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恩記 出書版by 公子歡喜/冥頑不靈
  发于:2008年1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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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死的時候那個叫瘦喲!眼珠子都突出來了……」
  「依我看,咱還是快請個高僧來收收吧。」
  「對,對!咱去找族長說說……」
  「……」
  狐狸在枝頭打了個呵欠,抬眼看見蘇凡正在人群不遠處立著。就伸了個懶腰,一縱身跳到他身邊,「喂!喂!呆子。」
  蘇凡顯然在想什麼,被他一喚,「呀——」的一聲朝後退了一步。
  「想什麼呢?」看沒人注意這邊,籬落拉過他的手握在掌中。濕漉漉地,冰涼冰涼。
  蘇凡掙開他,垂著眼睛不說話。
  那邊樹下的談話被風吹到這裡。
  「妖怪……」、「狐……」、「狐妖……」、「狼……」、「鬼……」
  籬落便知道他在想什麼,「你是不是……」
  「我信你!」蘇凡截斷他的話頭主動去牽他的手,「餓了吧?我們回家吃飯。」
  風吹起,書生黑色的髮絲拂到他臉上,癢癢地。籬落看著他端肅的面容,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
  「哪個不要命的搶先一步偷了老子看上的雞?不要被本大爺抓到,抓到了就砍斷手腳吊房梁上做煙熏肉!」
  籬落說,我知道你這書呆子認死理,嘴上說相信心裡一定還有遲疑。那就讓本大爺親自出手,去把那個殺千刀的偷雞僮チ藖恚蝗荒阋恢毙@麼難看,老子看了也不舒服。
  那時,剛吃過了晚飯,狐狸坐在軟椅上,叼著竹簽子看小雞在院子裡跑來跑去,一邊擦著嘴角邊流出的口水。
  蘇凡正在收拾桌子,狐狸吃起飯來跟餓狼似地,湯湯水水殘渣、米粒掉了一桌子,蘇凡每次都擦得辛苦,心疼著這麼好一張棗木圓桌,一次不仔細擦,下次積了油膩再要擦乾淨就難了。
  聽籬落這麼說,雖有心事被看穿的難堪,但是想想也是為莊裡除一害,就點頭答應了。
  「如果我抓到了,就要讓我吃雞!不許再賴。」狐狸看雞的眼神複雜了。
  不等蘇凡點頭,籬落又開口道:「不說話?不說話就答應了。不許再拖,今晚抓到雞,明晚就要有雞湯!不對,今晚抓到雞,今晚的宵夜就是雞湯。就這麼定了,不許多嘴。」
  說罷他就跳出門,跑到院子裡把小雞挨個捉到手裡打量,「這只太瘦,到底是老鼠生的還是雞生的?這只腿太細,腿細成這樣還叫雞麼?這只的脖子太長,難看……」
  蘇凡明白確實是虧待他了,就由著他去鬧騰。
  於是,莊裡家家都忙著修籬笆、補雞唬央u關在棚裡不讓出來。只有籬落大搖大擺地抱著那只蘆花小母雞滿莊子晃蕩。
  莊裡人見了替他著急。
  「蘇凡他表哥呀,最近鬧妖精呢,快把雞抱回去加緊看著吧,可別讓那妖精給惦記上了。」
  籬落撫著雞毛笑得山青水綠,「沒事兒沒事兒,我還愁他惦記不上呢。」
  人們無奈地搖頭,沒看見他懷裡的雞已經抖得眼都直了。試問世上哪只雞在狐狸的懷裡能臨危不懼呢?
  想到再過不久就能把懷裡的雞塞進肚子裡,籬落的嘴角又止不住往上多翹了一分,懷裡的雞似是感應到了他在想什麼,乾脆眼一閉直接暈了過去。一起暈倒的還有正巧路過的巧巧姑娘、迎香姑娘、珍珍姑娘等等……
  後來,蘇凡發現這只狐狸老是莫名其妙跑到他跟前對他笑,半夜醒來也能對上他的笑臉。書生有些奇怪。籬落同樣奇怪地背過身喃喃自語著:「怎麼不暈呢?怎麼不暈呢?」當然,這是後話了。
  且說現在,好容易等到了天黑,更深夜靜,這時候人們都在炕上打鼾了,道上一個人影都沒有。
  間或聽到兩聲野貓子叫聲,或者不知從誰家屋子裡傳來的「想死我了……」、「嗯嗯……啊……啊……那裡……不要……」、「哈……啊……好哥哥……快……快……啊……」的曖昧呻吟,想要聽得更仔細些,卻越來越模糊,漸漸聽不到了。
  切!伏在牆頭上的狐狸冷哼了一聲,收回心神繼續盯著牆下正獨自漫步的小母雞。
  都已經三天沒動靜了,今天就是專門來釣你出來的。老子就不信你撐得住!
  他早就去各處看過了,凡是被偷過的人家雞舍裡都有股淡淡的狐臭味,別人聞不出來,可瞞不過他籬落,定然是同族無疑。
  曹寡婦家的下蛋雞,老子半個月前就看上了;齊老頭家的黑母雞,老子去他家吃飯一小半是為了看牠;還有張鯽魚家的大公雞,老子想牠那兩條腿想得夢裡都流口水了……
  哪個不要臉的敢在他的地盤上撒野!擺明瞭就是不買他籬落籬大爺的面子麼?籬落想著,有點被下了下馬威的恥辱感。
  月上中天,道上還是沒有任何動靜,小母雞顯然也困了,縮在牆根下打瞌睡。
  沒多久,天邊又飄起了小雨,雨勢不大卻密。不消一刻,素白紗的衣裳就濕透了,黏在身上難受得緊。狐狸原就沒有耐心,在牆上等得無聊,身上的難受滲到心裡就升起了煩躁。
  什麼破天氣!什麼破地方!什麼破偷雞伲±鄣媚慊h大爺狼狽得跟落湯雞似的,抓到了先綁起來,泡染布缸子裡浸上三天三夜,我看你不難受!
  巷口走來一個人影,月白長衫油紙傘,一路行一路探頭往四周張望著什麼。行到牆下,看到了牆角邊的雞,便抬頭朝牆上輕喊:「籬落,籬落,下來吧。莫要淋濕了。今晚就不要再等了,別淋壞了身子。」
  霧雨朦朧,只看到他抬高焦急的雙眼一遍一遍掃視這裡,月白衫子的下襬上還有黑色的泥濘,必是這一路走得匆忙濺上的。
  籬落立刻站起身跳下去,卻故意拖慢了步子慢悠悠地走到他跟前,他見了趕緊把傘遞過來罩住他,又用袖子擦著他衣衫上的雨水。
  「你來幹什麼?終於看書看膩了是不是?這個樣子跑來,俣急荒愫芭芰恕!够h落接過蘇凡手裡的傘,竹傘骨入手溫熱,是他殘留下的溫度,手指下意識地摩挲,嘴上卻不依不撓。
  「我……對不起。可下雨了,我怕你著涼……」蘇凡忙低聲道歉。「哼!算了算了……」狐狸心裡頭高興,轉過身怕蘇凡看到他臉上的笑,「也不看看你自己,打著傘肩上也能濕成這樣……」
  後面半句說得輕,蘇凡沒聽清,問:「什麼?」
  「你……沒什麼。」狐狸覺得渾身彆扭,邁開大步往前走,「還愣著幹什麼?回家,睡覺!」
  「哦。」蘇凡趕緊跟上。
  正在此時,誰都沒留意,一道黑影「嗖」地一下竄了過來,直撲牆角裡被冷落了的雞。
  「小心!」籬落眼見得蘇凡還懵懵懂懂正要與黑影撞上,急忙拋了傘回身去護他。
  還是遲了一步,蘇凡不及收勢被黑影撞倒在地,重重一跌,月白衫子大半都沾上了泥。
  那黑影似是也不曾料到如此,身形頓了一頓,正是這一頓,被籬落抓個正著。
  「怎麼樣?沒事吧?哪裡疼?要不要回去貼張膏藥?」籬落攙起蘇凡,視線關切地上下打量著。
  蘇凡安慰他:「沒事,沒事,還好。」
  一聽書生說沒事,狐狸便轉開眼道:「叫你別愣著,偏不聽。你看,差點就被你誤了事了。」
  「那你的手抖什麼?」第三個聲音插進來,清脆的童聲,語氣卻分外囂張。
  「咦?」蘇凡好奇地看著狐狸另一隻手裡的東西。
  尖嘴、細眼、大尾巴。竟是只褐毛的小狐狸。
  「叫什麼叫!看本大爺一會兒怎麼收拾你!」
  籬落氣急,用力去掐小狐狸的脖子,小狐狸「呀呀」痛叫,一迭聲叫著:「先生、先生……」
  叫聲淒慘,蘇凡聽得心疼,便要籬落鬆手,「牠還小,別太欺負牠。」
  籬落不聽。「小?年紀小,胃口倒不小!這段日子吃雞吃過癮了吧?說!是後山哪家的?不知道靠山莊現在是你籬落爺爺的地盤麼?」
  小狐狸脾氣也不小,硬是忍著疼梗著脖子不說話。
  「不說話是不是?那就帶回家在房梁上吊著吧。呵呵,我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什麼時候。」說罷,籬落就一手捉著小狐一手牽著蘇凡往回走。
  「先生……」小狐狸不理他,只睜大了眼看蘇凡。
  蘇凡剛要說話,籬落牽著他的手緊了緊,乾脆攬上了他的腰,「別理牠!這小鬼主意多著呢。」「哼!」沖籬落翻了個白眼,小狐狸回頭繼續哀哀地看著蘇凡,墨黑的眼裡水氣氤氳,「先生……娘親……娘親還在等我回
  去……」
  淚滴了出來,似是滴在蘇凡心口上,忍不住拉拉籬落的袖子,「饒了牠吧。」
  「別聽牠的,狐族向來好演戲。」大狐狸一不留神把自己也算了進去。
  「真的、真的……我家就住莊東邊的小果林旁。呀……疼!」小狐狸說著不忘伸長脖子去咬籬落一口,反被籬落在額頭中心狠狠地彈了一下。
  「騙誰呢?莊東邊小果林旁只住著管家大嬸。哪來的你呀?還你娘親……」
  「管家大嬸就是我娘親!」小狐狸大聲道,淚「撲簌撲簌」落得更凶。
  「你?」蘇凡吃了一驚,趕緊去把小狐狸抱來又放到地上。
  「先生。」
  「管兒?」
  小狐狸就地一滾,竟變成了一個孩童模樣,黑髮垂髫,只一雙哭紅的眼睛透著些許琥珀色。僅見他喚了蘇凡一聲,就撲進他懷裡失聲痛哭。
  「娘親病了,我沒錢請大夫……先前的藥都吃光了,藥渣滓都來回熬了幾遍熬得都沒味兒了……娘親吃不下飯……我就想……就想……」
  「就來偷雞。」大狐狸不客氣地說,黑著臉看蘇凡把小狐狸抱進懷裡柔聲安撫。
  「莫哭,莫哭,這樣的事兒,怎麼不跟大夥兒說?」
  「娘親說,大家都不容易,不要麻煩人家。」管兒抽泣著說。
  「好孩子……先帶先生去看看你娘吧。」摸著他的頭,蘇凡想起了自己。
  當年也是如此,父親死了,就靠母親給別人做針線艱辛度日。沒日沒夜地繡也換不來一餐溫飽,母親卻因此染病。
  起先母親忍著不說,到實在忍不下去了就拉著他的手囑咐:「不要聲張。窮鄉僻壤的,哪家不是緊巴巴地過日子?欠了人家的恩情,還起來就難了……」
  自己似懂非懂地點頭。看不過母親日益消瘦,就趁著夜黑跑去別人家地裡挖了些野菜搗碎成糊,可惜母親未能吃下一口。
  走進管兒的家,四壁空空只點了一根快燃盡的蠟燭,漆掉了大半的破桌子上放了三、四個大碗,走近一看,都是涼了的雞湯。
  「嘖嘖,好東西都浪費了。」籬落惋惜地說。
  被小狐狸瞪了一眼,委屈地去看蘇凡。蘇凡拉著小狐狸的手說:「難為你了。」壓根不理他。
  跟著管兒進到裡屋,只見床上的被褥微微有些起伏,想來人是病得憔悴不堪了。
  「娘親,先生來看妳了。」管兒走上前去低聲呼喚。
  半天不聞響動。
  「娘親……娘親……」管兒趴著床沿一聲高過一聲,到最後已是哭聲了。
  蘇凡在後面站著只覺得又回到十多年前,虛軟得不敢去看。籬落見他這樣,走過去看了一眼,沖他搖了搖頭。
  眼一閉,有什麼滑過了臉頰,一片濕潤。是誰握緊了他的手,一步一步引著他走到床前。
  強自鎮定了下精神,捏了捏籬落的掌心叫他放心。又摟過管兒,「你娘已經去了……後事你不用擔心。」
  管兒點了點頭,又趴在他懷裡哭了一陣。蘇凡心中也是悲痛難抑,籬落不作聲,只站直了身讓他靠著。
  經這一宿的周折,屋外已是大亮了。雞鳴晨曉,山莊自夢中醒來,夜裡的悲喜無聲無息亦如生命流逝。
  管家大嬸的喪事是莊裡人幫著辦的,簡單的薄木棺材、簡單的豆腐席,大家象徵性地吃兩口再哭兩聲,叨念兩句「也是個可憐的人」、「日子過得不容易」什麼的就散了。
  最後,墳頭邊只有披麻帶孝的管兒還不聲不響地跪著,蘇凡和籬落站在他身後靜靜地看著,滿天的紙錢被風托高到半空又打著旋兒落下,白蝶一般,只是多了份淒涼。
  「娘親……」管兒低低地喚了一聲,嗓音沙啞,是再也哭不出來了。
  「管兒……妳家管兒他,一年前就沒了……都是我不好……」
  一年前,溪水邊。
  後山上耐不住寂寞的小狐狸時常化作了人類孩童,偷偷溜下山來玩。久了,就與莊裡的孩子們打成了一片,爬樹、偷桃、挖野菜、逮蛤蟆……哪一樣都比山上清苦的修行來得開心。唯獨有一樣狐狸不敢做,便是下河。
  狐狸生性畏水,打死不肯靠近那清河一步,每回都是在岸邊百無聊賴地幫著看衣服。人類的少年在水中如魚兒般自在,歡笑、打鬧,皆不與他相干,說不羡慕是騙人的,偏偏有人起哄。
  「褐兒是膽小鬼!」
  「褐兒比女孩兒還膽小呢……」
  「褐兒,怎麼不下河?下河呀……」
  「褐兒,是不是害怕呀?難道你是不敢脫衣服的姑娘?哈哈哈……」
  狐狸性子急,受不得嘲弄,漲紅了臉跑到水邊就要往河裡跳。
  「別聽他們胡說。」處得最好的管兒游上岸來阻他。
  他偏不聽,賭氣地一路跑到河下游。下游河水湍急,一路奔騰匯入靖江。
  河水粼粼,在眼前一波一波地蕩漾,怎麼看都覺得會有怪物潛在水底,等他一入河就屍骨不存。
  「褐兒、褐兒……」他跟著他一路跑來,一聲聲的叫聲聽在耳裡就想起方才的笑聲。
  於是他牙一咬,眼一閉,腿一蹬,彷佛是回到了後山寒冷的冬季,渾身冰冷還伴著陣陣刺痛。
  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將他握在了掌中,恣意翻滾、戲弄著推往前,半點由不得他掙扎。又有一股力道加在了他的身上,拼了命地將他往後拉。
  身體隨波沉浮,感覺在一點一點上升。終於,能夠大口地呼吸,體溫慢慢地回復。他睜開眼,自己竟是在岸上。水裡有什麼一起一伏,被水流沖向遠方。快要看不見時,那東西轉了個身,管兒。
  呼吸停滯,心疼得彷佛長老手中的棘鞭正一遍遍地抽打上來。
  變回了狐身在莊子四周遊蕩,慢慢從人口中聽說,管兒只有個娘;管兒的娘得病了;管兒整整兩天沒有回家;管兒的娘急
  得病更重了……
  晚上在河邊坐了一晚,什麼都沒想,心裡清明得好似入了道。
  第二天一早,他推開破舊的木門,「娘親,我回來了。」
  往昔的情節一點點從口裡說出來,一年來任何人都不敢告訴,壓抑得辛苦。
  「對不起……」墳前的人是管兒,也是褐兒。
  蘇凡走上去安慰他:「管家大嬸人好,不會怪你的。何況,這一年你也替管兒盡足了孝道。天晚了,你快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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