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大臣就已经如此让人瑟瑟发抖,那掌控他们的渭帝又是如何的?
前路茫茫啊。
大臣中由首辅乔嵩隐站中,阁老之一的白熙在侧,他们是今科贡士的座师,沈弈也是第一次得见两者的真容。至于其他人,就一概不知了,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
渭朝的殿试策题往往先由内阁大学士等人拟定数道,随后让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送往皇帝面前选出一道作为策题,并密封送返内阁,并当场令内侍印刷出相应份数的试卷。
虽说皇帝是名义上殿试的主考官,但仍会设立一个临时机构,按照官位大小依次有读卷官、受卷官、印卷官、掌卷官、弥封官、监视官、提调官、巡绰官、供给官等执事官。
读卷官通常由内阁大学士以及六部和其他重要部门的堂上官合计共十七人担任,这个官位对于学历、出身要求较严格。
提调官由礼部尚书、侍郎担任;监察官由监察御史担任;受卷官、弥封官和掌卷官由翰林院、春坊等普通官员担任;巡绰官由卫官担任;印卷管由礼部仪制司官员担任;供给官由光禄寺、礼部精膳司官担任。
考试结束后,这个机构也将不复存在,各回各职,官员也皆是临时挑选,最终由渭帝定夺。
现在这些官员在上方谈笑风生,内容不得而知,但也是让紧张的气氛舒缓了一些。
辰时一刻,渭帝在千呼万唤中走了出来,所有人均进入大殿,跪拜在地,行五拜三叩礼。
殿试开始了。
第106章
在贡士们入座前,大殿发生了件小插曲,渭帝开口了。
“等等。”
一道极为威严雄厚的声音从龙椅上方传到众人的耳边,让人由心灵深处产生畏惧,所有大殿上的人皆静候在原地倾听渭帝的下一句话。
他缓缓言道:“今科会元是何人?上前来。”
渭帝话出人意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站在贡士队伍最前方的沈弈,他的心脏侧漏了一瞬,在之前学习礼仪中,可没有人说过有这个环节。
好在他反应快,不紧不慢地上前拱手,高声喊道:“学生沈弈,拜见陛下。”
顶着大殿中诸位朝中大臣的威视,沈弈清朗昭昭的嗓音和一丝不苟的礼仪,可算是让教导他的礼部官员狠狠地松了口气。
渭帝的面前摆着中榜贡士的文章,沈弈的是在第一位,他略微低头便能看清。
“朕记得你,你的文章作得极好,朕听翰林院的大儒说起过你,说你是文曲星下凡,确有此事?”
他说的轻松,可听得人如履薄冰。
沈弈推脱:“承蒙先生们厚爱,学生愧不敢当,再言陛下乃是真龙天子,学生怎会班门弄斧...”
在他的说话间,渭帝终于舍得抬头了,炫目的紫金冠下一双明世之眼,双瞳更显冷峻犀利,寒气逼人不敢再窥视。
他的第一眼给了站在大殿中正回答着自己的问题的青年,矜贵与清冷浑然天成,宛如雪后松竹,引人注目。
渭帝看不到沈弈低垂的脸,但不妨碍自己对这位的心思。
太瘦了,渭帝皱了皱眉。
他的微动作没有人注意到,因为他们不敢抬头面圣。
等沈弈说完之后,渭帝又言:“朕记得朕曾经赐你过牌匾,可有此事?”
“是,确有此事。”
沈弈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小时候的事,渭帝竟还记得,并在大殿之上提起,他把头低得更低,心中没有感受到丝毫的欢喜,更为心惊胆战。
除了和沈弈同乡出来的一两位贡士,其余人对若干年前的往事完全没有记忆。沈弈素来神秘,才名远播外,其他的就很少有听闻,没想到他竟还有这般造化。
“尊师重道,你如今倒也没有辜负朕的赐予。”
渭帝话中流露出些许的赞语,让人受宠若惊。
他紧接着话锋一转,问道:“你今岁多少?”
沈弈不明所以,老老实实的回:“学生过了年有二十了。”
“行过冠礼了无?”
“不曾。”
“可有家中长辈为你取字?”
“尚未。”
两人如同聊着家常一般一问一答,把大殿上的其他人视若无物,殿试的时间也一再推延,但没有人敢催促他们,除非自己的项上人头是不想要了。
古代男子二十岁行冠,表示成年,是需要领进太庙祭告天地、祖先的,极为隆重。
“冠而字之,敬其名也。”
“名”通常只能由长辈、上级或是非常亲密的同辈才能称呼,“字”则是平辈互称,表示对对方的尊敬和亲切。
而字则是古人的字大多是由德高望重的前辈或师长取的。
对话越聊越深,冥冥之中沈弈有一丝预感,渭帝似乎有所图,事实上他没有想错。
“朕为你取字你可愿意?”渭帝轻飘飘地撂下一句话。
石破惊天,一语惊得众位大臣腰板都直了起来,神情莫测。试问除了几位皇子,渭帝还为谁赐过字?没有了,他们都没有一人得着殊荣。
有皇帝赐字,这就相当于得了一块活生生的免死金牌,以后行走官场,何人敢不敬?
他们看向沈弈的目光直接变了,从审视,到和蔼。
沈弈虽没有他们明白其中的含义,不知为何渭帝对自己青睐,但他晓得自己摊上了一个大造化。
可沈弈更记得自己身上背负着前朝太子的身份,此番赐字在别人眼中是天大的好事,在他的身上无疑于催命符。
“愿意的。”隐藏在衣袖之下的眼睛闭上了又睁开,沈弈说得铿锵有力,他穿着贡士服,一身朝气。
他也不能说不愿意不是吗?
渭帝很满意,硕大的冷光扳指嵌于指尖,他转动的同时,也思索了良久。
在沈弈弯下的腰板快麻时,渭帝掷地有声道:“弈者,围棋也,终其一生,束缚之中。朕赐你字:长空,天空辽阔无垠,望你一生顺遂,不负朕望。”
这是来自帝国最高统治者的祝福,古往今来的头一份。
“学生,谢主隆安!”
沈弈再一次跪拜在地,相比于第一次的陌生,他娴熟地头磕着大殿内冰凉光滑的汉白玉石。渭帝金口一开,他知道自己日后注定要在权力之路上拼命的挣扎一生。
日光自大殿窗外泄下,沈弈的一张脸变得明亮起来,深黑色的眼珠干净又纯澈,微微抿住的唇克制又隐忍。
从今以后,他有个新的名字:沈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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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帝的目的达成了,他也没有什么话聊,想起了下面的贡士们等着殿试,他摆摆手让沈弈退下。
随着流程继续颁赐策题,由侍官传送,放置于策题案上,然后执事官将策案搬置于奉天殿的中间通道。
随后,时任首辅的乔嵩隐宣读圣旨,策问的题目也包含在了制诰内。
宣读完毕,众贡士依次入座,考试用的案桌在前一天已有光禄寺官员摆放好,准备就绪后执事官开始发放策题、答卷纸。
殿试考生与乡试、会试考生一样,笔、墨、砚均需自备,草卷、正卷各备纸十二张。
做完这些,就可以开始答题了。
整个答题过程中,除监试官、巡绰官等考场官员外,其余官员不得留在考场。遇到特殊情况,如下雨或大风天气,考生将移至大殿两侧的廊道答题。
首辅宣读圣旨时,沈弈压根没有在听,他神情恍惚,还有些缓不过来了。
等到身边的贡士动笔后,他才摊开策题,发生自己的手仍在颤抖。
但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监考官们只觉得沈弈慢慢来是胸有成竹,对他又是一阵另眼相看。
揉了揉因紧张长期僵持的腰,缓过神来,沈弈投身考题中,今科殿试的考题是:问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
这个题目非常明确,就是要求答卷人站在帝王的立场上,回答如何执政和用什么样的思想指导执政的问题。
答策题,就好比写篇议论文,既要能对论点进行阐述并以此为中心联系从古至今的相关治国方针展开分析,还要能提出当今治国方针中的不足和你觉得可以改进的地方,也就是自己的主张和见解,同时规定答题要一千字以上。
但虽说如此,贡士们心中皆清楚也不可太过于放飞自我,随意指责朝政。
因此,历年来的答卷,大多数依然是停留在歌功颂德,并委婉提出建议的层次。偶有些愣头青想要靠着谏言搏出位,殊不知在读卷官这关前便会败下阵来,根本连令皇帝听见的机会都没。
沈弈肯定不是愣头青,当看见考题时,他心中已然起了一篇草稿,围绕“实政”和“实心”两方面,再细细推敲几个来回,也就有把握了。
朝廷准备的墨和毛笔是上品,沈弈握在手中,感觉如虎添翼,笔下生风。
从辰时开始,高高在上的渭帝通常待上一个多时辰便会离开,当然也有例外,本次就是,他足足又多待了两个时辰才走的。
在离开前,还下来走进贡士席上逛了逛,不过专注做题的沈弈哪里会注意到这些,等人走了还不知。
他下笔写之:
臣闻帝王之临驭宇内也,必有经理之实政,而后可以约束人群,错综万机,有以致雍熙之治;必有倡率之实心,而后可以淬励百工,振刷庶务,有以臻郅隆之理。*
沈弈答卷中紧扣题目,开门见山地回答,帝王执掌国家政权,要把国家治理得和谐兴旺,就必须有“实政”和“实心”,就是必须有切实可行的治国办法和切实可行的治国思想。
接着,他要对这种治国办法和治国思想作了解释。
所谓切实可行的治国办法,就是国家要定纲立纪,要颁布法规法令,并且要把这些法规法令放到各种文件之首,张挂到各级官府的大门口和室内最显眼的地方,下发到全国各地,让全国的百姓不但熟悉,而且要自觉遵守。
切实可行的治国办法实行了,全国上下就有法可依,人们的目标明确,视听不乱。所谓切实可行的治国思想,就是要振奋懈怠懒惰的人,激励精明能干的人,从朝廷到地方,全国上下,一呼百应,步调一致,法度不乱,人们的精神意志无不畅达,想的和做的都一样。全国各级官员才能配合默契,百姓口服心服。
有了这样的治国办法和治国思想,国家不仅有驾驭天下的能力,而且能昭示国人守住天下;不仅有约束天下的法令条文,而且能统一百姓的思想。只有这样,国家才能从根本上得到治理,达到长期兴盛的局面。
第107章
在以前,沈弈也有憧憬,会觉得在紫禁城的宫殿里参加考试是一件特别幸福的事情。
其实压根不是。
考试时,在保和殿内东西摆放十数排考桌,因为殿内阴暗,光线不够充足,所以坐在后排参加考试的贡士有时根本看不清试卷上的字迹,只能主动搬到殿廊进行考试。
沈弈在最前排,光线倒是挺足的,没经历过这疾苦,他换一种。
殿上安排的考桌也十分奇特,书桌就像炕几一样,让他只能盘膝趺坐。
作为南直隶的考生,沈弈就十分不习惯这种书桌,他适应了许久。直到余光瞥见坐在他身旁的贡生,那人是一张明显不同于自己眼前的考桌,更相像与平日里所用的。
记忆很好的沈弈记起来了,在之前入宫搜查时,他见过有人手拿着此物,当时他只来得及匆匆一看,没有过多想法,不以为然。
没想到是用在此处,不过自带考桌考试也存在一个问题。
那就是保和殿的殿基很高,有三层石阶,同时还需转行数十级才能到达丹墀。这会让自带考桌的贡士们叫苦不迭,还没等开始殿试,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
沈弈认识在自己身旁的男子,他叫梁洵正。
是今科第三名,沈弈没有和他接触过,也没有见过有人和他交谈过,常常隐于众人之中,有些孤僻。
沈弈认识他也是偶然。
会试考中后,有人求上门来,沈弈便将自己在场中所作之文刊印赠人,也叫朱卷。
这种朱卷先载姓名履历;继载始祖以下尊属,及兄弟叔侄,妻室子女;附载受业、受知师;最后选登文章数篇。
在刊登之后,沈弈也收到那人寄来的有关收集到今科中举贡士文章合录,因为拿到手时,离殿试不久时间的缘故,他只来得及看前十名。
其中梁洵正的文章清新流畅,简炼朴素,至真至善,是难得的佳作,自然给沈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没有给他太多的时间出神,沈弈也有自己的策论要写。
立纪纲,饬法度,悬诸象魏之表,着乎令甲之中,首于岩廊朝宁,散于诸司百府,暨及于郡国海隅,经之纬之,鸿巨纤悉,莫不备具,充周严密,毫无渗漏者是也。
何谓实心?振怠惰,励精明,发乎渊微之内,起于宥密之间,始于宫闱穆清,风于辇毂邦畿,灌注于边疆遐陬,沦之洽之,精神意虑,无不畅达,肌肤形骸,毫无壅阏者是也。
...
治国者,必以奉法为重。依法治国,是沈弈贯穿试卷文章始终的一条主线。
在前世的十八年,他是生活在一个社会制度有保障,人民当家作主的国家,平安成长到无法医治的癌症来临前夕。
在此之前,他的所见所思和所学都在告诉沈弈一个道理:如果一国没有了法治,就等同于默认了一切有悖于正义的行为的合理化,公开化的发生。也就没有法律来约束人们较高的欲望和物质需求,国家就只能成为一个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