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恩記 出書版by 公子歡喜/冥頑不靈
  发于:2008年1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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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凡笑著哄他睡了,轉身進了裡屋。
  籬落正趴在床上胡亂翻著他的書,一本一本,地上也散了一地。於是一邊收拾一邊問他:「好了?」
  「嗯,好了。」籬落低頭看書。
  「不裝了?」
  「嗯?」籬落抬頭。
  蘇凡沒有理他,從櫃子裡拿出床被子說:「我今晚和管兒睡。」便頭也不回地出了屋。
  籬落有些驚訝,慢慢地低頭,書上寫著:「……楚人有賣其珠于鄭者,為木蘭之櫃,熏以桂椒,飾以玫瑰,輯以羽翠,鄭人買其櫝而還其珠。此可謂善賣櫝矣,未可謂善鬻珠也。」
  蘇先生是真的生氣了。入秋的天氣一天涼過一天,蘇凡也跟這天氣似地,臉上是溫溫和和的笑,看在眼裡卻覺得有些疏離,再不像從前那般有暖和的感覺了。
  時間一長,不只是籬落,莊裡的人也覺得不對勁。王嬸就跑來跟他說:「蘇凡哪,這是怎麼了?老是一副悶著什麼事的樣子。心裡想什麼就說出來,跟別人說不得,跟你王嬸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蘇凡笑笑說:「沒事,我沒什麼。最近晚上看書看得晚,白天覺得有些困。」
  王嬸半信半疑,動了動嘴不再往下問,只囑咐他別那麼用功,別仗著年輕就折騰自個兒。
  蘇凡一一點頭應了。
  回到家時,看見籬落正盛了些小米蹲在雞舍旁喂雞,嘴裡還喃喃地說些什麼,聲音太低,聽不清。見他抬起頭來看自己,蘇凡就轉開眼一聲不響地進了屋。
  籬落見他不理自己,繼續低著頭專心地把小米撒到雞仔腳邊。小米裡是拌著些豆油的,隔壁王嬸說這樣子米香,雞愛吃,就容易長肥,便姑且信著。
  裡頭傳來他說話的聲音:「字要這麼寫,懸肘、提腕……這樣寫的字才有風骨……」想是在教管兒功課,跟人一樣溫潤的嗓音,慢悠悠的調子,十足的耐心。有多久他沒有這麼同自己說話了?
  清早出門時,他說:「鍋裡還有些饅頭。」
  傍晚回來後,他說:「吃飯了。」
  還有……還有就沒了。
  都是淡淡的口氣,恍若對一個路人。
  筷子一圈圈地在碗裡攪著,沒吃夠的雞伸長了脖子來啄他碗裡的,索性把碗放在地上任牠吃個飽。
  這雞是他從鄰莊抓來的,特地也挑了只蘆花的母雞。那家恰好沒人,就在桌上放了一錠銀子。法力大半都被封了,身上一文錢都沒有,這是當了大哥先前送的玉佩才換來的,足夠買回來一院子雞。
  蘇凡第一次見這雞時,沖他看了一眼,後來就又是視而不見的樣子。
  管兒見他們倆這樣就來看籬落的笑話,「先生氣的又不是一隻雞。」一邊「嘿嘿」地笑,跟著蹲下來看。
  「我知道。」籬落不理會他,仔細地把豆油拌進小米裡。還真有點油香味兒,今天還往裡頭加了些蛋清,前兩天張嬸和曹寡婦說話時他聽到的。
  見管兒在旁邊沒有走的意思,就問他:「字寫完了沒?沒寫完就跑出來,小心他罰你。」
  「呵呵,先生人好著呢,從來不罰人。」管兒笑得有些得意,還補了一句,「也就會和你鬧脾氣。」
  籬落就不說話了,垂著眼睛,白紗衣沾上了攪出來的米粒和油點,黃乎乎地,襯得分明。高高挑著的眉角也往下掉了,一點都找不到先前的張狂樣子。
  管兒又看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就站起身來,「你們要鬧也別鬧這麼久。先生最近一天吩咐的功課快比上從前一個月的了。
  真是……」
  遠遠地一陣陣哭聲傳進來,賣胭脂的貴武的媳婦還是捱不過這突如其來的病,死了。喪葬的隊伍白飄飄地行過來。籬落帶著管兒站在門外看,死了媳婦的男人扶著棺材哭得悲痛欲絕。
  籬落對視一眼,招靈幡上繞著慘慘的黑煙,這個女人死得不尋常。棺材就要行到門前,於是趕緊關了門。
  看到蘇凡坐在院裡手中拿著書不解地看他,籬落解釋:「大凶,開著門讓她過去是要招來晦氣的。」
  蘇凡「哦」了一聲,不再搭理他。
  兩人就這般僵持了月餘。
  管兒天天苦著張臉坐在桌前寫字寫到半夜,便罵籬落:「你們這是要鬧多久?低頭認個錯不就完了?哪有你們這樣的?」
  「大人的事小孩子閉嘴,好好寫你的字!」籬落在他額上彈了一下。
  心裡也在彆扭,想認錯,做不來。從前在山裡,闖了禍大哥就直接招呼一頓拳腳,半個字也不跟你廢話的。好幾次看著蘇凡,話都到了嘴邊就是說不出來,他心裡也著急。
  於是就一天拖過一天,拖得貴武喜氣洋洋地又續了弦。
  「今晚這些字都要寫會,每個寫二十張。明天不交來的,我就要罰了。」
  底下的孩子們立時哀聲連天。
  蘇凡知道功課多了。暗暗罵自己,自己心緒不甯幹這些孩子什麼事?何苦為難他們?
  可話是脫口就出來的,再要收回就難了。就像這些天的自己,臉色擺出來了,再要收回來就沒那麼容易。又不是非要看他低頭才甘休,再說他已經低了頭,看他天天巴巴地喂著他新捉回來的雞,蘇凡就明白了。
  自己這二十多年來幾乎沒和人紅過臉,別人跟他說什麼讓他做什麼,再怎麼著也盡力去做了。
  現在這一鬧,好似是把這些年心裡的委屈都發到他身上似地,總是不應該的。算起來,他做的事也沒錯到哪裡,自己再大
  的委屈也受過,怎麼就在這事上耍起了脾氣?
  想著就到了放課的時間,孩子們迫不及待地收拾東西奔了出去。管兒說他要上夥伴家去,一會兒再回來,蘇凡准了。
  他又收拾了會兒東西,剛要走,卻下起了雨。
  秋天總是多雨,天陰沉沉地,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落下來。
  偏巧今早出門時忘了帶傘。最近總是這樣,光在意著自己的臉色就忘了其它的事。又長歎了一口氣,看這雨還不大,蘇凡想,快些走還是不會有什麼大礙的,就抱了書沖進雨幕裡。
  才走了幾步就後悔了,畢竟是入了秋,雨雖不大,卻細細密密地連成一片,一沾衣就整個人都濕了,衣衫貼在身上,涼得手腳都有些發僵。正冷得快縮成蝦子的當兒,頭頂撐起一方暈黃的天空。
  「下雨了就別到處亂走,小心著了涼。成天開口閉口地教訓著別人,輪到自己怎麼就不記得了?」
  蘇凡站住了不肯回頭。
  背後的人歎了口氣,有些像自己平常歎氣時的意思。頭頂的天空轉了一轉,變得有些暗。他已經站到自己跟前,自己比他矮一些,平視過去能看到他的嘴一張一合。
  「那個……我不對……那個……騙你的雞吃……」又立刻流利地補了一句,「我已經又弄了只回來,給了錢的,雖然沒告訴人家一聲。」
  蘇凡仍然抿緊了唇。
  於是他又歎了口氣,斷斷續續地說:「那個……我不對……那個……裝病,還……還麻煩你照顧……」
  微微地抬起眼,他的臉色有些不自然,傘的顏色還是別的什麼?再低一些,看他的手把傘柄捏得死緊,關節泛白。
  他不說話了,「呼呼」地喘著氣,讓他想起背不出功課的孩子。
  「在外邊等了多久?」蘇凡抬起頭,溫溫和和的笑容。
  「沒……剛好路過……」籬落別開眼,眼神有些虛。
  「走吧。」蘇凡不去揭穿他,舉步往前走。
  頭頂的天空旋即如影隨形地跟來,一時竟不覺得冷了。路上又遇見了貴武和他剛過門的新媳婦,聽說就是他先前在外頭的那個。
  「作孽喲,他媳婦死了才幾天?」莊裡的女人們都看不慣。便都說,貴武先前對他女人好都是假的,就為了她手邊藏著的
  那些嫁妝。現在東西到了手,人又死了,還有什麼能攔著他風流快活的?
  莊裡的流言蘇凡偶爾聽王嬸說一些,都不放在心上。君子謹言慎行,不在背後道人之短長。
  點點頭互相打個招呼,那媳婦嬌滴滴地對他們行了個福禮,一雙桃花眼只盯著籬落的臉打轉。走遠了還回過頭來拋一個笑,身姿婷婷,媚眼如絲,確然有顛倒眾生的本事。
  「這女人不是好東西,以後提防著些。」待看不見他們的身影,籬落對蘇凡道。
  「嗯?」蘇凡疑惑。
  「那個男人活不過冬天了。」籬落又說。
  果然,方下了今冬的第一場雪,貴武就被發現死在了雪地裡頭。胸膛被劃開,腸子流了一地,心肺、內臟卻都不見了。那時籬落正伴著蘇凡讀書。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屋外喳喳呼呼地喧鬧起來,管兒就進來說是貴武死了。
  蘇凡驚異地看籬落,籬落說:「那個女人不是好東西。」
  管兒也跟著點頭。
  又過了幾天,冷不丁地大冬天打下一道雷,正中貴武的屋子。人們看得膽戰心驚,趕緊都跑去看。卻找不到貴武他女人,翻了大半天翻出一具焦了的骨架,上面還裹了些破碎的人皮。
  人們方才知曉那女人竟是女鬼裹了人皮變的,都說怪道美成那樣。
  貴武恐怕是在賣胭脂時被她勾上了,鬼迷了心竅,就騙她老婆的嫁妝好跟她雙宿雙棲。他老婆怕也是他弄死的,虧他那時候還哭得跟真的一樣。後來得了手,想來女鬼也膩了,就掏了他的心。
  只是怎麼又打了道雷下來?沒人說得清,就異口同聲地說是老天爺看不過去才收拾了她。
  因這事,莊裡頗熱鬧了一陣,大冬天地還捧著個手爐,聚在掉光了葉子的大樹底下議論,甚至還有鄰莊的專程跑來聽新鮮。
  狐狸怕冷,沒有去湊那熱鬧,就在屋子裡圍*爐一件件講給蘇凡聽。
  「他前面那個媳婦倒不是他弄死的。是自願的。招靈幡上有黑氣,那是人死了魂魄在上麵團著。凡是這樣的,必是生前作了法,甘願用命來求什麼的。死了後不能轉世,魂魄就在外遊蕩直到灰飛煙滅。那道雷就是這麼來的。」
  「可惜還是晚了一步,她終究沒保住貴武。」蘇凡惋惜。
  「那也是他活該。」籬落喝口熱茶道。
  蘇凡便想起那首《上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她對他確實是愛到深處無怨尤了。」
  「她又不知那是女鬼,我看是婦人的嫉妒吧?」籬落不以為然。
  「嫉妒也是出自愛心,如若恨到如此地步,想見她對貴武亦是愛到不能,即使灰飛煙滅也要記得他吧?」
  籬落聽出蘇凡話中的敬佩,不由得湊到他面前,一雙眼細細地打量他,「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你真信?」
  「你不信?」蘇凡反問他。
  「天荒地老的事,不到天荒地老誰也不知道。」籬落看著窗外,手中的茶盅嫋嫋散著熱氣。
  蘇凡順著他的視線往外看。窗子都蒙了水汽,迷迷糊糊只看見白雪皚皚中一樹紅梅光華灼灼。
  冬季農閒,家家都燒熱了炕頭,關起門來足不出戶。學堂也放了假,蘇凡便終日窩在家中看書寫字。
  起先管兒還悶得荒,三天兩頭地跑去找莊裡的孩子玩耍。籬落也嚷著沒意思,晃出去逛一圈,東家喝口茶西家嗑把瓜子,順手又帶回來兩小壇家釀的土酒。
  「人家是客氣,你怎麼真就當了福氣?」蘇凡覺得自己越發不好意思見左鄰右舍了。
  籬落聽得不耐煩,小酒盅遞過來堵他的嘴。蘇凡半推半就,拗不過他抿了一口,酒性激烈,臉皮子上薄薄發了層汗。
  狐狸笑得開心,眉梢翹動,舌尖一勾,杯沿上的酒漬舔得乾乾淨淨。
  入喉的酒就在蘇凡腹中火辣辣地燒了開來,星火燎原,渾身軟得使不出半點勁。
  籬落只見蘇凡臉色緋紅,一雙眼含了霧氣迷迷離離看不真切,略顯蒼白的唇上還留著酒液,晶瑩水潤,竟添了幾分春色。
  「這邊,也擦了。」他忍不住湊上去,嗓音暗啞,淡金瞳深如一池秋水。
  背靠著牆,書生退無可退。
  已經近在咫尺,肩頭的烏髮裡摻進了銀絲。
  「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非禮……」腦海裡依稀想起幾個字,破碎不能成句。
  鼻尖碰上了鼻尖,呼吸急促又極力壓抑,唇瓣顫慄,舌在口中蠢蠢欲動。
  「先生……」
  門「匡——」的一聲突然打開,冷風夾著雪花,快撲滅了爐中的烈火。
  蘇凡反射性地推開籬落,胡亂抓起本書把臉埋進去,半天說不出話。
  管兒的手還推著門板,瞪圓的眼睛一眨一眨,張口結舌。
  「小鬼,還不快把門關上,想凍死你家先生是不是?」籬落摸摸鼻子,坐回原來那張軟椅,又抓了把瓜子在手裡,有意無意地瞟著蘇凡熟透的臉。
  後來,下一陣雪,天就冷下十分。
  狐狸不冬眠卻也畏寒,縮在火爐邊就再不肯動彈一下。蘇凡由得他們去,清清靜靜地倒也合他的意。
  看書看乏了,籬落就拉了他過去,野史外傳、山間奇談,一樁一樁地說來解悶。管兒聽得咋舌,張大了嘴好半天合不上,蘇凡也覺得離奇。書齋裡紅袖添香的畫中仙,荒山中朱瓦廣廈的千金女,還有風雪夜一盞幽幽搖曳的牡丹燈……
  聽到入迷處,就忘了外頭呼嘯的風雪。方才的困乏也解了,筋骨舒暢,是他悄悄靠過來在他背後揉捏擠按。
  詩書、暖爐、清酒,外加身後的依靠,所謂安逸閒適不過如此。
  轉眼就到了年末。整個靠山莊似從冬季的長眠中忽然醒過來一般,喧囂不可與往日相比。
  殺雞宰鴨,煎炒烹炸,賢慧的媳婦個個都卯足了精神,要在除夕夜的飯桌上分出個高下。
  戲班子又裝扮齊全著在草檯子上演開了,鬧天宮、瑤池會、瓊台宴……都是莊裡人愛看的熱鬧戲,皂靴過往翻騰如浪,水袖來去漫捲似雲,鑼鼓聲三裡外都聽得分明。
  蘇凡見王嬸一個人孤寂,就把她接了來一起過年。有了她的操持,記憶中冷冷清清的年這回竟意外地有了樣子。春聯、窗花、倒貼福……都是紅豔豔地,樣樣齊備。
  春聯是籬落搶了蘇凡手裡的筆寫的,往門框上一貼,莊裡有閨女的人家又圍著好一通地誇,急忙找了紅紙來也求他寫,狐狸樂得快不知「謙虛」二字要怎麼寫了。
  「他原本就不知道。」管兒噘著嘴說。
  蘇凡停下磨墨的手塞給他一把糖,小狐狸就奔出門找夥伴玩去了。
  除夕那天一早,打開院門,竟見門口堆了一地的年貨,山雞、野兔、乳豬、青魚……還有不少乾貨、布匹。上邊放了封信,拆開一看,只寫了「母子平安」四個字,底下落款是個狂草的「狼」字。
  王嬸雖不識字,卻拿在手裡濕著眼眶看了許久。蘇凡想過去勸解,她說了句:「瞧我,大過年的掉眼淚,不吉利。」便把信收進懷裡,開始風風火火地刮魚鱗、劈大骨……管兒興致勃勃地幫著生火起灶。
  不一會兒,煙囪裡就開始冒出了白煙,抬頭看,家家屋頂上頭都煙霧騰騰地,整個莊子都浸在了飯菜香裡。
  整理蘭芷送來的東西時,從裡頭落出個小盒子,掉在了地上,滾出一小塊玉佩。碧綠的顏色,紋路裡夾雜著些褐黃,對著太陽一照,就顯出淡金的顏色來。正是籬落上回為了還蘇凡的雞當掉的那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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