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让人看着,自然不会舒服,烈熠心中暗叹,只能平平淡淡地望回去。一个固执,一个清冷,在这场对望中,无疑又泄露了他们早已相识的事实。
似乎又惹了一场莫名的是非,烈熠心中感叹,总觉得有些可笑。眼下的场景既不配目前的局面,也不配他们几人的身份。“看来赫遥并无任何要紧事,既然如此,有什么事就后日再说罢。”
叫的是赫遥,不十分疏远,免得这人又在称呼上纠缠;又不十分亲密,也免得……滟昊泠借此机会发作,将这场滑稽的戏码波及得更大。仅仅只是一个名字,平平淡淡地唤出来,这样两人都能够接受才是。
只可惜,烈熠还是估错了。
第七章:心高气傲
估错的并不是人心,人心于世,往往受到世俗约束,自然就有痕迹可循。烈熠天纵绝艳,洞悉人心,勘察世事,不过都是易如反掌。然而天下间,总有东西没有规则,没有痕迹,也……不讲道理。
简单到平凡的一个字,从古至今在这个字前,折煞了多少能人志士,多少英雄红颜?
情。
赫遥轻挑唇角,熟知他的人都知道,一旦他脸上露出了这副表情,那便表示今日的事情不会那么容易过去。得理不饶人,就算不得理,他也同样不会饶人。“什么叫没有要紧事?我想熠想得难过,等不到后日的宴请了。这,算不算是要紧事?”
烈熠不应声,只盼望这话不过是雁过无痕,听听就过去了。赫遥,开玩笑的罢?
但是,这事能否似水无痕,烈熠说了并不算,就连赫遥本人说了也同样不算。此事的决定权,在滟昊泠的手上。
原本是打算当做不存在,赫遥到底是谁,他也并不感兴趣。即使这个戴着面具的男子并非池中之物,滟昊泠也无意在今日决断什么。日后相见的机会还多得是,又何必心急于一时?但是赫遥错就错在,太不将滟昊泠当一回事。有些话不由自主,忍不住要说,这本也算不得大错,不过说话,要看场合。
“熠,如你所说,赫遥兄并无任何要紧事。专程请你过来,只是太过无聊,找个人开玩笑罢了。”清如朝风的微笑,面对上的是烈熠,倘若仅仅只是看到这抹笑容,甚至会忍不住怀疑,滟昊泠竟然是个这般温柔之人。烈熠有些无奈地发现,对方的一双眼,并未留在自己这里。
什么样的眼神最可怕?恐怕是要真正遇上了之后才能知晓。并非杀气弥漫,只要是经过生死战场的将士,往往都能练就一双肃杀的眼睛,赫遥自然还不怕这个。
然而现今盯着他的这一双,不,不能算是盯着,滟昊泠明明还在对烈熠微笑,他甚至不能肯定对方是不是正看着自己。可就是这眼角的余光,连一丝杀气都无迹可寻的余光,让他错觉——
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
赫遥不自禁地避开,即使他下一句话是对着滟昊泠所说。“昊泠兄,你不说自己只是个陪客么?”兄弟相称,任谁也不是出自真意。非得要说是什么理由,大概是不愿在地位上输了一截。
“在丝桐一事上,我的确是陪客。”滟昊泠并不觉得自己就说错了什么,一切都理所当然,他这样的人,从来也理所当然惯了。“能不能取得丝桐,用什么办法取得,我一概不会过问,全屏熠自己定夺。不过,在有些事上,我就只能自己做主了。”
依然是看也不看,只有那眼角余光,如同在冰水中浸过千百遍,令人凉入骨髓。“赫遥兄,难道没有告诉过你,不要随意对他人的东西下手?”
赫遥有片刻的怔愣,不仅是为了滟昊泠的宣告,更是为了烈熠的态度——从他清冷到波澜不兴的神色中,赫遥判断不出他是兀自不快,还是……默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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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约见,来得莫名其妙,结束得更是莫名其妙。趁着赫遥怔愣之际,滟昊泠招呼也不打一个,拉着烈熠的手扬长而去。
这是桐伯特意为烈熠安排的厢房,僻静到悄无声息的地步。关上门,闭上窗,就连江面上的呜咽的风声都被完全隔绝在外。
有些像是上一幕的重演,只是这一次立在窗下的人,是烈熠。什么也不说,看了他一眼,伴着一声叹息。只因太静,便显得这一声沉重至极,几乎让空气都变得凝固。
“熠可不要不高兴,让赫遥那家伙不知所措的,并不是我的话,而是你的反应。”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的事实,滟昊泠厚着脸皮说出来,似乎他本人一点责任也没有,轻而易举将一切推脱得干干净净。
烈熠并不否认。
滟昊泠有些心虚,莫名的心虚。事实上看来,烈熠除了刚才轻若鸿毛的一叹之外,他的表情甚至是淡泊的,脸上呈现出的线条也是让滟昊泠无比心折的柔美。是的,就是美,即使滟昊泠自己也说不上他究竟美在何处,算起来他的容颜,也只是普通清俊而已。
可是心折就是心折,不由自主,也无可奈何。
“熠?”唤了他的名字,陪着十二分的小心,若时光倒转回一年之前,大概打死滟昊泠都不会相信,世间有一个人会令他患得患失到如此地步。
并非玉颜倾城,并非红妆倾国,而是……一个男人。
一个才华横溢,心高气傲到与他不相上下的男人。
烈熠抬头看他一眼,相当平淡的眼神,落入滟昊泠眼中,立时成了波光潋滟,几近勾魂夺魄。以至于,他差点没有听清烈熠接下来所说的话。
“机会难得,有些事不如趁这个机会说清楚。”
怔了半晌,滟昊泠才算是真正弄明白了烈熠的意思,他要与他说清楚?他要与他说清楚什么?!两人之间距离本就不远,震惊之下的滟昊泠向前跨出一大步,更是让他们之间化为咫尺。如今已经看得十足清晰,烈熠的面容上全是严肃,并无半点玩笑的成分。
“今日受到场合限制,你说了那样的话,我就当做没有听到。”烈熠正色,直视滟昊泠含怒的眸子,并无一丝胆怯。他们之间本就没有任何分割,一样的华贵,一样的尊崇,一样的君临天下,他本就无需怕他什么。
“但是昊泠,我必须说清楚,我并非是你的东西。”
他,并非是他的东西——
并非是他的——
并非属于他——
“你、说、什、么?”一字一顿,从齿缝之间,费尽浑身力气才说完这四个字。乍一听烈熠所说,滟昊泠不是没有反省。然而瞬间理智就落了下风,倘若能够控制,或许情这一字,就该彻底换了个名字。
昨夜的温暖还残留怀中,四肢百骸,每一个毛孔,还清晰地记得那份真实。熠,他怎么如此快就撇清他们之间的关系?!
烈熠低眉看他一眼,滟昊泠双拳握在身侧,迸发出的青筋不难看出他用了多么大的力气。不过至少他还是已经明晰,并且深切地记住了一个事实,暴力或者强迫并不适合烈熠。他并不输他,谋略,武功,地位,任何一样,他都不会输他分毫,他怕他什么?
况且,连离火之力都用了,他甚至不怕暴露身份。其余的,还有什么能够践踏烈熠的骄傲?
“我并非是属于你的。”烈熠立在窗下,并未改变言语中的意思,再次重复一遍,一切显得更加清晰明确。“即使那夜在蛮溪之上,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已经归属于你。”
滟昊泠将每一个字都听在耳中,烈熠轻而易举地洞悉了他此时所纠结的地方,也在同样的位置打破了他最后的希冀。他说得太过直白,即使他们之间发生了那般亲密的关系,那也只是过眼云烟。
滟昊泠还是滟昊泠,而烈熠还是烈熠,谁也不曾属于谁。
真不知是该恨得发狂,还是涩得心殇?滟昊泠咬牙切齿,真想将眼前这人彻底撕成粉碎。“那么,熠,你属于谁?这个天下,还是你口口声声挂在嘴上的苍生?”
不是听不出他的讥讽,这是他们之间永远横亘着的背道而驰。“苍生?我从未将自己想得那般伟大。”
并非是烈熠妄自菲薄,他的确是从未这般想过。有些事,不由自主;正如有些情,也同样不由自主。一定要算得清楚,他只能属于一样物事——
这场计划。
并非出自他烈熠之手,而是由父皇烈炽一手谋算的计划。
若说滟昊泠眉间的怒焰让烈熠无畏,那么他眼底的哀凉便是让他无措了。从未想过要说的话,到底还是忍不住。
“你曾经对我发有一誓,如今我也答你,我会陪伴你,俯瞰七界,一览天下。”
只要你能成为圣主明君,我便会陪你一生一世。
烈熠,从来不需属于任何人;而你滟昊泠,所拥有的已经太多太多。能够得一人相伴,难道还不够好么?
第八章:禁地丝冢
在落霞水寨的第二日,可谓是风平浪静。就连那赫遥,也没有再来打扰,仿佛已经忘了相邀之事,这便显得他那句想念烈熠想得发狂的话,真正就像是一句玩笑。
终于到了第三日的下午,寨主桐玉和摆宴大厅,总算是在一干客人面前露了脸。然而所有在场的宾客心中都有一个共识,是不是见着桐玉和这张老脸完全不重要,更重要之处是他到底何时将丝桐拿出来,另外,今年桐玉和又会对这件稀世珍宝开出个什么样的天价?
宴上菜色全以清淡为主,本来也没有什么,这样的口味倒是与蛮溪江末的景致相符。不过酒过三巡之后,那桐玉和还是只字不提丝桐,这就令在座宾客耐心渐失了。
众人左右顾盼,觉得贸然提起又有些甚难开口,也许自己一时失言,便害得今年又白来一趟,再次与丝桐失之交臂。所以众人只好继续尝着桌上的菜肴,只可惜刚才还觉得清淡可口的食物变得越来越没有滋味,淡得要人命。
百无聊赖的宴席上,怕是只有两人心思繁忙,所想之物截然不同,可那视线却都是聚集在同一人的脸上。
滟昊泠落座之处自然就是烈熠身畔,然而就算离得近了,他还是兀自觉得不满足,视线一刻也不离开。在落霞水寨的第一夜,与烈熠之间的谈话绝对谈不上愉快,只是那些无疑都是烈熠的真心话,如今回想起来,心中还是难以平静。禁不住回忆起来,究竟他说的哪一句,更令自己心折。
相较而言,赫遥坐得就远了些,甚至不在同一张桌子上。隔了绰绰的人影,时不时地向这边望来。烈熠没有刻意躲避,偶然间撞上了,便觉得他藏在面具后的一双眼睛,别含深意。像是还在回忆着,前夜烈熠的哪句话……更令他心殇。
眼看沉闷的宴席终于到了尾声,寨主桐玉和站起,向着四面八方都欠了欠身,算是已经尽了礼仪。“今日名义上虽为宴请,其实不过都是些粗茶淡饭,也不知是否合诸位胃口?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众人连道“没有,没有”,都说菜肴丰盛可口。反正这都是些客套之词,随便说来也不费任何功夫。况且就算真的吃不惯也没什么,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一个是为了混这一口饭才来落霞水寨的。
客套过了,便该进入正题,这是所有宾客都有的经验。往年的这个时候,桐玉和会将丝桐拿出,让众人开始竞标,价高者得。于是众人翘首以盼,等得都有些心焦了。结果哪知桐玉和就是不提及丝桐,也不知哪根筋不对劲,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发起愣来。
“那个,桐寨主,是不是该让我们看看丝桐了?”终于有心急的宾客开了这个口,“不知今年落霞水寨得了丝桐几两几钱?”
“是、是、是。”桐玉和如梦初醒,一连迭声道了三个“是”字,显然刚才的确是在最不该走神的时候走神了。冲着众人歉然一笑,细细一看,那笑容中多少还有些尴尬的意思。“诸位,今年有些不同,在取出丝桐之前,还想请各位随老夫去一个地方。”
那所谓的去处,众人自然丝毫不感兴趣,不过奈何于还没有见到丝桐,所以谁也无法在脸上表现出半分不耐。这倒恰好应了一句俗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出了用宴的大厅,在桐玉和的带领下,一行人往屋后行去。并非是前往蛮溪的方向,而是恰恰相反,眼看着已经进了山林。林中的桃花瘴显然要比江面上浓重得多,即使所有人都预先服过解药,但修为浅显的几人,已经出现了明显的不适症状。
赫遥当机立断,对一直跟在身旁的壮汉道,“平沙,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回房间去。”
大概是他的属下在平常已经习惯了令行禁止,连理由也不问一声,立刻掉头离开。
恰好瞥见这一幕的滟昊泠在心中暗道,这个赫遥,果然不是一般人物。能将属下训练到这样的地步,绝非一般的富家子弟可以做到。隐藏在那张般若面具之下的真实面容,首次引起了滟昊泠的兴趣,不过眼下倒不是打探的时候。
比起赫遥担心属下,烈熠这边就只有他与滟昊泠两人,自然不必担心桃花瘴的危害,麻烦倒是少了一重。他本就为了丝桐而来,滟昊泠虽不为丝桐,不过也不可能会在这个当口扔下他一个人,谁也不可能现行回去。没有做任何交谈,两人只是缀在一行人的最后,远远看见桐玉和就行。
入了林子,只见桃花瘴一层层地覆盖下来,树梢枝头都凝上了桃红的花瓣。看得久了,不知不觉就品出了一丝诡异来。宾客中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凝眉,任谁也晓得这瘴气的厉害,在其中呆久了,很可能就引发了不可逆转的伤害。
终于等到桐玉和停了脚步,此时已经到了密林深处。“就是这里了。”桐玉和以手势示意,似乎指向了一个小土丘。
除了个别沉得住气的宾客以外,其他人都冲了上去,将那土丘围了个水泄不通。于是就更显得远处站着的几人,举止有些突兀。
“赫遥兄,你不赶紧上前看看?”
赫遥微微一愣,大概是没有想到滟昊泠会在这个时候主动向他搭话。不过正如滟昊泠揣测的那样,赫遥并非普通人,只是顿了片刻就已然从容应对,“上前去大概也看不见什么,桐寨主不至于将丝桐那般名贵的宝物藏在这山林之中。”
“况且昊泠兄,你不也没有上前凑热闹么?”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赫遥又这么将问话原封不动地抛了回来。
滟昊泠看也不看赫遥一眼,刚才搭话时就没有看上一眼,更勿论现在?或许对于滟昊泠来说,今生值得他关注的人,原本就只有一个。“前面有没有丝桐,于我半点干系都没有。我早就说过了,我只是一名陪客。”
此处并无丝桐——两人虽然都没有明说,不过得出的结论倒是别无二致。不过接下来的一阵喧闹,似乎证明两人料想错了。
“桐寨主,这是什么?”
“你带我们来看这个,是什么意思?”
类似的疑问接二连三,并且演变得原来越不客气。眼见场面已经有些失控,一直有些不在状态的桐玉和才终于开口,说的也并非任何安抚的言语。“想必已经有人猜到了,这里就是落霞水寨的禁地,丝冢。”
桐玉和只道明地点,而不说明来意,原本就不安静的人群更是喧哗,嘈嘈杂杂之中几乎已经听不清那些人在吵闹些什么。站在人群外围的滟昊泠和赫遥听着,都觉得有些烦心,也不知处于正中的桐玉和怎么受得了,还是一副呆愣的模样。
“丝冢?”烈熠轻轻念了这两个字,也不管身旁两人正在想些什么,或者说就算他想管也管不了。但是这个地名,在隐隐之间提醒了什么。
“过去看看。”扔下一句话,大概是料定了他们会跟来,也不做等待,抬步向着人群聚集地走去。
说来也奇怪,原本还是密密麻麻围在丝冢周围的众人,就因为这三人的前来,竟然下意识地往两侧让开,露出一条小路来。完全是出自本能的行动,什么多余的理由都来不及想,脚下已经迈开了步子。不过也正是因为众人无意识的行动,烈熠三人不费吹灰之力便走到了丝冢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