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泠雾低下头。
沈老太太的手撑在身侧的软枕上,扶额道:“你这丫头是一点也不知水深水浅。挽舟在战场上经历了过多少生死,昨晚的困境岂是能拦得住他的,哪何须你出手,哪怕他是真的陷入困境,那也是他自己计划不周,你只管顾好自己才是。”
叶泠雾当然知道水深水浅,也知道事情败露的后果,她可不傻,可昨晚明明是沈湛拽着她不让她走的,若是沈湛昨晚没拽着她,她保证绝不多管闲事。
“我错了老太太,我以后行事定会多思量的。”叶泠雾嘁嘁道。
其实她不明白自己错的地方,可是认错快总归没坏处,沈老太太让自己别管她的嫡重孙,那就是觉着沈湛定有化险为夷的本事,觉着自己昨晚的行径是多余的。
与沈老太太真刀真枪上过战场不同,叶泠雾只有小聪明,会一些小伎俩,或许在沈老太太看来这些还入不得她的眼。不是自贬,是实话。
“你倒是认错认得快,是不是真心的我也不明言,”沈老太太脸色凝重,“明日我们便要启程回京,今日你就好好跟着宣嬷嬷清点行李,动作利索些。”
叶泠雾应道:“是,老太太。”
返程日期定的很突然,这不禁令叶泠雾心头不安,想到之前孙坤乾的话,犯月或许还真会有不太平的事情发生。
叶泠雾耷拉着脑袋出屋,沿着回廊准备回自己的院子,谁知刚到花园,就瞧见沈月儿低头望着池中的几只乌龟出神。
她今日穿了一身白织锦衣,气质如兰,许是听得了身后有响动,缓缓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叶泠雾浅笑道:“四姑娘怎的在这看乌龟,还看得入迷了。”
“老宅子里待久了,无聊罢了,”沈月儿将目光又移回那几只乌龟的身上。
叶泠雾本想直接离开,脑海里却又想起孙琨乾说的那些没头没尾的话,想了想,缓步上前道:“四姑娘,我最近听说了一个故事,百思不得其解,我就想着来问问你,你博学多闻,这个故事问你肯定知道。”
沈月儿莞尔道:“泠雾妹妹有话便直说吧,姐妹面前何须拐弯抹角的。”
叶泠雾展颜道:“其实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我就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伏帝九将军在……在什么篓大战的故事。”
不怪她记不住,从小没读过几篇文章,也没学过历史,当朝的那些名人传记都没看过,更别提前朝的。
沈月儿滞了滞,用丝绢点了点唇角:“泠雾妹妹说的是靖篓吧。”
叶泠雾迟疑,回道:“……好像是。”
“前朝之事我知道的不多,不过你说的那位九将军我倒是略有耳闻,那时陛下与我大伯父刚开始联手打江山,九将军作为伏帝手下猛将,在靖篓与我朝的一名赵姓将军宣战,大战三天三夜,眼看就要兵败如山倒,九将军为了守住靖篓以及靖篓之后的几座城池,不惜以身犯险,只带着一支小队潜入军营,不料那位赵姓将军没有防备,被刺杀成功,九将军这才以最少的兵力保下靖篓。”
叶泠雾道:“这么说来那位九将军可谓是胆略兼人,要是刺杀不成功,靖篓没了将军,城池可不就不攻自破?”
“走投无路,也只能兵行险招。”
————
夜晚来袭。
知州府上突然设宴,受邀的除了路家,顾家,赵家,王家之外,还有来犯月经商的慕容两兄弟。
这回的宴席光是从受邀名单就可看出是一场鸿门宴,换做旁人肯定拒接宴席,偏偏沈湛和岳扬不仅接了,就连黑旗卫伪装的家丁都没带。
慕容宅邸的马车缓缓在知州府门外停下,沈湛和岳扬下了马车就被两个小厮引着朝厅堂去。
两人踏进去时,只见上首的孙坤乾早已落座,其下两边各设席位,左侧依次坐着王家二房主君,赵家三房主君,右侧是路徐安,顾老幺。然后就是几位知州府任职的官僚。
上首之下,左右各留了两个席位。
“慕容家公子,”孙坤乾神色淡淡道,“这是在下专门给二位留着的席面,还请上座。”
众人的目光都聚在沈湛与岳扬身上,心里好奇孙坤乾今日抽的什么风,犯月知州居然特地给两个经商的小年轻留席,甚至还自称“在下”。
沈湛和岳扬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个眼神,朝上首孙坤乾行了个礼,继而一左一右的入座。
食案上菜肴颇为丰富,炙烤羊肉,清炖鱼汤,什锦苏盘、江米酿鸭子……还有几坛子美酒,大酒大肉,不见一点素。
昨晚孙家帐簿被窃走,路徐安这颗心本就是七上八下忐忑个没完,素来不爱热闹的孙坤乾今日突然设宴,他心里更是不安,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不止是他,顾老幺还有赵家人自从得知帐簿被盗后,也是急得不行,
原本这顿宴席他们是没心思参与的,谁知孙坤乾的人说,孙坤乾今日是以犯月知州的身份下的请帖,这面子不想给也得给。
上首还未发话,路徐安先出声道:“今日宴席上的都是自家人啊,姐夫怎得想着摆这顿宴席?”
沈湛皱起眉头,目光随之落在上首。
孙坤乾面无表情地斟了一杯酒,语气沉沉道:“今日特别,九年前的今天正巧是孙某上任犯月知州的日子,说起来孙某任知州这些年,没少仰仗在座各位,这杯酒是孙某敬各位的。”
这话外人听着倒是句感人肺腑之词,但是在路徐安心头,却是敲了一记锣鼓。
这些年孙坤乾甚少与商贾来往,就连路徐安与他在明面上的来往亦是平平淡淡。
在路徐安眼里,孙坤乾就是个假清高,一边让自己做假账替他大肆敛财,一边又提高犯月税收贪污腐化,恶心的事都做完了,表面却是一副两袖清风,大仁大德的模样。
今日孙坤乾突然设宴,又提到上任知州,饶是应酬上习惯说鬼话的路徐安也不知此时该说什么,为了掩饰不自然的脸色,只能闷头陪着喝酒。
孙坤乾近乎冷漠的忽然道:“听说昨夜的定亲宴上孙家突发变故,路家的帐簿被窃,妹婿,你觉着这件事会是谁做的?”
路徐安浑身一震,显然没料到他会当着众人的面提及此事,少顷才回过神,放下酒杯道:“内兄怎么知道的,这两日没见到你人,想着你或许是在忙,我就打算过些时日告知你的。”
在外经商的能有几人干干净净,况且路徐安做两份帐簿还是受了孙坤乾的意思,帐簿被窃,相当于被人拿捏住了死穴。
他本想着在孙坤乾知道之前解决这件事,可万万没想到孙坤乾耳朵居然这么好。
孙坤乾道:“这件事我本该不知道,可今早我回城时才知你昨晚派人将犯月四个城门都给围了起来,此等威风,可比我一个知州还叫人钦佩。”
气氛瞬间紧张,众人面面相觑,不语。
顾万矾轻咳了两声,朝上首作揖拱手道:“帐簿事关重大,昨晚路兄也是情急,还望孙大人见谅。”
气氛僵持。
路徐安却不以为然:“内兄放心,帐簿失窃之后我已将城门封锁,盗窃帐簿之人绝对逃不出去。”
孙坤乾面色阴翳森然。
沈湛风轻云淡地喝着杯中的酒,好似他们谈论的事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丝毫没受影响。
而此刻的岳扬却已提起十八分的精神,打定主意今晚要是发生什么变故,那就靠自己杀出血路。
孙坤乾沉着脸兀自斟了一杯酒,半晌也没喝,缓缓道:“昨日我得了一幅画,想着给各位也瞧瞧。”
他说着,朝边上的小厮摆了摆手。
小厮捧着一副长卷轴来到前面,将卷轴举到和额头一般高,随即松手,卷轴突的展开——长长的画卷上的男人身着玄色饕餮兽纹战袍,头上是赤金冠,九头身比,拿着杆长枪,只看画像就叫人心惊胆战。
沈湛挑了一下眉头。这不正是他?
烛灯照在画卷上,座下众人伸着脑袋看了看,除了觉着这画像上的将军威风凛凛,便也瞧不出什么。
南关犯月向来太平无事,朝廷里的大人物除了有所耳闻,倒也没亲自见过,听说过的有名战将里,与画像中人年岁气势匹配得上,古往今来也只有一人——宁北侯,沈湛。
顾万矾瞪着大眼瞧了又瞧,然后又瞄了眼上首座下的慕容舟,心神不定地勉强一笑:“这画像上的将军看着和慕容大公子还挺相像,也不知孙大人的这幅画像是从何而来的,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闻言,众人屏息朝慕容舟看去。
这个时候,但凡是个聪明人都知道上首座下的慕容两兄弟身份不一般。
心头有鬼的诸如路徐安,顾万矾,脸色煞白,没有丝毫血色,脑海里全是之前在雪月沁园点乐姬,以及送去慕容宅邸的瘦马的事,心里只道一声“完了”。
而心头没鬼的人脸色也好不到哪去,犯月来了个塌天级别的大人物,还是隐姓埋名前来,除了暗访调查,也没别的说法。
这些年跟着孙坤乾,路徐安,他们手上也没多干净。
与席间众人面面厮觑,怛然失色相比,孙坤乾反倒淡定:“说起来这幅画还是来得迟了,宁北侯府沈小侯爷大驾犯月,我等现在才知道,还请沈小侯爷勿怪我等迟迎。”
沈湛语气柔和:“怎会怪罪,本侯还得多谢孙知州今日设宴款待。”
明明再平淡不过的对话,却叫人毛骨悚然。
路徐安张大了嘴,全身如遭雷击。
都说京城沈小侯爷骁勇善战,最出名的便是他十四岁领兵打仗战破九曲雄虎城,天下太平后又替陛下抓贪污,除腐败,短短几年不知多少人折在他手里。
路徐安浑身冷汗直冒,良久才找回嗓音:“原来……原来您是沈小侯爷,小的之前不知您身份,那晚吃酒若有得罪的地方,还望沈小侯爷海涵,我这人不会说话,说错了您也别往心里去。”
沈湛不着痕迹地扬了一下嘴角,道:“路大哥何出此言,您又是请在下吃酒,又是挑选美人在旁伺候,如此热情本侯怎会怪罪。”
路徐安心惊,脑袋一片空白,对于沈辞这番意味不明的话根本分不了心思考,转念想着天底下的男儿有几人不好色?他送去的美人儿可都是一等一的货色。
他索性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拱手道:“沈小侯爷既不怪罪,那小的也就放心了。”
孙坤乾冷笑道:“这些年路家生意越做越大,妹婿是得意忘形了。聪明这么多年,却也有糊涂的时候,我早跟你说过,经商得谨慎些,你不听我的,又是高调笼络各城商贾,又是卖官职的,你说说,沈小侯爷这句不怪罪,有几分真?”
这些话无疑给了路徐安和在座的顾,赵两家迎头暴击。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也让知州府的几位官僚,以及王家心头大震。
不仅是他们,就连岳扬也是一头雾水,跟着沈湛抓贪官污吏这么些年,他还是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况。
这话是什么意思?
自投罗网,坦然招认。
越是淡定,此局越是不简单。
路徐安战战兢兢,两腿发软,若非是坐着,此刻已瘫痪在地,缓缓扭动僵硬的脖子朝上首咬牙切齿道:“内兄,你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你今晚这些话会让整个儿孙家路家陷入万劫不复!”
“将孙家路家陷入万劫不复的难道不是你吗?”孙坤乾蔑了他一眼,“蠢货,你收人钱财,买卖官职,甚至不惜威胁我时,焉知有今日?”
顾万矾和赵家三房主君浑身颤了颤,低下头不敢说话。
路徐安已是逼急了,大吼道:“孙坤乾!我做一切还不是为了孙家,这些年我路家做的那些黑心事,难道不都是你指使的吗!你让我做假账,洗钱,最后那些钱全流进你的口袋!我路徐安为了你们孙家早就是刀尖舔血,你现在说这些难道是想撇清自己,我告诉你,不能够!”
他站起身,指着上首朝:“你,你这些年压榨百姓,又利用我大肆敛财,那些钱去哪了我也清楚得很,你不就是为了你背后的主子吗,招兵买马,私造军械,你这个走狗!”
众人吓得几乎倒地,纷纷去观沈湛的脸色。
谁知沈湛竟动起筷子,沉默安静地吃起菜来。
岳扬瞧自家少主公如此淡定吃饭,心里头没底,也不知现在的局面该提高警惕,还是该看他们狗咬狗。
孙坤乾似乎早有预料,丝毫不受影响的又斟了一杯酒,淡淡道:“妹婿太激动了,这些年做了那么多黑心事,也该想到会有今天,与其说多错多,还不如在死前留些体面。”
“你特娘跟我说体面?”路徐安气极反笑。
体面算个屁,这些事串在一起足以让孙家,路家家破人亡,甚至在座所有人都逃不了干系。
顾万矾目光几乎咬牙切齿的看着孙坤乾,随即又看向沈湛,双臂颤抖着作揖朝:“沈小侯爷,我家……我家是买了官职,可那也是孙大人点头同意的,他要是不同意我家万万不敢的呀。”
赵家三房主君附和道:“是啊沈小侯爷,我们也是最多也是鬼迷心窍,这真正的受益人可都是孙琨乾和…和路徐安,钱都是进了他们的口袋!”
路徐安一扭头:“赵中铨!你少装了,你家哥哥跪在脚下求我时,怎么不说鬼迷心窍!”
赵中铨语塞,转而朝沈湛拱手道:“沈小侯爷,我家也是没办法,犯月都被这二人拿捏在手,我们无非是想在犯月生活下去,这才走了错路,还望沈小侯爷饶了赵家。”
沈湛漠然,继续漫不经心地吃着菜。
孙坤乾目光扫视着底下,笑了笑道:“今日请各位来就是想吃吃酒罢了,怎么大家突然狗急跳墙了,”他仰头独饮一杯,看着手中的酒杯道,“……这顿酒吃了,也不知有没有下顿。”
众人面面相觑,路徐安突然朝沈湛跪下,控诉道:“沈小侯爷,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孙坤乾指使的,我虽买卖官职,可也要孙坤乾点头啊。”
顾万矾和赵中铨也跟着跪下,王家二房主君以及几个知州府的大人见状,连忙跟着跪下。
几个知州府大人七嘴八舌附和:“还望沈小侯爷开恩,我们对孙坤乾做的那些事不知情啊。”“沈小侯爷明察秋毫,我们做假税都是孙琨乾压迫我们去做的,不是我们本意啊。”
沈湛终于抬眸扫了眼几人,不紧不慢地放下筷子:“是吗,可是孙大人今晚可没打算我们啊,你们现在这么快就倒戈一方,就不怕……”沈湛朝上首看去,“等会孙知州会将你们的命,一起拿了?”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
“我知道孙琨乾是在给谁卖命,沈小侯爷,我知道,还请你给我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一位年纪偏大的知州府大人突然道,“他是前……”
话还没说,却见这位知州府大人的脖子被一根木筷插穿。
众人吓得瞬间瘫坐在地上,或大叫,或呆滞。
他们从不知上首那位看着弱不禁风的中年人会武功,就连沈湛和岳扬也是暗吃了一惊。
孙坤乾放下酒杯,风轻云淡地笑道:“今日这局我是为沈小侯爷设的。说起来我与你父亲渊源极深,你和你父亲很像,都有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无畏。”
沈湛面无表情道:“你见过我父亲?”
“很久以前了,”孙琨乾目视前方,眼神渐渐空洞,仿佛透过黑夜看见了远方。
默了许久,才听他道:“沈小侯爷骁勇善战,我甚是佩服,却一直没机会跟你交浅言深,今日也算圆了个梦。”
沈湛慢条斯理地斟了一杯酒,说道:“孙知州想谈什么?”
孙琨乾笑而不语,缓缓拍了两下手掌。
厅堂外的院子里已经站满了穿戴整齐戴着面具的死士,或拿长刀,或执长剑,或握大斧。
“沈小侯爷昨晚秘密上书回京的信我已拦截,我也知道城外还有百余你的黑骑卫,你很聪明,动作一直都很隐秘,只是可惜了,这里是犯月,今晚沈小侯爷要是出不去的话,那知州府便是你的葬身之地了。”孙坤乾缓缓站起身,手上多了一把未出鞘的刀。
沈湛眼眸一深。
风向调转,跪在地上的众人都傻了。
瘫坐在地的路徐安,张惶地看着孙坤乾,抖了抖嘴皮子道:“内兄,我……我刚刚是吃醉酒了,说了些胡话……”
原本跪朝着沈湛的众人,相继转了方向,五体投地地跪朝上首,哀声求:“孙大人,我们刚刚不是故意出卖您的,还望您见谅。”
“孙大人您饶了我们吧,我们都听你的话,今日的事绝对不说出去。”
“孙大人饶命啊,我们一直对您忠心耿耿啊,为您做了那么多事。”
孙坤乾居高临下蔑视众人,继而朝沈湛说道:“沈小侯爷,看来今晚所有人都不看好你,忘了跟你说,为了给沈小侯爷的死找个正当理由,我昨晚便让死士与绫弥计划好今夜亥时攻打边塞四镇。”
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想来应该也不足一个时辰了,沈小侯爷,这知州府你要是出不去的话,四镇百姓都得给你陪葬了。”
岳扬听不下去了,“呸”了一声,道:“还没开打呢,今日我和少主公就拿了你的狗头,看看你有多大能耐!”
叶泠雾心不在焉地站在廊下,手脚冰凉。
想着昨晚似梦似实的那些话,又想到孙坤乾在马车上跟自己说的故事,今晚沈湛会去赴宴吗?
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朝后院马厩走去。
夜色沉沉,天上忽然飘下毛毛雨。
叶泠雾刚出院子,就见沈辞迎着夜色走来,像是来找她说话的。
比起叶泠雾,沈辞却更伢然:“这么晚了,你是要去哪?”
叶泠雾心头的事乱如麻不知从何说起,无奈道:“我要去趟知州府。”
沈辞皱了皱眉,不满道:“去知州府做甚,找孙坤乾?”找那个死老头子干什么。
叶泠雾心头焦灼不安,懒得再跟他解释,越过沈辞就往后院去。
马厩只点了一盏蜡烛,叶泠雾在昏暗中牵出孙坤乾那日送给自己的马时,却见沈辞也跟着牵出来一匹马。
“你跟着我干什么?”叶泠雾诧异。
沈辞没好气道:“还能干什么,你要去找孙坤乾,我还不能牢牢看着你了。”
叶泠雾:“……”
老沈宅离知州府相距甚远,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无边夜色下街道早已没有行人,沈辞和叶泠雾骑着马一路畅通无阻的朝知州府奔去。
路上,叶泠雾这才讲了为何要去知州府,得知大哥或许有难的沈辞,本还一悠一悠的沈辞,扬起马鞭率先飞奔了出去。
赶到时,知州府大门紧闭。
高墙内,厮杀高喊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诡谲,周围百姓似乎都有所察觉,却也不敢上前询问,只得躲得远远点,或者站在门后张望。
沈辞望着知州府的大门,眉头紧锁。
叶泠雾随后赶到,紧拽缰绳,一团乱麻的脑袋在听到高墙内传来的一声惨叫后终于清醒些许,转头看着不远处的城头,回首朝沈辞道:“点烽烟塔!”
烽烟塔不是塔,而是建在城楼上,象征着战争起的标志,点上烽烟,城外的黑旗卫必定能看见。
同样,烽烟不能随便点,一旦点了,城中必会引起骚乱。
沈辞愣了一下,却没有迟疑,扬起马鞭便朝城门口驶去,叶泠雾紧跟其后,待抵达城门时,底下站着六七个值守的士兵。
“停下!!”
“此刻已宵禁,你们胆敢闯城门!”
两个士兵拦下驾马而来的沈辞和叶泠雾。
沈辞勒紧缰绳,停下马厉声道:“我是宁北侯府二公子,知州府出现动乱,让你们的领值去点烽烟塔。”
两个士兵面面相觑。
一人道:“烽烟塔不能随便点!”
沈辞见他们神色坚决,也不多说废话,直接翻身下马朝上城楼的石阶走去,叶泠雾也跟着下马。
两个士兵见二人敢擅闯,直接拔刀道:“再说一次,烽烟塔不能随便点!”
叶泠雾急色道:“两位大哥,知州府真的出事了,这烽烟塔再不点后果不堪设想!”
“我说了,这烽烟塔……”
那士兵话还没说完就被沈辞直接踹飞了出去,叶泠雾傻在原地,就听沈辞轻飘飘来了一句“再跟他们多费口舌,我大哥命都没了,你在这等着”。
说罢,红衣少年划破夜色朝城楼上跑,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有人闯城门”,城楼下值守的所有士兵纷纷朝城楼上的那抹红色追去。
高高的城楼上不停传来喧闹声,叶泠雾焦急地等待在原地,许久也没见烽烟塔的火燃起。
那些士兵否是带刀的,沈辞手无寸铁,要是被抓着,或者被砍到那都是会有丧命之险,叶泠雾后悔了,她不该让沈辞独自一人上城楼的。
“沈璟延!”
叶泠雾朝城楼大喊,眼眶氤氲着雾气。
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被丢弃在清泉寺的那晚,风很大,她颓坐在寺庙大门外哭喊着,无助的感觉让她在黑暗中恐慌。
余声在夜色中回荡,良久也听见沈辞的回复。
叶泠雾慌了,提起裙摆就要朝城楼石阶跑去。
石阶百层有余,叶泠雾登上去后,心都快喉咙里跳出来,可她也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开始朝烽烟塔跑去。
“沈璟延!”
回音在黑暗中飘荡,回应她的是城楼顶上的烽烟塔突然燃起的熊熊大火。
火光瞬间照亮城楼一角!
早等候在城门外的黑旗卫见到犯月城墙上那一股吞没黑暗的火舌,原本如黑潭般的沉寂被打破,烽烟好似一颗砸入潭水里的大石,惊起波澜。
犹如火蛇盘旋,伴随着同样的隆隆马蹄声,迅速划过空旷寒冷的平原。
城楼好似在震动,叶泠雾抬眼朝城外望去,只见黑暗中涌来一片身披黑色战甲的将士,马蹄似虎啸狼奔,只是片刻便来到城墙之下。
数百名黑旗卫在城墙下勒缰停马,一面带着“沈”字的黑色镶金边战旗高高扬起。
“吾等乃宁北侯下黑旗卫,还请城楼将士开城门!”一记嘹亮的大喊撕破黑暗,震耳发聩。
宁北侯旗帜,黑旗卫,城墙上追逐的士兵哪见过此等阵仗,领值一看城下来将,当即带着所有人朝城楼下赶去。
叶泠雾看愣住,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身侧一只手已拉着她朝城墙下跑去,叶泠雾抬头就是红衣少年颀长高大的背影。
城楼上的风很大,垂在胸前的青丝被吹乱,她的心在砰砰乱跳。
城门缓缓打开,外城楼下的黑旗卫当即喝马奔驰,“沈”字旗帜再次被风刮起,无形中号令着黑旗卫。
沈辞拉着叶泠雾赶下城楼,数以百计的黑旗卫整装待发的停候在城门口,似乎在等着前方来报。
秦霄高坐马背之上,看着朝他们走来的男女,凭着一双哪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也能准确捕捉到动静的鹰眼,秦霄一眼就认出左边的少年是沈辞。
他与沈辞接触过几次,记忆很深。
那时年纪小小的沈辞总爱跟在沈湛屁股后面练剑,不过六七岁的沈辞明明连重剑都拿不稳,圆乎乎的脸颊憋得通红也不肯放手。
他本以为之后的沈辞会和沈湛一样领兵打仗,没想到的是长大后的沈辞却成了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公子。
秦霄回过神,下马抱拳道:“沈二公子!”
沈辞神色肃然,正色抱拳道:“秦校尉,知州府有变故,还请您带兵随我一同前往。”
秦霄脸色突变,纵有许多疑惑也被压下,他不敢小觑眼前隐隐带着一股风雷果决之意的少年,重重回了一句“是!”后朝马走去。
沈辞回首看着身后的少女,沉声道:“你先回去,我带着秦校尉去知州府。”
“我跟你一起,我不添乱。”
叶泠雾抓住沈辞的衣袖。
她知道她其实什么也做不了,也什么用处都没有,可当下的她却不想再让沈辞离开她,刚刚那种窒息的感觉,她不想再体验一次。
沈辞深知此刻不能多做闲扯,没有犹豫地转身上马,说道:“那你跟紧我。”
马蹄声打破犯月宁静漫漫的长夜。
沈辞领着黑旗卫赶到知州府时,高墙里面飘着火舌,夹杂着惨叫和刀剑碰撞之声。
行在最前的秦霄手握八十余斤的三叉戟,见知州府府门紧闭,举起三叉戟朝漆金的府门袭去,府门登时破了个大洞!!
黑旗卫一刻也没停下,骑马踏破府门直接冲了进去,行动迅速,有条不紊,干净利落。
不过须臾,知州府内的动荡便被平定。
一部分黑旗卫先肃清府内,沈辞随后赶到,站在一片狼藉的庭院中环顾,见庭院里没有沈湛的身影,悬着一颗心踏上台阶来到厅堂门前。
就见岳扬瘫坐在椅子上,一人正在给他上着药,而秦霄跪在地上向沈湛朝:“少主公,末将来迟,还请恕罪!”
沈湛浑身都是伤口,鲜血淋漓,但背影却依旧身挺如松,沈辞眉头紧锁,不是滋味的喊道:“大哥!”
沈湛滞了滞,缓缓转过身来,看见是沈辞,收敛了几分身上的杀气,语气和缓道:“璟延,你怎么来了?”
沈辞不答,站在原地静静看着沈湛那一身的伤口。
这里是九死一生的战场,世人都看见了宁北侯府的辉煌,世人都畏惧着宁北侯府的辉煌,可这一切的辉煌都是靠眼前这个男人打下来的。
沈辞觉得嗓子发干,一时难以出声。
这时,几个黑旗军提着藏在屋内的人走了出来,沈辞一看,全是熟悉的面孔,且都是在那日孙家定亲宴是见过的。
路徐安,顾万矾,王家二房主君,还有在初到犯月时,老深宅宴上见过的知州府的几位大人。
顾万矾一见了沈湛,就开始挣扎着胡乱大喊:“沈小侯爷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顾家买官职的人不是我啊,我也真不知孙坤乾是前朝余孽啊,我冤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