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四年,你都是怎么得到丝桐的?”滟昊泠大概是站得久了,往后一靠,斜倚在窗框上,一股慵懒而华贵的气息淡淡流露出来。“这不会也是不能说的罢?”
“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要如何得到丝桐,说来其实也简单。”尽管真正做到并不容易。“落霞水寨的竞夺,其实就是一场买卖,谁出的价高谁便能到手。”
“听起来倒是公平。”滟昊泠轻轻哼了一声,“公平”二字用在这里,自然不是表面上的意义。“我能否知道熠都出了什么样的价钱,才能最终如愿以偿?”想来定然不是什么金银之类。金银,是这世间最值钱,同时也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怎么也无法想象其可以价比神秘至极的丝桐。
“第一年,我用来交换丝桐的,是一本书。”
滟昊泠没有插言,而是静待下文,不用想也能知道,那定然不是一本普通的书,必定价值连城。
几乎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他正在想什么,不禁失笑。“也不是什么价值连城,也比不过其他宾客带来的东西,只是恰好是此地寨主所需要的而已。一本医书,《药王医典》。”
这本书滟昊泠倒是听说过,绝非是烈熠所说的不值钱,相反其价值不能用钱财来衡量。千金难买一命,《药王医典》记载了上百古方,全是治疗疑难重症的药房。除此之外,该医典还有数十种解药的配制方法,专门针对上古遗留的奇毒。
听他随随便便就将如此重要的医典给了别人,滟昊泠着实难以苟同。“这本书对你而言更为重要,你该好好留着。”
“我留着又有何用?这是医书,我又不是大夫。”
滟昊泠凝眉,一双略略狭长的眸子盯着烈熠,他觉得他是故意说出之前那句话,只为了惹恼了他。“你不是大夫,可你是病人,你也同样需要《药王医典》。或许其上记载的古方中,就有一种可以治好你咯血的毛病。”
“昊泠,你太激动了,怎么连这都看不透。”烈熠上前两步,也站到窗下,之间摩挲着对方的眉头,像是努力在抚平其上的褶皱。“既然得到了医典,其中的药方我自然一一确认过了。不过很可惜,没有能用得上的。”
眉头拧得更紧,任烈熠如何努力也无法抚平。滟昊泠无法想象,当烈熠翻遍《药王医典》却一无所获时,那该是何等的……失望?他无法想象,因为只要微微一想,心脏最薄弱的地方即刻被刺了一般的疼。
“我早说过了,医病不医命。”烈熠收回手,正要落下,被滟昊泠先一步执了过去。犹豫了片刻,还是在其上印上了一个吻。
片刻的怔忪,为了他这个什么含义都没有的浅吻。薄唇在指尖留下了一个浅浅的水痕,以及……有些绵长的暖意。不知从几时开始,他渐渐依恋起了这并不属于自己的温度。
如果说滟昊泠炙热到滚烫的接触会令他心跳加速,不能自已,那么这般没有任何深意,只是不知该如何表达怜惜的无措举动,则是让他的心渐渐变得柔软,就此沉沦,直至万劫不复。
多年后,当烈熠回想起过往,也许会意外地发现,明知不应该,可自己也从来没想过要挣扎而出。
那一吻清浅而快速,浅尝辄止都算不上,轻轻碰了碰便已经离开。滟昊泠抬眼,凤目中不是惯有的冷漠绝情杀伐果决,绝难一见的水光潋滟,像极了他的名字。“以后,不要再让我听见这句话。病也好,命也好,我都会治好你。”
烈熠既没有点头,也没有点头,一个字都没有回应,只是凝视着对方的一双眼眸,良久,良久。
终于,烈熠的脸上绽出一抹浅笑,反手握住他的手,带着安慰的意义般。并非他洒脱到置生死于度外,不过世事就是如此,拿得起,相对也要放得下。他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在今日拿出探讨,就算如何讨论也没法得出结论,如此倒不如暂且放到一边。
将话题引回正题,“总之《药王医典》对我而言,是没有用处的东西,能用其换了丝桐,实在算是一笔相当便宜的买卖。”
“便宜?难道当日还有宾客出了比你更高的价钱?”
“那是当然。”回忆起当时,烈熠依然觉得自己十足幸运。因为错估了丝桐的价值,他本以为一本《药王医典》已经足够,而这个决定差点让他与丝桐失之交臂。“不过当日寨主最需要的,恰恰就是这本医典,所以他不得不放弃了其他宾客带去的各种宝物。”
见他正听着自己说话,烈熠总算是松了口气,虽然明白滟昊泠不会,也不可能忘记与他身体状况有关的一切,不过能短暂放下,也是好的。于是烈熠也不停顿,打算趁着这个机会将一切说个清楚。“当年,寨主唯一的女儿被人下毒,而解药的方子就存在《药王医典》之中。”
当年的事如今已经十足清晰了,落霞水寨的寨主一定是爱女心切,放弃所有引人垂涎的宝物,只为得了医典就女儿一命。
“看来你是投其所好了。”滟昊泠自然明了对方他的心思,为了缓解之前有些愁闷的气氛,也顺口打趣。
烈熠嗔怪地瞥了他一眼,“别说得那么难听,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而且也的确是场巧合。《药王医典》放在我这里起不了任何作用,倒是可以就他人一命,而我想要的,正好也是这水寨的丝桐。”
“有了这一次的经验,再来落霞水寨,熠一定准备了更加万无一失的筹码。”有些人会不断犯下同样的错误,但是烈熠这样的人绝不会,同样的错误,犯一次就已经足够。
已然讲述到这个程度,有关丝桐的经历,说与不说显然已经没有多大的分别。是否继续下去,取决于滟昊泠是否还想要知道。“还想知道今后的三年,我都用了什么交换丝桐么?”
滟昊泠本打算回答“不想”,他已经确定了一点,烈熠不是会亏本买卖的人,用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物换取丝桐,只能说明丝桐值得。可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被一场意外打断了。
相当有节奏的敲门声,响在他们所住的这间厢房门外。
桐伯?滟昊泠先是很自然地想到了此处的管事,不过马上就推翻了,眼下既不是用膳时间,他们也没有召唤,一个下人没有道理前来打扰。正疑惑着,烈熠已经推开了门扉。门外站着的,是——
一个并不认识的男子。
他的体型相当高大壮硕,站在门口就像是一尊门神,将外面透入的光线都挡了个严严实实。男子一身短装打扮,上身更是只穿了一件兽皮坎肩,一双胳膊就这么露在外面,皮肤黝黑,肌肉虬结。
烈熠淡淡看他一眼,既没有赶人离开,也没有出声询问,显然……是认识的。
壮汉站了一会儿,忽然朝着烈熠弯腰行了个礼。这个动作换了其他人做来或许也没有什么,但是考虑到他的身形,明明魁梧得吓人,偏偏要努力做出恭谨的姿势来,自然就有些别扭,还有些可笑。
滟昊泠倒是差一点笑出来,如果来人的目的不是冲着烈熠,他或许笑一笑,便让此事过去了。不过现在看来,自然不会再那么简单。
“见过公子。”壮汉的声音也同样不适合此类恭敬的言语,听起来简直与挑衅没什么分别,响亮得震耳欲聋。“我家主人请公子前去一聚。”
烈熠的面容上有某种情绪一闪而过,完全有别于讶异,这场突如其来的相邀似乎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在斟酌什么。
壮汉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恢复了门神的站姿堵在门口。仿佛不论烈熠考虑多久,他都能等待一样,也不怕这样耽误下去,没法向自家主人交代。
“劳烦回你家主人,后日宴席上即可见面,也不急于这一时。”烈熠有礼而疏离,即使是拒绝,也是如此不着痕迹。
第六章:凶神般若
壮汉依然是面无表情,就连丝毫的讶然都没有显露出来。也不知他是早已料到会被拒绝,还是他主人交代过就算请不到烈熠也无甚关系,总之他完全不担心。又是弯腰一礼,打算就此告辞回去复命。
“熠,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一只手搭上了烈熠的肩头,滟昊泠定然是怀中故意的心理,完全将脸埋在他的颈窝中说话,音调带着丝丝的沉闷与低哑。“人家主人盛情相邀,却之不恭啊。”最后一句是对那壮汉说的,“你先去回你家主子,说我们马上就到。”
壮汉呆愣了一下,无措之下只得望向烈熠——这位才是他代替主人请的客人,怎么另一个人替他应了邀请?等到烈熠微微朝他点了点头,算是默认,壮汉才算是放下心来。不管怎么说,他的任务完成了,而主人——
也会非常高兴的。
壮汉心中一喜,转身匆匆回去复命了。也不考虑到时这两人怎么去见自己的主人,他甚至忘了告诉他们自家主人住在哪间厢房。
房内又再次沉寂了下来,即使烈熠忘了关门,也只能听见微风拂过江面的声音。落霞水寨的寨主桐玉和也算是个聪明人物了,早已看出烈熠不喜吵闹,年年都刻意将他所处的厢房安排在僻静之处。
“你……”原本想要问他什么,最终还是作罢。轻轻地摇头,微微地叹气,实则无可奈何。
“不高兴了?”滟昊泠明知故问,而且想让对方更不高兴一般,轻轻在他唇角嘬了一口。
烈熠眸色沉沉,几乎不见悲喜。刚才滟昊泠的动作可谓是暧昧至极,就连在外人面前,他也没有掩饰他们之间的亲昵。除了觉得无奈以外,他平静得超乎自己的想象。或许和滟昊泠相处得久了,已经很了解此人,越是表现得不快他就越是容易得寸进尺,倒不如平常以对。
“后日的宴会在就可以见到,你何必替我应了这约?”烈熠没有怪责,平淡得一如他的眼神。
“你在躲避那人?”滟昊泠一针见血,即使他的这份敏锐来得并非时候。或许,他比烈熠想象的,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更加了解他,了解到哪怕只是眉梢眼角的微末变化,都逃不过捕捉,都能窥探他的所思所想,还有,所念。
烈熠怔了怔,眉目之间不受控制地流露出浅浅的迷茫。到底,还是否认不了。
一步迈过了门槛,停顿之际才想起要回头问一声,“不是说去赴约么?还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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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公子,一年未见,别来无恙。”乏味可陈的寒暄之词,因为是从烈熠的口中说出,即刻多了一丝与众不同。具体不同在哪里,也着实难以形容,只觉得听起来……格外舒心,仿佛这不是一句客套,而是真正被关怀着。
“原本倒是无恙,不过见到熠之后,就不一样了。”命属下将烈熠请来此处,说白了,也只是落霞水寨的一处厢房而已,他也是此间客人。可无论怎么看上去,他的态度都并无客人的矜持,反倒比主人还嚣张一些。
一张半脸的面具覆在脸上,雕做传说中的凶神般若。由于只留了下巴与嘴唇在外面,看不清他原本的模样,不过在面具的效果下,如此看上去是足够吓人的了。
不管他是否有意这般打扮,总之对于今日来的客人,则是全然起不到恫吓的作用。烈熠与他不是第一次见面,自不用说,就连滟昊泠也像是没有看见一般。倘若会被区区一张面具吓到,那他也不会有如今令天下惊惧的威名。滟昊泠所在意的,在别的地方——
熠?叫得还真是亲切。眼下还不能判断这人与烈熠之间的关系,不过单是这个字眼,就足以拂动了他的他的逆鳞。原本以为,天下能这般称呼他的,唯有自己一人。
情绪已有些不稳的滟昊泠没有留意到,为那称呼凝眉的,可不仅只是他一人。
“不知邀我前来有何要事,赫公子?”烈熠问得冷清,只是在念最后三个字时,稍稍加重了语调,这是提醒,不着痕迹的提醒。
对方微微一笑,原本笑意并不浓重,可在那面具的衬托之下则显得他唇角的弧度特别深刻。站在一旁的属下,也就是方才去请烈熠的那名壮汉,看得心头直跳。他们这一干心腹都有个共识——主子发怒没有关系,怕就怕他笑,尤其是这种不明意义的笑容,着实令人心惊胆寒。壮汉完全可以肯定,面具后主子的那双眼睛,定然比剑锋还要更加犀利。
不仅笑着,话音都是温言软语。“认识这么多年了,为何熠非要用如此疏远的称呼,难道称呼‘赫遥’两字,就这么为难你么?”
倘若来客只有烈熠一人,他这番说话倒也并没什么,偏偏烈熠身边还站了个滟昊泠,这就免不了有目中无人之嫌。滟昊泠浑身散发出的气势,绝不是那么容易被忽略的,只能说赫遥故意忽视他的存在。
“看来赫遥兄弟并无什么要紧事,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叨扰了。”无限轻松谈笑的调子,滟昊泠心中却在快速算计着,直到能够肯定,七界权贵中并没有一号名为“赫遥”的人物。
壮汉依然是面无表情,就连丝毫的讶然都没有显露出来。也不知是早已料到会被拒绝,还是他主人交代过就算请不到烈熠也无甚关系,总之他完全不担心。又是弯腰一礼,打算就此告辞回去复命。
这本就在意料之中,所以他之前才会婉拒这场邀请,反倒是滟昊泠不知为了什么而不快,平白惹了这一场麻烦。告辞之意应了烈熠的心思,正要答应,却听见那边赫遥蓦然大笑起来。
“平沙,我让你去请熠公子,你不仅将他请来了,顺道还带上另一名贵客。难得,实在是难得。”
被陡然点名的壮汉有些不知所措,难得在何处他是看不出来,不过主子不高兴他倒是十分清楚。熠公子能来,主子应该是高兴的,跟着熠公子前来的旁人,又引得主子不高兴。这高兴与不高兴之间,也只是一线之隔。平沙低下头,这个时候还是什么都不要答应,才更加稳妥一些。
既然成了贵客,滟昊泠不得已又只好停了离去的脚步,“我可不是什么贵客。”
“这么说未免也太谦虚了,汐蓝帝王。”面具下的嘴唇还是维持着微笑的样子,弯起的弧度未变,然而气氛已经变了。
就这么简单被识破身份,滟昊泠并不觉得任何不妥,况且他本就没有隐瞒的打算,从来没有。且不说当时各国之间互派间谍密探,他的画像怕是早已流传出去。即使没有见过他的画像,单凭他的长相要将他认出来,也绝不会太难。
虽然继承了汐族特有的水色长发,偏偏面容上找不出半点汐族独有的柔媚,过于邪性的长相,从父亲烈炽身上遗传而来的凤目,本该背道而驰的五官反倒在他容颜上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协调来。
滟湄漪、烈炽,执意窥探命运,即使违背良心道德,也坚持生下的命运之子。既不属于焰赤,也不属于汐蓝,同时流淌着当世两大世仇民族的血脉。他的模样本就独一无二,任何人认出来都不算奇怪。
不过,这人的眼光依然还是毒辣了些,他们这才刚刚见面。“今日并无什么帝王将相,此次落霞水寨之行,我只是陪客,赫遥兄大可当我不存在。”
赫遥,好一个赫遥,毫不忌讳地道破他的身份,自己反而用面具遮了真容。滟昊泠不是没有考虑过干脆一把揭了那层伪装,看看这人到底是谁。然而略微想想,便也作罢。毕竟还有丝桐一事挡在面前,他本人对那神秘之物并无兴趣,不过也不能随性为之,破坏了烈熠的计划。
无法确定赫遥是否真的恣意妄为,有了滟昊泠的那一句之后,他真的便当这位帝王不存在。视线落在烈熠的脸上,隔了一层凶神的面具,遮挡的不仅是他的双眼,还有那眼神中的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