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時,他那個貴為一族之王的大哥親手封了他大半的法力。「是讓你去給人家做家奴的,人家給什麼就吃什麼,免得你一個人暗地裡享受。」身上便一文錢也沒給他留,只這塊玉因是當年大哥第一次下山後帶回來親手送他的,就一直帶在身邊。
籬落對著那玉佩看了好一會兒,「多管閒事的色狼精,又讓他看笑話了。」嘴裡這麼說,臉上是分明帶著笑的。
除夕的傍晚要祭祖,蘇凡把祖先的牌位一一請出來,竟擺滿了幾案。
「看不出來你家也發達過。」籬落指著牌位上「銀青光祿大夫蘇公正先」的字樣說。
「嗯。」蘇凡站在案前點頭。
聽母親說,先前蘇家也是本朝一大望族,世襲的爵位,盛極的權勢,還曾出了幾位娘娘。再風光也好,敗起來就是摧枯拉朽一夜變天的事。行事張揚、同僚相嫉、君恩不復,都是理由,也是氣數。
小時候依稀記得家裡還有些物品,赤紅的珊瑚珠、寶藍的美人瓶……日子過不下去,都拿去賣了。賤賣也罷,溫飽尚不可得,談什麼風雅?
「大過年的,別木著臉。」籬落站到他身邊低身說。
於是他深吸一口氣,屈膝、下跪、叩頭、祈福。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孫蘇凡虔心掌恚翰煌γ磺蟾毁F,唯盼闔家安好,無災無禍,諸事順宜,萬般如意。
三跪九叩首,把額頭抵到地。這樣就很好。有人伴在身邊,很好。希望,一直。
起身抬眼去看他,淡金色的眼炯炯看著自己。
燭火映紅了臉。
大年初一要去城裡的慈恩寺上香。
蘇凡原先都不搞這一套,王嬸就嘮叨:「小孩子家家不懂事,新年新春的,不敬敬菩薩求個來年平安怎麼行?」
便帶上籬落和管兒陪著她去了。
縣城裡放眼望去就是滿目黑壓壓的人頭,人人臉上都掛著笑,再擠也沒見誰惱。管兒咬*紅的糖葫蘆東看看西看看,看什麼都覺得好奇。怕他走丟,蘇凡就拉著他的手。行了幾步,另一隻手伸過來牽他的,十指相扣,掌心貼著掌心。
「別走丟了。」籬落沒有看他,只顧拉著他往前走。
蘇凡臉上一熱,終是沒有掙脫。
廟裡頭也是摩肩接踵,人手一炷香火,大雄寶殿前的香爐都快插不下。王嬸遇上了同莊的女人,就站住了聊。管兒看和尚解簽看得起勁,蘇凡、籬落兩人吩咐了他幾句,便一同往他處去瞧。
廟門前拐過一個拐角,是座月老祠。
穿了新衣的年輕女子個個凝著臉,專心跪著求月老賜段好姻緣。籬落拉著蘇凡跨進去,月老端坐在上笑得可親。
坐下兩個鍓|,籬落紗衣一掀便跪了上去,抬起頭來看蘇凡,蘇凡只得跟著跪了。
一叩首。
二叩首。
三叩首。
他始終拉著他的手。
跪完起來看月老,還是那般慈眉善目,含笑的嘴角。
「像不像拜堂?」籬落在他耳邊說。
「神佛面前,休要胡言亂語。」撇開頭,小書生再也受不住旁人異樣的目光。
又跟著人群在街上逛了一陣,身後「蘇先生、蘇先生」地有人叫他。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卻是顏家那個叫顏安的小廝。
「蘇先生啊,這可巧了!在這兒碰上您。前兩天少爺還來信呢,我還尋思著什麼時候給送到您府上。您看,竟在這裡看見了!也巧,我今天還恰好帶在身上了。這信是少爺囑託要交給您的,您收好。」
說著就交給蘇凡一封信,轉身又紮進了人堆裡。
「看什麼,怎麼不拆?」籬落見蘇凡只是愣著,便問。
撕開了信封,白紙黑字只寫了兩行:安好。
甚念。
甚念……甚念……甚念……兩個字攪亂了太平的心。
算日子,該是考完了,快放榜了吧?
[发表时间:2008-3-16 13:24:51]
天天爽一回
0 0 [7楼]
第七章
過了年就是元宵,王嬸念著蘇凡家兩個大男人帶著個孩子不容易,又跑來幫著煮了鍋湯圓。棗泥豆沙的餡兒,咬一口滿嘴甜。一貫挑嘴的籬落也吃得讚不絕口。
「湯圓、湯圓,就是圖個一家子團團圓圓。」王嬸說。
蘇凡看看籬落再看看管兒,棗泥的香甜飄進了心裡。
湯圓一落肚便開春了,天氣回暖,學堂也上起了課。
就在此時,京裡的皇榜一路貼到了這個偏遠的小縣城。
今次科舉頭名狀元,顏子卿。
朱筆禦點的狀元郎,品貌雙全的大才子,一夜間傳遍塞北江南。
顏子卿,顏狀元,顏大人,一篇策論天子擊節,一首廷賦眾臣叫絕。當堂點了頭名還不夠,皇帝又破例親手斟了三杯禦酒送到跟前。人未回到府裡,明晃晃一道聖旨就跟了來。
顏狀元文韜武略,經世之才,封五品禮部侍郎,即日赴任。
另賜下官邸一座,黃金、珍寶無數。
皇子前來結識作伴,宰相親自上門拜會,門房收了多少邀宴的帖子,門前排了多少送禮的人家……何等地榮寵,何等地光耀!
瓊林飲宴,皇家公主在對岸隔著簾子看他;名園探花,京中多少名媛特特地地妝扮一新,想搏顏狀元一回首;老太師托了
人來問他可曾娶妻;大元帥拿了女兒的繡品硬要贈他……
顏子卿,一朝躍過了龍門,前頭的榮華還不就是手到擒來?
靠山莊中的人上人終成了萬民頭上的人上人。
消息傳來時,蘇凡正在學堂上課。孩子們有的認真背書,有的趁機吵鬧,蘇凡見吵得並不出格,就放任了他們。
門外一陣吵嚷,引得孩子們都伸長了腦袋往窗外看,院牆擋著,根本什麼都看不見。有幾個心癢的就開始想藉口撒尿跑出去,又怕蘇凡不准,坐在座上扭來動去的甚是不安。
有一個人急匆匆地跑進來,也顧不得禮數,奔進來就沖蘇凡大聲地嚷:「中了!中了!蘇先生,我家少爺中狀元了!」
正是顏安。看來是一路急跑過來的,邊說話邊喘著粗氣。
孩子們的喧嘩聲快拆了房頂,不得蘇凡的允許就紛紛跑出學堂去看熱鬧。
蘇凡看著面前神色激動的顏安,坐在椅上竟愣得不知該說什麼做什麼。連顏安是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了。
中了,他,中了。
想起那一日從他家門前經過的馬車,那時王嬸正責怪他為了學堂放棄了趕考。他卻看著那馬車想,要是他定是能中的。
果然。
靠山莊再度沸騰了。
天高皇帝遠,連鳥兒路過都不見得會停上一停的地方啊,竟成了當今狀元爺的故里了!今後跑出去旁人要是問起來,就說,靠山莊,顏狀元,我和顏子卿狀元是同鄉!該是多大的光彩哪!
從學堂走回家,一路上都在說這事。京裡的消息一條不落地從靠山莊人們的嘴裡說出來。
「顏公子,不對,顏狀元的文章好著呢,皇帝老兒都誇他!」
「人還沒進屋哪,聖旨就來了,立刻就成了禮部侍郎了,正五品哪!今後咱縣太爺見著他是要下跪磕頭的。」
「聽說賞了不少東西,光金子就堆滿一屋子了!金子呀!堆了一屋子!你說,這要花幾輩子才花得完?」
「提親的人立馬就踏平了門檻,官小點兒的人家都不好意思來提!什麼?咱巡撫大人的女兒?喲,能去給人家當個使喚丫頭就不錯了!上門的那都是太師、將軍的女兒,宮裡頭都是有人的。人家那是皇親國戚!一過門,顏老員外就是和皇帝做遠表
親家了……」
蘇凡慢慢地走著,慢慢地聽,碰上人,人家就問他:「蘇凡,你知道不?顏家公子中狀元了!」
蘇凡就點點頭。
人家又說:「他和你從前在一個學堂讀書的呢。」
蘇凡說:「是啊,他的功課一直是最好的。」
人家就對他笑了笑和別人說去了,沒什麼別的意思,不過是想找個人一起激動激動罷了。
回到家時,籬落正蹲在院子裡喂雞,見他臉色有些蒼白,就立起身來問他怎麼了。
蘇凡搖搖頭說沒什麼,就進了屋。
在書架前站了很久,他手抬起了又放下,最後還是抽出了那本詩集。
封面上什麼都沒寫,翻開第一頁就是那首《關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又從書裡抽出那封信,那天回來後就夾在了裡頭。攤開和詩集一起放在桌上,對著看到連天色黑了都不知道。
思緒雜亂,想起了很多事,背詩的那個傍晚,郊遊賦詩的情景,喝茶論文的內容,一同在縣城的小酒肆裡飲酒時窗外的一樹桃花……很多很多。做了這些年的同窗,看似不相干的兩人原來也有著這麼些共同的回憶,雖然大部分是碰巧遇上的。
「書呆子,吃飯了。」籬落的聲音傳進耳朵裡,他什麼時候站到了他身後?
蘇凡倉皇起身,收拾書信的時候竟覺得有些慌亂。「哦,哦!」
管兒正在堂屋的桌上擺飯菜碗筷。炒幹絲、拌黃瓜、麻婆豆腐、鹹菜粉皮湯。
蘇凡有些驚訝。
「這是?」
「別以為本大爺會吃不會做。」籬落不管蘇凡,逕自落了座,「看你回來時跟鬼一樣的臉色。算你今天有口福。」
蘇凡夾些來嘗,籬落從飯碗裡略抬起頭偷眼看他。見蘇凡點頭,狐狸高興地笑了,又往蘇凡碗裡夾了些,「那就多吃些,
你都瘦得跟雞似的了。」
管兒轉著腦袋輪流在他倆臉上看,「你把菜全送先生碗裡去了,我吃什麼?」
「餓你一頓又不會死。瞧你胖的,都快鑽不進雞涣恕!够h落白他一眼。
晚上蘇凡躺在床上一直睜著眼,腦海裡清明得根本沒有雜思。就怔怔地看著床頂,月光照進來,天青色的紗帳似煙如霧。
「怎麼了?」身側的籬落開口問他。
「沒事。睡吧。」翻過身,背對著他。
窗外皎皎一輪明月。
籬落就不再說話了。一條手臂橫過來放在他腰上,背後貼來一個溫暖的胸膛。
一室寂然。
顏家一得到喜訊,就在莊中央的大樹下擺了整整三天流水席。造起幾口大鍋,城裡請來的名廚不停歇地輪班掌勺,菜盤子流水般地往桌上送,四方鄉鄰、路過行人都可以隨意坐下來,渿L兩口也好,連吃三天也成,就是吃完了再帶走主人家也不怪罪,為的就是個同喜共慶,也是為了感謝莊中四鄰多年來的照應。
就有人家舉家在那邊安了營紮了寨,一日三頓不算,空了就往桌邊一坐,清茶、糖果、零嘴都是現成給你預備著的。人人都道,不愧是狀元爺,當真闊氣。
其它進京的學子們有的也回來了,人們就邊喝著茶,邊聽他們講京城裡的新鮮見聞。
什麼京城裡的道可寬啦,比咱莊邊那清河都寬;什麼人家京城就是不一樣,隨便一個小飯館子都比咱縣城裡最好的食聖樓看著氣派;便是個賣唱的都比咱這天香樓裡的紅牌水靈;人家那邊最好的花魁跟天仙下凡似地,派頭大著呢,捧座金山去也不
見得肯見一見……
最後總要說到那顏狀元,那一日打馬遊街是如何地人山人海;那御賜的官邸是如何地富麗堂皇;那出入的排場是如何地僕從如雲,鑼鼓開道……
莊裡人聽得頻頻驚呼開了眼界。
蘇凡沒有去湊這個熱鬧,好吃的籬落這一回竟也沒有提要去。管兒說,聽夥伴說那邊的紅燒肉又大又肥,可香哩。籬落眼一橫,小狐狸就沒敢再往下說。
蘇凡柔聲對管兒說:「想去就去吧。」
管兒忙搖了搖頭,低頭啃饅頭。
便是不去湊那熱鬧,消息還是一樣傳了過來。
下月初,顏狀元榮歸故里,衣暹鄉。
蘇凡聽了半晌無語,籬落來握他的手,「怎麼都開春了,手還涼成這樣?」
蘇凡就拿來了那本詩集,「他……」卻不知怎麼開口。
籬落說:「這一本我翻過,字寫得沒有我寫的好看。」
連日來蘇凡的臉上終於有了絲笑,「他寫的。顏子卿。」
籬落便說:「原來狀元的字也不過如此,怎麼京城裡就把他捧得跟文曲星下凡似地。」
「別胡說,他確實是有才的。」
「哦。那下次本大爺也去考個狀元玩玩,看看皇帝老兒是不是樂得要把公主嫁給我。」
「你呀……」蘇凡拿他沒了轍,便又把詩集放了回去。
「他哪怕是做了皇帝還是叫顏子卿,還是那個跟你一起讀過書的顏子卿。本大爺都還沒慌,你慌什麼?」
籬落說。
那時他背對著蘇凡,蘇凡看不到他的表情。
晚上時,他一如既往地從背後靠了上來。
那一晚,竟睡著了。
安安穩穩。
顏狀元歸鄉,莊裡的人都說要去見見世面。族裡的長老們也來和蘇凡商量,是不是學堂放假一天,讓孩子們也去看看,好長長讀書的志氣。蘇凡想了想,應允了。
「蘇先生定是也要去看看的,同窗嘛,三兒他們是都要去的,蘇先生沒有道理不去呀。」長老臨走前說。
蘇凡笑了笑,不置可否。
「去不去?」等長老走了,籬落從裡屋走出來問他。
「管兒去不去?」蘇凡不回答,低頭問正在寫字的管兒。
管兒看了看蘇凡又看了籬落,再皺著眉頭咬了咬手裡的筆桿子,冷笑一聲:「平日裡都說小孩子不懂事讓我往邊上閃,怎麼一遇到這種事就尋到我頭上來了?我又不想考狀元,想見皇帝都難不倒小爺,狀元算什麼?」
「就問了你一句,哪兒那麼多廢話?」籬落伸手就往他額上彈了一下,小狐狸便張口要往他指上咬。
蘇凡也不勸阻,蹙起眉頭,臉上又是恍惚的神色。
籬落見了,知道這書呆子又想委屈自己了,便扔下手裡的管兒,過來環著他一起擠進軟椅裡,握著他的手掰開又合攏。
「書呆子,想這麼多幹什麼?要是想去,本大爺就陪著你去,要是不想去,現在天氣好,咱們找個好地方去放風箏去。用得著你這麼費思量麼?笨!」
說到後來,聲音越低,幾乎是貼著蘇凡的耳朵了。
蘇凡陷在思考裡,渾然不覺。只覺坐得舒服,便又往籬落懷裡靠了靠。好半晌才低低地說道:「我……咱們放風箏去。」
抬頭看到一張笑臉,淡金色的瞳燦爛過屋裡的燭火。這才發現兩人的姿態曖昧,掙扎著要籬落鬆開,狐狸大笑著看他快步躲進裡屋。
顏狀元回來時,本城本縣的大小官員穿著簇新的官袍出城二十裡迎接。先是來了幾乘報信官,說就要到了,讓快些準備。
於是都急急忙忙地跪了,卻跪了足足大半個時辰,才遠遠見到有一大隊人馬往這裡慢慢行來。
近了才看清,先是鳴鑼開道的,後邊是舉著閒人規避的牌子的,再來又是幾對僕從、婢女模樣的,神情算不得倨傲,但是比起道旁跪著看熱鬧的鄉下人來,自是流露出一分不尋常的貴氣。
再然後方是一乘綠#的八抬大轎,於是巡撫知縣們趕緊把頭壓低了,高高撅起屁股,迎接當今聖駕前的新紅人顏大人。
這些都是後來聽說的,靠山莊的人們聚在大樹底下把這事翻來覆去地說了大半年。籬落在枝頭上聽了,就回去說給蘇凡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