴里解苦。
梳洗打扮好后已过辰时,天上又下起小雪。
叶泠雾从屋里出来,身上感受不到一丝凉意,这三年在江家,她的吃穿用度无疑是最好的,就连现在穿着的紫色狐绒大氅都是陛下年前赏赐给江苑的料子。
院中的红梅随风飘动着,被风吹下的花瓣浮在空中,叶泠雾伸手接住,看着掌心里静静躺着的红梅微微出神。
“娘子真是好兴致,有空赏雪赏梅,却没空迎接夫君。”
叶泠雾凝滞了一下,侧身看去,江苑从长廊走来,银冠锦衣,人如美玉。
她勾着嘴角,回道:“屋里烧着暖炉,做好了热茶,主君快进屋暖暖身子吧。”
江苑面容一松,转身抬步进屋,屋内暖如春,弥漫着一股茉莉茶的清香。
青橘元桃听见门口有动静,抬头就见江苑和叶泠雾一前一后进屋,两人连忙福身不紧不慢地行礼,随即退出主屋。
江苑捧着滚热的茶碗暖着手心,语气中隐有不满:“过几日便是上元佳节,我以为你不会回京,直接留在渝州。”
叶泠雾抿了一口热茶,回道:“这你就想多了,哪年大节我没回京,更何况是上元佳节。”
江苑沉默,呷了几口热茶,良久才平平淡淡道:“过几日宁北侯即将抵京。”
叶泠雾浑身一顿,仿佛被按了暂停键一般。
三年前宁北侯沈湛辞去柱国之位的消息一出,便震惊全昭国,刚开始叶泠雾会多想是自己的原因,日日夜不能寐,后来江苑看她终日萎靡不振的,才给她分析了朝堂形势,以及沈湛早晚必须离京的理由。
一方面是皇帝年老,加上早年征战四方留下不少毛病,身体是越渐不行。太子和几位皇子的明争暗斗只会越演越烈。
另一方面是昭国朝堂趋于稳定,俗话说飞鸟尽良弓藏,宁北侯府权大势大,若不想再往上一步,那就必须往下走。
毫无疑问,沈湛选择了后者。
这三年来太子势力越来越大,皇帝的病也越来越重。
几个皇子中相较出色,尚且能与太子分庭抗礼的,还数宜妃独子。
叶泠雾缓缓放下茶碗,婉转问道:“他现在回来是何意思,陛下的病没有好转?”
江苑眉头一蹙,回道:“沈小侯爷怎么说也是陛下的亲外甥,陛下病重理应回来看望。”
叶泠雾唇线抿直,默了片刻道:“上月你主动替太子殿下寻访了深受雪灾之害的桦县,以往这个时候你不是都会闷声不吭吗,怎么现在如此积极?”
江苑道:“太子势力日渐壮大,百里一族在淮南更是独霸一方,我若是一直不表态,日后在朝廷只会如履薄冰。如今沈小侯爷回来了,我倒是有些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