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虽然没说什么,由著他去,福气却隱隱觉得不妥。
这些事原本是皇后才有的权力。就算皇后,事先也须向皇上请示。皇上现在虽说没有立后,后宫里也没什么嬪妃,可昭阳侯怎能能凭自己的一句话就如此做呢?岂不是在当皇上的家么?
可是他现在正圣宠隆重,手握重权,无人敢说他什么。福气虽觉不妥,但见他心思深沉,一时也揣测不透,只好暗暗压在心底。
其实云夜的这些所作所为,云珂自然知道,只是有时候他也搞不清楚云夜的心思,又觉得都是些无关大雅的小事,便隨他去了。
可是他却不知道,他这一时的纵容,竟为日后埋下了出乎意料的隱患,並由此引出了未来种种,纠葛不清。
云珂自从知道了怜惜的心思后,便不再与他亲近过。后来云夜回来,更是把他拋在了脑后。
云夜出征西南,使用离间之计分化了炎国和西木的联盟,这一计策也將西木率军的大將军屠越牵扯进去,回京城后不知怎么的,竟被西木皇帝以叛国罪抄了家,下罪入狱。
云珂也是最近才知道此事,想起与怜惜的一段恩情,不禁有些不忍之意。
这日他在后宫隨意漫步,不知不觉走到一座宫宇外。大红的城墙那边忽然传来寂寞萧索的古箏之音,云珂倾耳一听,便知是怜惜所奏。
「怜惜竟搬到这里了么?」
「是。」福气道:「陛下忘了?昭阳侯回来后不久就让他迁到这里了。」
「原来如此。」
云珂想了想,忽然想见见怜惜,便迈进了那宫门。
怜惜正坐在后院一个古桐树下,神情萧索,漫不经心地弹奏著古乐,看见皇上来了,不由得微微一惊,慌忙起身跪拜。
「起来吧。」
小太监去內殿取了座椅,放在云珂身后。云珂拂袖坐下,望了怜惜半晌,问道:「最近可好?这里还住得惯吗?」
怜惜低著头,轻声道:「多谢陛下掛念,怜惜在这里一切都好,没什么住得惯不惯的。」
他神態谦和,语气轻柔,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是云珂见他身形消瘦,精神不振,越发显得柔若薄柳。
云珂与他毕竟曾有过一段恩情,看他这样,不禁有些懊悔,觉得自己也许太固执了,何必强留一个心不在自己身上的人在身边呢?成全了他和屠越,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他起了这个念头,便沉吟了一下,道:「怜惜,你可想出宫去?」
怜惜似乎大吃一惊。「皇上,您是什么意思?」
云珂轻声道:「你进宫也有很多年了。若是想离开,朕绝不拦你。」
怜惜愣愣地望著他,神情复杂,过了片刻,低声道:「怜惜自从八年前离开炎宫,便是无家无国的人了,早已无处可去。只求皇上给怜惜一方安身之处,终了此生,怜惜感激不尽。」
云珂有些意外。「你不想出去?」
怜惜摇了摇头,「不想。」
「你......」云珂想说你不想去找屠越?却突然想起屠越已被西木国主下了大狱,说不定过不上两个月就要问斩了,让他去找屠越岂不是送死?
云珂想到此处,心中微微一顿,倒觉得自己的问话莽撞了。
怜惜双目轻垂,低声道:「怜惜这样的人,这样的身份,出去也只会惹人厌烦,不敢妄作他想,只盼皇上念在曾经的恩情上,不要將怜惜赶出去。」
云珂见他话语淒凉,容顏憔悴,不由得升起怜爱之情,再不忍多说什么。
他本打算將怜惜送走,成全他和屠越,可想到屠越如今重罪在身,怜惜又对此毫不知情,还不如不说的好。
何况这怜惜也真真是个知情识趣的人,陪在他身边这些年,没少为他去忧解愁,也没少在这宫闈重重的深宫中,陪他度过一个个寂寞寒凉的夜晚。
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云珂又是个性情中人,想到曾经的恩爱缠绵,对怜惜便恢復了几分往昔的温柔。晚上他在怜惜这里用了晚膳,又陪他说了会儿话,到夜深的时候才回紫心殿。
一进內殿,云珂瞥见宫灯下的身影,微微一愣。
「夜儿,你怎么在这里?」
云夜斜倚在锦绣祥云的红木榻上,擦拭著手中的流云剑,闻言淡淡地抬起眼来,道:「怎么,我不能来吗?」
云珂笑道:「你自然能来,这宫里还有什么你不能去的地方。」
「只怕有些地方,我就不方便去了。」
云珂听他话语不善,道:「你怎么了?这话什么意思?」
云夜冷哼一声。「只怕你有美人相伴,不喜欢別人打搅吧。」
云珂终於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心下反而更加沉吟。过了片刻,他道:「夜儿,你是我的侄子,我从小疼你宠你,你是知道的。如今你也长大了,有些事不能再像小时候那般任性妄为。」
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笑,道:「你岁数也不小了。义兄在你这年纪好像已经和嫂嫂成了亲。你回京这么久,有没有想过......」
云珂话还没有说完,云夜突然「刷」的一声收起长剑,豁然起身,冷声道:「有没有想过什么?有没有想过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我倒是没有想过,皇上年纪大了,倒是该考虑纳妃立后了是不是?」
云珂沉下脸。「你是什么意思?朕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
云夜白了一张俊脸,反更加硬声道:「是,皇上的事我自然管不著,那皇上治我的罪好了!」
「你─」云珂被他气急。他虽一向纵容他,却绝不容他挑战自己皇帝的威严,此时被他气得恼了,沉声道:「你给朕出去!」
云夜神色气愤,脸色却更白了,云袖下的双拳握得死紧,微微发颤。他倔强地瞪著云珂,见云珂那双流彩四溢的眸子因为恼怒而微微沉黯,不由得心中一抖,咬著牙头也不回地走了。
云珂见他出了紫心殿,一挥龙袖,將桌上的东西叮叮噹噹全部扫到地下。
福气听见声音进来,见了皇上这幅情景,心下一惊。他轻声唤了小太监,无声地將內殿打扫乾净,见皇上坐在龙榻上运气,也不敢搭话,又小声地退了下去。
他在皇上身边服侍这么多,鲜少看见皇上这般动怒,也不知昭阳侯怎样惹了他了。不过昭阳侯是皇上的心尖宠,想过不几天,皇上又会对他宠爱有加了。
果然,二人冷战了两天,昭阳侯又来和好了。也不知他对皇上说了什么,皇上很快就对他既往不咎,又像从前那般笑意盈
盈地宠著他了。
转眼到了十月,云国要进行祈福活动。这祈福虽然没有春节时的大型祭祀来得隆重,却也是云国十分重要的一项祭典。
每年这个时候,云珂都要到郊外灵山的神殿里,独自为云国进行祈福,时间三、五天不等。一般他祈福完毕,都会在那里小住上一、两个月,到年底再回京。那里气候温暖,风景如画,是休息养生的好地方。
十月初二,云珂像往年那般按时上路了,不过今年与从前不同的是,负责行程的不是宫里的御林军,而是京畿的青龙禁卫军。
云珂信任云夜,这种信任除了从小的朝夕相处,还有一种盲目的、无法言喻的信心,这种信心使云珂相信云夜永远不会伤害自己,因为他知道他把自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云珂却没有想到,就是这份与眾不同的浓烈情感,竟使云夜大胆地借口灵山祈福,突然发难,將他暗中劫到了昭阳府的別院。
也不知云夜用了什么手段,竟完全避开了朝廷的耳目。京畿兵权都在他手上,身为昭阳侯和天赐大將军,云珂对他的宠爱又人人皆知,他要做起这些事来自然得心应手。
云珂此时不由得暗悔將福气派出办事,现在身边连一个心腹都没有,只有通过月隱帮他掌控朝廷的情况。
月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组织,不仅暗中保护皇上,还专门为歷代皇帝收集各种情报或暗中解决一些隱秘事等等。通过月隱,云珂很快重新掌握了朝中一切。
不过云珂虽然被云夜劫持,却並不担心他会对自己做何不利之事。在这一点上,他对云夜十分有自信。因为以云夜的恃才傲物,冷漠凉薄的性格,绝不会、也不可能对朝廷上的任何事情產生兴趣,他唯一有兴趣的......恐怕只有自己了。
云珂苦笑。其实他对云夜的所求所图,早已隱隱知晓,只是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应他,倒是两难了。
在他心里,云夜是一种不一样的存在。他是他最亲密的亲人,最疼爱的侄子,也是最信任的朋友。他们的关係开始的太早,开始的太深,早已超越了一般的情感。
云珂不能想像这种情感会发生什么样的变质,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甚至曾试图消弭过,可是事情还是发生了。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云珂不由得十分后悔自己对他的纵容。有些事情也许早点说清楚,对彼此才是最好的。
云夜將云珂软禁在昭阳府的別院后三天,才来看他,不过他们却大吵了一架。也许这是他们有生以来最激烈的一次爭吵。
云珂为了他把自己软禁的事,为了他对自己抱有不应该存在的感情的事火冒三丈。而云夜同样为了怜惜的事,为了云珂不肯接受他的感情,为了云珂竟然要选妃立后的事,也同样愤怒不已。
初时云珂还保持冷静的態度,力图和云夜好好沟通,让他明白他的希望是不可能实现的。可是云夜却出乎意料地坚持与固执。
「为什么?那个怜惜有什么好,值得你对他念念不忘?他不过是个宫奴而已,如果不是我不在你身边,怎么轮得到他趁虚而入!」云夜怒道。
云珂揉了揉额头,已快和他爭得没了力气,道:「什么趁虚而入。夜儿,你怎么还不明白,就算没有怜惜,就算你一直在我身旁,我们也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为什么我就不行!」
「我们同为男子,如何能够在一起?何况你是我的侄儿,以你、我二人的身份,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
「去他的什么身份!」云夜冷笑。「怜惜一个宫奴,你倒不怕笑话了?」
云珂秀美的长眉聚拢一起,不怒反笑。「我是一国之君,將来必要子嗣传承。就算和你一起,日后也要纳妃立后的,你可接受得了?」
「不行!」云夜大怒,抓起桌上的茶碗向地上砸去,之后犹不解气,长臂一挥,又將桌子上的东西砸了个乾乾净净。
云珂终於也火了,厉声道:「够了!你这是做什么?难道朕是你一个人的吗?难道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吗?」
云夜忽然点住他的穴道,把他扔到床上。云珂还没反应过来,衣衫已被撕碎。
「你做什么?」云珂错愕。
云夜此时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一边撕扯著云珂的衣物,一边將他压在身下,怒吼:「你是我的!云珂,你是我的!我不允许你纳妃立后!我不允许任何人和我一起分享你!你是我一个人的!」
云珂震惊,忽然明白他要做什么,气怒到极点,反而冷静下来。
他贵为天子,高高在上,从小便尊荣无比,俯视眾生,这辈子如何受过如此羞辱?何况对他做出这件事的,竟然还是他从小最宠溺疼爱之人。
他冷冷地盯著云夜,眼神中充满了愤怒的斥责和冰冷的决绝。一向只对云夜温柔宠爱的他,这辈子也没有用这种眼神瞪过他的夜儿。
狂怒中的云夜抬起头,望见云珂的神情,忽然脸色一变,堪堪碰触到他肌肤的手指,硬生生地停在那里。
他不敢相信,云珂竟然会用这样冰冷的神情、这样决绝的眼神瞪著他。
云夜瞬间像被点了穴道,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他震惊地望著云珂,从他的眼神中明白,如果他再继续下去,那么他不仅得不到他想要的这个人,还会彻底地失去他。
想到这里,云夜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苍白,他愣了半晌,好像突然恐惧似的从床上一跃而起,直直地望著云珂,双唇微颤。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终於慢慢冷静下来,伸出仍微微发颤的手指,轻轻解开了云珂的穴道。
云夜极力压抑住情感,艰涩地道:「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那你刚才是要对我做什么?」云珂冷冷地道,缓缓地坐起身来。身为帝王之尊,他绝不会允许有人竟然妄图想抱自己,尤其这个人还是他的夜儿。
云夜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什么,却又嚥了回去。沉默半晌,他终於冷静而坚定地道:「云珂,你是我的!只要为了你,什么事我都愿意做。如果我抱你会让你离开我,那么我发誓,我永远也不会再这么做了。」
说完他默默地望了云珂一眼,转头离开,留下衣衫不整仍然恼怒不已的人。
之后一个月云夜一直都没有再出现。云珂暗中联络上了月隱,知道朝中並无异动,眾人都相信皇上现在正安安稳稳地在灵山隱居呢,只是怜惜却不见了踪影。
云珂得到这个消息后皱了皱眉。他相信以云夜冷傲的性格不会对怜惜怎么样,可还是禁不住有些担心。
其实这个时候云珂要返回皇宫自然是可以的,云夜不在,只有他从万花谷带来的那个侍卫枫极负责看守这里。
这別院虽然戒备森严,但外面的那些士兵却都是大云国的青龙禁卫军。如果他们知道他们帮著上司软禁在这里的是什么人,只怕脸都要白了,因而云珂並不担心如何离开这里。
他之所以不走,是不想將事情挑开,不然此事必然会引起朝廷的轩然大波,云夜也会以犯上的罪名而被降罪,更严重点,也许会因大逆不道而丟了性命。
这是云珂无论怎样也不愿意见到的,云夜似乎也吃准了他这一点,每日让人將朝廷送到灵山的奏折呈来给云珂批示,待他批阅完毕再送回沧浪,竟丝毫不怕他向朝廷求援,带兵来抄了这里。
云珂想到这里,暗暗叹了口气。他也不知云夜为何这般吃定了自己,难道当真以为自己狠不下心来处置他吗?简直混帐!
不过云珂心里骂归骂,却確实狠不下这个心来。他知道云夜这些年来为自己吃了不少的苦,不说带兵出征那几个月,就说他在万花谷中学艺这些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无一不是他刻苦用功换来的。而他为的,不过是自己而已。
何况二人多年的牵绊岂是那般容易抹煞的。因此云珂继续留在昭阳府別院里,等著云夜再来见他,等著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
他並不担心云夜会再做出上次那种事。一来云夜极重誓言,说过的话绝对算话;二来云夜的高傲也不会允许他再这么做。
只是云夜离开这么久,也不知去了哪里。月隱的人暗中回报,说他带了怜惜出宫,往西木去了,可是从西木离开后却失了线索,寻不到他的踪跡了。
云珂听说月隱找不到云夜,反而忧心起来。
云夜的性子他最是瞭解,执拗顽固,认准的道理绝不会动摇。如今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去做了什么,才更让人担心。
可是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出一个月后回来的云夜,竟会做出让他更加措手不及、震惊之极的事情。
第四章
云夜回来的时候,云珂正在品茶,手中拿著一卷书,漫不经心地看著。大门突然被推开,一人风尘僕僕地走了进来。
云珂抬眼看见云夜,有些吃惊。短短一个月的工夫,云夜似乎消瘦很多,虽然背脊依然挺拔,容貌依然俊美,但面色有些掩不住的苍白憔悴,身形也单薄许多,只一双漆黑美丽的丹凤眼,仍然炯炯有神地看著他。
门帘被风吹开,带来一阵寒气。院子里种的梅花已经开了几朵,淡淡的清香隨著云夜的进入飘了进来。
此时已是隆冬,屋里生了火,屋角也放著暖盆。可是云夜身上却好似带著消不去的寒冷,即使坐在他对面的云珂也感觉得到。
云珂蹙了蹙眉,本想等他先开口,可是想到他最是怕冷,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轻咳一下,温声道:「外面冷不冷?怎么不多穿件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