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珂,来睡觉。」云夜衝他叫。
他很少唤他太子,一般都直呼其名,直到有次被昭阳侯听见了,领了教训,这才在外人面前唤两声。但若只是他们二人相处时,云夜从不知道太子是谁。
云珂笑笑,见时候確实不早了,便宽了衣,脱鞋上床。
「小皮猴,也不脱衣服。」
云夜缩在被窝里,挑著一双丹凤眼看他。
「出来,把衣服脱了。」
云珂把他从被窝里拉出来,云夜笑嘻嘻地缠到他身上。
云珂帮他把衣服脱了,从宫女手里接过湿润的锦布,给他仔细擦了脸和手,道:「以后在我这里要守规矩,知道吗?这里
是皇宫,没有规矩是不成的。你若不听话,我只有把你送回去了。」
云夜抱著他的脖子,笑道:「守规矩,那有什么难的。万花谷的规矩还少么?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
云珂没想到他会说这般话,愣了一下,轻点他鼻子笑道:「就算如此,也要做出来,莫要给旁人抓到了把柄,知道么?」
「知道。你是太子,为了你我也会守规矩的。」
云夜说得漫不经心、理所当然,云珂却细细看了他两眼,觉得自己当真小瞧了眼前这小人。他比他表现出来的懵懂无知,不知要聪慧多少倍。
此后,云夜便这样堂而皇之地住进了昭华殿,伴在云珂左右,寸步不离,云珂的床榻里侧也从此多添了一席旁枕。
二人平时出则同车,入则同食,几乎形影不离。只在云珂隨父皇上朝的时候,將云夜送往后殿学堂,二人才分开片刻。
太子对云夜的喜爱之情由此可见一斑。学堂中的一些皇室子弟看不惯,便仗著自己年纪大,伺机欺负云夜,谁知吃亏的却往往是他们自己。
这日云珂下朝,没有隨父皇去议政殿,而是转道后学堂,来到皇室书院,见太傅已经下课,三三两两的学生们结伴跑了出来,从他身旁经过,都慌忙行礼。
云珂让小太监进去找人,云夜很快便飞奔了出来。云珂牵起他的手,忽然看见他白嫩的脸蛋上竟有些许伤痕,不由得微微一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云夜在脸上摸了摸,不在意地道:「哦。没事,別管它。」
云珂皱眉道:「你和人打架了?还是有人欺负你?」
这皇室书院,里面唸书的都是达官贵戚的子女和一些皇室子弟,多少是个功利的地方。云珂隱隱也知道些。
「谁敢欺负我。哼!」云夜语气不屑,可小眉头却微微锁了起来,不知在想什么。
云珂知他若是不想说,自己问什么也问不出来,便不再多言,只是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小脸,带著他坐上御輦,回了寢宫。
晚上云夜沐完浴,披著湿漉漉的头髮跑进內殿,见云珂正靠在长榻上翻阅一些奏折。
他扑过去,跳到云珂身上,抽出他手里的奏折扔到一旁,道:「云珂,让我看看。」
「看什么?」云珂將他揽在怀里,接过一直在他身后追得气喘吁吁的小太监手上的干布,帮他擦发。
「我想你了,看看你。」云夜认真地说,抱著云珂左右端详,然后叹了口气,道:「云珂,你真好看。」
云珂喷笑。怎么小小年纪,说话如此老成?真是太可爱了。
云珂早已发现他似乎极其喜爱自己的双眸,总爱观测不已,乱他正事。他初时奇怪,也曾揽镜自照,只觉镜中人双眸有神,华烁熠熠,色泽没有常人那般墨黑,略显棕色,此外並无其它特別之处。
只是隨著年纪渐长,眸色也越发浅淡起来,时时隨日光流动,映出异彩,倒当真如琉璃一般。云珂暗自揣测,也许便是如此,云夜才爱之若狂。
他在云夜光洁的额头上亲了亲,取过药膏,给他的面颊上药,道:「夜儿,告诉我,这伤是怎么来的?」
云夜望著他,半晌没说话,忽然道:「云珂,你会永远让我住在这里吗?」
「什么意思?」
云夜道:「他们说等我长大了,就不能住在这里了。这里是你的太子宫,以后要给什么娘娘住的......娘娘是什么?是服侍你的宫女吗?」
云珂想了想,便明白必是皇家书院里的一些人见云夜受宠眼红,故意说这些话来气他。说不定云夜脸上的伤就是因此来的。
不过別看他年纪小,有那样一个武林盟主的舅舅,学的功夫可不是一般厉害,虽然脸上受些伤,但只怕那些人伤得更厉害。
云夜等了半天,见他没说话,突然怒道:「就算我长大了,也要和你在一起!你別想赶我走!那些娘娘什么的,我才不怕呢!」
云珂哈哈一笑,道:「夜儿,我怎么会赶你走呢。除非你自己离开,不然我永远不会赶你走。只要夜儿愿意,就可以永远住在这里。」
「真的?」云夜眼睛一亮。
「当然。我说话算话的!」云珂郑重承诺。
从此,昭华殿易名为永夜宫,意即此后此处只为云夜所有,可永住之。
可是云夜在知道这个名字的含义后,却不屑地说:「你若不在,我住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回万花谷来得自在。」说著双眉一扬,道:「这永夜宫的意思,应该为云珂永远与夜儿在一起。」
云珂含笑点头,「好。」
云夜立刻双眸璀璨,揽著他的脖颈,迟迟不肯下来。
第二章
不知不觉,转眼过了两年,云珂已满十四岁,按照大云国礼,该是成年之日。
吾家有子初长成。云珂的父皇自然骄傲甚喜,要为他举国大办成人礼。
大礼自头一年便开始准备,到了临近之日,整个皇宫更是忙忙碌碌,人人行色匆匆。
云夜原本对这些身边事不太关注,此时却也留意起来。他知道成人礼是云国男子的重要仪式,所有男子到了十四岁的六月初六,都要束髮,换上云国的国服─云服,举行成人礼。可是为何如此,他却並不十分明白。
到了成人礼那日,他见云珂神采奕奕,束金冠、结流鬢、披云服、系锦带,一副精神勃勃的样子,不由得大是奇怪。
他此时只有八岁,从小住在与世隔绝的万花谷,后又身居深宫,不解人事,不知从哪个多嘴的奴才那里得知:成人之后,可行婚事。
云夜隱约知晓,婚事便如他的父母一般。再一细思,不禁大怒,衝进內殿,见云珂已准备完毕,正要参加大典,便伸手挡住,问道:「成人之后,是否可行婚事?」
云珂微微一愣,不明其意,答道:「自然可以。」
「那成婚之后,是不是像我们这般同食、同住、同眠?」
「理应如此。」
云夜严肃地看著他,点头道:「那好,日后你要与我成婚。」
云珂闻言一愣,隨即大笑道:「夜儿,你是男孩子,不可以的。」
云夜怒道:「为什么?」
云珂见一时与他也说不明白,大典时辰又马上要到了,小太监一直在门口催促,便隨口道:「因为男男不能生子。」
这个道理,他知道云夜是懂的。
果然,云夜听后不由得愣住,云珂趁机疾步而出,匆匆赶往大典,对身后的怒唤置若罔闻。
其实他本想著等晚上回来再对云夜详细解释,细细安抚。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成人礼上大祸突至,风云变色,二人为此分別多年,云珂当日的隨口搪塞之言,也成为云夜日后念念不忘的心结。
成人礼上,南海余孽,炎国刺客,两年策划,精心佈置,倾巢而出。如此阴谋,自然有心人得益,无心人受损。其混战之惊,可想而知。
云珂遇刺重伤,整整昏迷了七天七夜,几乎性命不保。可是当他好不容易从重伤中熬过来,更大的打击还在等著他。他的父皇─大云国明敬帝,已在四天前驾崩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云珂怎么能想到,七天前还带著慈爱与骄傲的眼神,在大典上为他举办成人礼的父皇,眨眼之间,竟已天人永诀。
悲凉!悲凉!悲凉......
可是云珂却无暇伤心,甚至连哭都不能。因为云国的形势不容他伤心,因为重伤的身体不容他哭泣。
云珂是云国明月王朝三百年来,第一位坐在御輦上,被抬上皇位的皇帝。
虚弱憔悴的身躯,裹在尊贵庄严的皇袍里;苍白消瘦的容顏,露在华丽威仪的顶冠下;宽大龙袍在猎猎风中翩然翻飞,越加显得在太监搀扶下走上龙座的少年身如浮云,飘然摇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举朝文武,上千將士,在威严神圣的大殿前,参拜新皇。
云珂望著眼前匍伏的臣民,感受的不是君临天下的写意与骄傲,而是无尽的痛楚和沉重。可是他的面上不露分毫。
与那隨时会烟消云散般脆弱的身体和面容相比,他的眼神是那么坚定,带著与生俱来的高贵与优雅,带著由心而发的威仪和尊贵。
「眾卿平身。」
每吐出一个字,都好像一把利刃捲著冷凛的寒风,呼啸著划过胸前的伤口。可是云珂笑得镇定而从容。这种镇定,给了他的朝臣们希望;这种从容,给了他的百姓们信心。
此后长达两年的时间,大云国对炎国展开了军事报復,对南海余孽进行追剿活动。明月王朝,在年轻睿智的新皇明贞帝的带领下,走向了另一个盛世和辉煌。
无人留意云夜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甚至当云珂想起来的时候,竟已过了半年之久。
因为云珂拖著重伤未癒的身体仓卒继位,之后又立刻捉拿乱党,安抚百姓,整顿国事,还要调兵遣將应付炎国的突袭大军。诸多要事让他晕头转向,身心疲惫,伤势愈重,实在无暇他顾。
他继位后便由永夜宫搬至帝居紫心殿。先皇国丧也拖到半年后,诸事渐定,他的身体略略好转,这才仔细办妥。而当云珂恍然发觉时,云夜早已在他继位之前,便已辞行,去了万花谷。
从此时常午夜梦迴,伸手旁探,偌大的龙床,空凉一片,失了暖心人......
渐渐地,云珂也习惯了这紫心殿中的孤家寡人。他不是別人,他是大云国的皇帝,明月王朝的君主,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太多的时间去忙碌。
两年后,南海余孽和炎国之祸,终於彻底平定,但云国也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
云国第一武將─昭阳侯云皓,去世了。
云皓沙场征战多年,早已宿疾缠身。先皇遇刺身亡,其悲痛不下於云珂。遂不顾身体,彻夜追查,又出兵万里,追击余孽,討伐炎境。两年征战下来,铁打的身子,终也到油尽灯枯之境。
待战事平定后,云皓竟未来得及返回沧浪,便於凯旋归朝途中病逝,时年只有三十六岁。
云珂听闻消息的时候,重重跌坐在龙椅上。他於重伤昏迷之中,与疼他逾於性命的父皇成永诀之恨,心中悲恨,终生不可弥补。此时竟连从小尊敬崇拜的义兄也未见到最后一面,再待誥命夫人沁寒夜以身殉夫的消息传来,心里早已痛得没有感觉。
唯一思念担忧的,便只有云夜。
可云夜却未曾捎来只言词组,命人送入万花谷的书信与急报,也如石沉入海,一去无回。只在他父母的殯礼上送来一幅祭父祷文。言辞虽尚嫌稚嫩,但字字句句,发自肺腑,诚意昭昭,总算让云珂略感宽慰。
两年教养,那冷漠凉薄的性子,也懂事了许多。
炎国求和,割地送金,呈上大批贡物及皇室质子─怜惜。
怜惜人如其名,资质秀美,体態纤弱,可人怜惜,性情更是温润如玉、善解人意。他虽是炎国国主的血脉,却算不上真正的皇子,其母出身卑贱,是一名宫奴。在身份等级极度严明的炎国,宫奴是最最下贱之人。
怜惜虽是国主所出,却也只能是一卑贱下人,连国姓的资格也没有。只是选质子时,才有人猛然想到炎宫中还有这么个人。就这样,他被精致包装一番,千里迢迢送至了云珂的紫心殿上。
初次见面,他似已认命,大殿之上不卑不亢,一脸坦然,倒让云珂有几分意外和赏识。
不可否认,云珂確实是云国几百年来少有的明君。虽然大殿上眾臣对炎国都怨恨至深,纷纷建议让怜惜入宫为奴,以偿国债,但是云珂却觉得炎国的错误,不该由这样一个弱质少年来承担。
况且云国已经大败炎国,佔尽上风,泱泱大国应该有自己的气度。因此他驳回了眾臣的意见,只是让怜惜入宫,做了个传隨。
所谓传隨,就是皇上隨传隨到,陪皇帝下下棋、聊聊天,在皇帝閒暇的时候陪他游乐,打发时间和消遣的一个不大不小的身份。说是奴才也不是,说是臣子也不算。
怜惜在炎国本就是个低贱的身份,伺候人的事情自然十分明白。他读过几年书,颇有几分文采,人也十分温顺,不久便得到了云珂的喜爱。
他二人年纪相近,怜惜不过比云珂大两岁,此时也只有十八岁,陪在云珂身边,云珂很快发觉他性情隨和,优雅从容,与炎国皇帝大不相同。
他对云珂本来便有感激之情,后又渐生仰慕之意,於是不知从何时起,怜惜不仅成了云珂的身边人,也成了他床畔间的暖床人。
云国风气一向开放,男男之风也十分普遍,甚至在五百多年前的青龙王朝,还曾立过男人为后。那时的男子还可以去百泽內海的浩瀚神殿,求取可令男人逆天受孕的诞子丹,以延续子嗣。
到了明月王朝,诞子丹虽然成为禁药,但歷代帝王也不乏不爱红顏爱男儿的皇帝,所以,此事並未让人觉得那么意外或难以接受。
於是此后八年,怜惜伴隨云珂左右,朝夕服侍,贴身相伴。
云珂本以为他绝不会变,可是人的命运就是那么奇怪,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是无法预料到的。
「皇上,惜传隨在园外求见,说要陪皇上赏莲。」大內总管福气,躬身恭敬地在云珂身旁稟报。
初夏的天气,气候温暖合宜,御花园的莲花池畔更是清风徐徐,凉意扑面。云珂难得悠閒舒適地坐在池畔赏莲,但今日却没有让怜惜作陪的心情。
这些日子来,怜惜一直有些神不守舍,心思縹緲。云珂性情縝密,自然有所察觉。
去年以来,炎国再次蠢蠢欲动,有不安於室的跡象,云珂怕他们再搞什么古怪,便命人暗查。
怜惜虽然早与炎国断了多年的联繫,但他到底是炎国名义上送来的质子,有些事不得不防,於是云珂也让人去查了一下他近日神不守舍的原因。
谁知这一查,倒並未查出怜惜的行为有何背叛他,反而查出怜惜竟在一次与西木国使的偶遇中,与代表西木前来覲见的將军屠越產生了私情。
云珂初知此事自然震怒不已,但是冷静之后,念及多年情分,终於心软,遂故作不知,盼他回心转意,但未再与他有过肌肤之亲,毕竟其心未在己身,强有何意。可是怜惜竟会背著他与人有了私情,仍是让他震惊非常。
这么多年来,他与怜惜虽然似友非友,似亲非亲,但二人之间既有君臣之义,又有恩爱之情,怎会......
其实云珂心胸坦荡,气度极大,並非小气善妒、睚眥必报之人。从他当年对怜惜这样一个敌国送来「偿罪」的质子都会手下留情,甚至体谅怜惜便可看得出来。
但他和怜惜关係复杂,又相伴多年,现在於自己的眼皮底下出了这种事,恼怒过后,仍难免会感到不悦。
他想了想,淡声道:「不必了。告诉他,朕近日事务繁多,想要一个人静静。」
「是。」福气下去,过了片刻,又回来道:「皇上,惜传隨说既然您不想他相陪,他便在园外等候。您若什么时候想找人说说话了,他隨时愿意为您解忧。」
云珂笑了笑。「那便隨他好了。」说著端起眼前的香茶,慢慢品茗了起来。
福气在一旁看著,知道主子一向性情温和、心思內敛,此时虽然面目如常,但心头却是鬱鬱难言,便想著办法让主子高兴。
「皇上,前些日子庆亲王新送了一批北玄国的歌姬进宫,听说那舞技真是好极了。您若是觉得无趣,不如叫她们来给您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