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酒楼门口格外忙碌,小管事马不停蹄地吩咐:快快快,贵客到了,你们准备作陪!隐舟,你也过来!
叶明彰的房师官位不小,众人入座后,就有人来招待。
文人宴会也处处透露出雅的格调。
花满楼专门为他们开辟沿袭兰亭雅集的雅间,在环境优雅的山水胜景中,众名士济济一堂,他们或饮酒品茗,或吟诗作文,或谈玄论道,或琴棋书画,形成一道由美的风景。
即九雅之说,包括寻幽、酌酒、抚琴、莳花、焚香、品茗、听雨、赏雪、候月。
三杯两盏过后,沈弈这位新科会元也很快融入了他们中,谈论天机玄礼之事。
他的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应付着一位位想与他相识的学子,游走在众人之间游刃有余。
果然,没什么不同的,和之前大同小异罢了。
待久了,沈弈感受到一丝厌烦。
“杨隐舟!”
离得叶明彰最近的沈弈听到了他的惊呼,把身子转了过去,以为是他遇见了什么熟人,没想到入眼是一位作说话人打扮的男子。
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这位说话人身上带着和他们相近的文气,和花满楼的铜臭味格格不入。
说话人,其实就是今天常言“说书的”。是花满楼安排来给他们作陪的。
然而,当叶明彰的目光与作陪的他相遇时,却忍不住惊呼出声。
旁人不会想到的,叶明彰考过三次会试,在第二次会试中借住客栈时认识的杨隐舟,他落榜了,可听说杨隐舟考中了第六名。
极好的成绩,三年过后,叶明彰猜想昔日相识的友人肯定是作了官去了。
谁料到,曾经优秀的朋友今日成为作陪的伶人!
“你是不是叫杨隐舟?”
叶明彰发问,可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细细盯着说话人的长相,逐渐的和记忆中的他重合,连气质也分毫不差。
“明彰兄,多年未见,你怎么忘记在下了?”
杨隐舟径直盯着他的眼睛轻笑出声。
“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叶明彰艰难地问出这句话。
“在下怎么不能在这?”杨隐舟反问,“我在这里过得挺好的。”
你不该在这,我记忆中的杨隐舟风度翩翩,是被学子追捧的对象,是属于官场的,而不是在...
叶明彰很想这么说,他感觉到了气愤,苦读这么多年,学得一身本领,马上就能报效帝王,实现读书人奋斗一生的功名。怎么就没了呢?
他刚想开口,就被身旁的人拦住了。
“明彰兄,是你认识的人吗?”
注意到两人之间有些不妙的气氛,沈弈插了一嘴。
他和对面那人对视上了,对方的眼睛,那双眸子明亮、深沉,像是一池柔静、清澈的湖水。
不认识,叶明彰喃喃,可被沈弈这么一打断,他平静了,道:“是以前会试认识的朋友,他叫杨隐舟。”是上次会试的第六名...
后半句,叶明彰没有说出口,意识中选择了隐藏,他怕沈弈对杨隐舟留有异样的目光。
毕竟世人对杨隐舟的“自甘堕落”是批判的,连他自己都没有免俗。
出乎意料的是两人聊了起来,还聊得挺好的。
“我记得你,前辈是上次会试的第六名,学生拜读过前辈的文章,那篇《持其志》写得极好。”
在京城备考时,文渊侯就给足了近些年中榜学子的文章供观摩,沈弈看了许多遍,对上面的一些人名记得清楚。
这三四年,杨隐舟对他也印象深刻,在花满楼给学子作陪时,沈弈的名字常常被人提起,中榜名单出来时,自己还混入人群中,去文渊侯府看过热闹,远远见了。
在听到沈弈看过他的文章时,惊讶了一下,但也就一下,杨隐舟已经许久没有作文章了。
他笑道:“常听人说,今年的新科会元不仅文章作得极好,人也长得极好看,好多京城的闺秀对沈公子另眼相看。今日一见,果真是个妙人。”
他甚至说小了,如今的沈弈可以称的上京城少女的梦中情郎,不过女子名声不能玷污,也就说含蓄了些。
两人一拍即合,聊得火热,竟把叶明彰晾在一旁,傻楞着。
“所以前辈是怎么在花满楼当了个说书人?”
在聊到三年前杨隐舟会试中榜后,沈弈好奇地问了这个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他眼神中是疑惑,没有鄙夷。
杨隐舟回忆起了自己的人生。
他自幼听长辈的话认真读书,但这么多年来从圣贤学问中他从未得到丝毫满足。和其他学子一样,他喜欢到京城繁华的桑家瓦子周围听听那勾栏里飘荡而出的笙歌。
很快他发现自己格外痴迷于此,那不仅仅是物质的痴迷。他感到无论是小唱、杂剧还是说话,都仿佛原本就是他生命血液中的一部分,此时才被唤醒。
每当音律回荡耳畔,那油然而生的愉悦亲切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他感到自己属于这一切。
被这种奇妙的体验所感召,杨隐舟毅然抛却了苦读数年的功名,抛却了熟知的整个世界,加入他们的行列成为一名被视作卑贱的伶人。
有趣的是,正是那些他曾经最厌恶的“经史子集”,最终竟成为了他的长处——正因他遍览诗书,博学多识,灵怪烟粉传奇公案,朴刀杆棒妖术神仙,他一一陈说;历代年载废兴,岁月英雄文武,他信手拈来。这竟使他成为了京城最受欢迎的说话人之一。
混迹在优伶之间,杨隐舟是满足的。
尽管许多时候,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世人向他们投来居高临下的目光。但他并不介怀。
今日的偶遇让他有些恍惚,他陡然间又看到了一念之间放弃的另一种人生。
但这恍惚只是一瞬间的事,在叶明彰震惊又惋惜的询问里,他笑了,笑得很坦然。
今日得见故人杨隐舟心情好,他回答沈弈:
“无他,但人各有志尔。”*
第105章
惜二十载春秋过,凌霄一志终得愿。
明日做为朝廷客,盼许君心相见欢。
花满楼中与杨隐舟的对话,让沈弈受益匪浅,理清了自己的心绪。当他还想与对方见面的时,时间已经不经意间来到了殿试的日子。
在此之前,沈弈还参加了磨勘和复试两道例程。
磨勘便是在乡试放榜后,由主考、监临、布政使、知府等对中举考生的试卷进行勘验;复试则是在会试之前,由朝廷对各地举子的学识进行一次考察。
因此这本是考中了举人后,为了防止考生或考官舞弊用的。渭朝时期被挪到了会试之后,殿试之前。
要求所有贡士在会试前的一个星期开考,通常只考一文一诗。
由礼部的官员监考,其中前一二三等准予参加会试, 第四等要罚一科或一科以上,不列等者则要废黜贡士身份并且追责推选他的同考官和主考官。
而如有特殊原因没能按时参加复试,那么非但不允许参加殿试,而且还要在殿试结束后,再进行复试。
沈弈毫无波折的通过了两项考核,笑话,要是他作为一个会元都没有通过的话,那就是大大的牵连事故了。
做完这两项后,众贡士还不能离开,礼部官员监考的作用之一就是教导他们殿试面圣时的规矩。沈弈是领头的,站在最前面,要学的礼仪也是最多的,光是他絮叨的话,都够装订成一本书籍。
比科举学的学问还叫人头疼,沈弈暗暗决定自己之后还是少来皇宫为妙。但也不行,那不就代表他没做成大官吗?还是多来吧。
被礼部的官员折腾了一段日子,可算是在殿试前天结束了。
殿试只考策问,应试者自黎明入。
在离开文渊侯府时,众人皆为沈弈出府相送。
宽慰他们的同时,沈弈还不忘给何玉砌布置功课,让这位小公子脸是骤然一黑,但当着侯爷侯夫人和自己的心上人的面,他不情不愿地应下了。
从小披荆斩棘考过来的贡士们知道不能因为吃饭在殿试时上茅厕而出丑,或惹渭帝讨厌。
他们会提前比如说不吃饭不喝水,挨饿都能承受,口渴也能承受,这样就避免了去茅厕的尴尬,都有所准备。
上好的白玉铺造的地面闪耀着温润的光芒,远方似有袅袅雾气笼罩着不真切的宫殿,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飞檐上凤凰展翅欲飞,青瓦雕刻而成的浮窗玉石堆砌的墙板。
一条笔直的路的尽头,是沈弈此行的目的地。
刚出文渊侯府时,沈弈还有些许的紧张,但来到皇宫前他的心情异常的平静,冥冥之中有股莫名的宿命感在安抚他似的。
也正是他这般从容不迫的表现,在一众如坐针毡的贡士中尤其显得鹤立鸡群。
他们无法平息自己,只有一阵阵徘徊不定的脚步,涌动出难以平静的情绪里快要胀满的一团团热热的气流。
“沈兄。”
“怀耕兄。”
在队伍前,与沈弈打招呼的是今科会试中第二名:张怀耕。
他的相貌和名字有些相配,三十出头的年纪,面容憨厚,与大家一样穿着同样的贡士服饰,身形挺拔。
两人是在会试后的文会上结识的,点头之交。
“昔日一别,沈兄的那则算术作得如何?”
殿试在即,张怀耕仍有心情和他讨论着文会最后未尽的话。
“手到擒来。”
碰见对算术感兴趣的读书人,可是不多见。沈弈很乐意与他多聊聊。
在进皇宫前,沈弈有一搭没一搭得跟张怀耕聊着,让其余想上去与他相交的贡士没有机会插上嘴。
在贡士们的眼中,沈弈过于神秘,很少看见他出现众人之中,今科三百有余的贡士,能与他相识的不超过巴掌之数。
卯时,礼部官员露面的那一刻,乱糟糟的队伍很是知觉的排好,静悄悄的没有一人再发出声音。
望着自己教导的成果,礼部官员欣慰地点了点,再照例的宣读了一遍殿试前的规矩。无非是不能喧哗,不能交头接耳,不能衣衫不整等等。
三百多名名贡士在礼部侍郎的带领下,穿过千步廊,齐聚承天门,也就是后代的□□前。
按照会试的名次依次排列等待门前值守的金吾卫的例行搜查,准备入宫。
沈弈负手站在最前,落他一道身位的是张怀耕与梁洵正。
虽说会试中式者皆可参加殿试,但参加殿试的人不一定全都是当年的贡士,有些贡士在参加完会试后,可能因丁忧、疾病等原因不得不放弃这次的殿试,转而参加下一次的殿试。
相比会试那惨无人道的搜查,这次显得尤其宽厚,多是检查有没有携带刀具品。
经过在承天门外两侧整齐排列的专门为了殿试调派而来的两百来个大汉将军的注目礼下,众考生接受完搜查,继续跟着礼部侍郎的脚步穿过承天门。
承天门至端门这段路左右两侧为朝房各二十六间,东边朝房正中有太庙街门,西边朝房正中有社稷街门,分别通向太庙和社稷坛。
穿过端门后,便可望见午门,午门正面有五个门洞,两旁有两城阙,整座门呈“凹”字型。除了一眼就看见的三个门洞外,有两个掖门开于城台两侧的基座,从正面是看不见的,只能从侧面看。
两边城阙南侧东有阙左门,西有阙右门,均为从午门外向出入之门。
阙左门和阙右门南侧有联檐通脊的朝房各四十二间,东朝房南侧有太庙右门,西朝房南侧有社稷坛左门,太庙右门和社稷坛左门南侧至端门间各有朝房五间。
阙左门和阙右门北侧至午门两观之间各有朝房三间,除了这六间朝房为王公朝房,是王公、官员们集会和侯朝的地方外,其他的朝房皆为六科值房,也称六科廊(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的办事机构所在地)。
在午门前,贡士们按照在会试中名次的单双数,单数走东侧的左掖门,双数走西侧的右掖门。
这两个掖门只有在殿试以及大朝之时才会开启,正常情况下,王公百官进宫时走的是午门正中门洞两侧的门洞。
正中的门洞除了皇帝出入专用外,迎娶皇后时,皇后可以走这个门,再来就是殿试结束,状元、榜眼、探花出宫时也可以从此门离开。
除此之外,都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规定着,一旦走错门是很容易惹来杀身之祸的。
穿过午门,映入眼帘的是整个紫荆城最大的宫门奉天门。
午门至奉天门的这段路,东侧有会极门,是联系文华殿、内阁的枢纽,也是前朝出入东华门的必经之路;西侧有归极门,是联系武英殿的枢纽,也是前朝出入西华门的必经之路。
这两个门南北侧各有十一间联檐通脊的庑房,东侧设实录馆、玉牒馆和起居注馆,西侧设会典馆。
此时,数丈高的朱红大门还紧闭着。
到辰时,伴随着朝阳的升起,四周传来一阵鼓乐声,大门才随之缓缓开启,站在广场前的众贡士继续穿过奉天门,立于皇极殿前广场的丹陛前,而以阁臣为首的读卷官和受卷官以及数十名执事则立于丹陛上,接受了众贡士的参拜后,便静候着渭帝的到来。
静候中,他们可以微微垂头,看向上位身穿隆重蟒袍的官员们。
身居高位的人都有着威严和强大的气场,总会让人感觉到被压迫和强烈的不安感。
官员们也会观着他们这些小贡士,被他们目光注视到的人腰板多数会不知觉的弯了弯,直到视线远离才会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