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抗旨不尊
看着下面众人视线来往,其中不乏波涛暗涌,滟淏泠觉得甚是有趣。经过首战,边境线上算是已经稳固下来,而经过搜查蚺族城寨,真是没有找出一个普通民众,诡异是非常诡异,不过空空如也的城寨正好可以当做日后进军的基地。加上羽檄军终于赶来,沉重的压力也减轻不少,此时滟淏泠的心情可以说尚算不错。
滟淏泠本就喜欢将属下的明争暗斗当做消遣来看,更何况是燕归愁挑起的争斗,似乎更加有看头。之前他也对燕归愁明言,想要权利不是问题,只要他有那个能力,能夺得的便是自己的。
滟淏泠认为自己崇尚公平,就算没有明说过,但他曾对燕归愁说的话,对其他人也一样适用。他看重的是能力,只要有那个本事,就能在他的营帐中占据一席之地。
眼下正在发生的争斗,让他看的兴趣盎然,于是便准备也插上一脚。“朕还没提起赏罚呢,怎么一个个就开始争先认错了?”
争先认错都不见得能够安然度过这一关,如果真等皇上亲自开始点名,那不是只有死路一条?这是在场众人普遍都有的想法,不过卓寒青倒是个例外。从年轻时就不善于揣摩人心,否则也不会得了个在绝漠虚度半生的下场。
卓寒青先前迟迟没有站出来,实在有他的考量。从得知密令开始,到了后来公主滟湄漪亲自来当说客,直至今日滟淏泠与燕归愁之间的一唱一和,怎么看都像是一场阴谋——一场针对他的阴谋。他贪恋这个权位,不仅因为这是公主的委托,同时他也深刻的明白,在这个乱世之中,要完成所想,便要拥有与愿望等值的力量。
“扰乱了皇上的计划,差点让长久以来的布置功亏一篑,这是末将的错。就算皇上不追究,末将依然有责任为了错误而承担惩罚。”
卓寒青此时完全是被逼上梁山,燕归愁之前故意将话说到那份上,就是为了让他将全部责任扛下来。看过密令之后,依然在三青平原耽误数日的人,的确是他卓寒青。这个时候倘若不站出来,失去的将是人心。在场看着的都是羽檄军中的高级将领,如果他在他们眼中成了一个贪生怕死的懦弱之辈,那他再也无法指挥这支军队,“卓寒青”三个字会成为一个笑话。
“说起来,朕也很奇怪卓将军为何迟迟不肯遵守密令行事?”
平平淡淡的一问,柔和的语气流露出的甚至是体谅的成分,但卓寒青明白,滟淏泠绝不是在给他解围。“迟迟不肯”四个字,已经是一顶大的不能再大的帽子。自己一个回答不慎,马上被冠上抗旨不尊的罪名拉出去斩首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滟淏泠看着卓寒青额角渗出的冷汗,并不觉得奇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找出这位老将所害怕的东西,他也不会为此而感到得意。他不怕死,然而怕失去手中的权力。这个时候终于开始担心了么?抗旨不尊,这本就是他自己所犯下的错误。
即使是非正式的密令,依然出自他滟淏泠之手,但凡是汐蓝臣民,就必须要无条件的遵守。不管卓寒青已将忠诚奉献给谁,他还是必须弄清一个事实——汐蓝皇帝是滟淏泠,他不是滟湄漪的附属品!
“末将担心那密令有假,眠玉山情况不明,末将不敢贸然让全军进入。”仓促之间,这是卓寒青所能想到的最合适的理由,也说的过去。
“卓将军处事果然谨慎。”还没有到撕破脸皮的时候,况且卓寒青这人不是不能用,被雪藏多年的老将有他过人之处。然而为了某些私心的理由,他怎么也不会将此事轻易放过。那些战俘已是不是轻易杀害,自然就需要另外找一个突破口来宣泄潜藏在内心中的愤懑。
“不过卓将军,何以判断那密令是假?”话锋忽然朝着冷硬转化,便是连周遭的空气也变得压抑沉闷起来。“密令是朕亲自书写,加盖的也是朕的印玺,难道卓将军眼花到连朕的笔迹都辨认不出的地步?”
就算认不出笔迹,还有印章。见章如见人,已经是朝廷军中人人都知晓的规矩。卓寒青明白,他已经坐实了抗旨不尊这一条罪名。
坐以待毙不是卓寒青的风格,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需要据理力争。采用密令这样的形式,滟淏泠的做法也谈不上如何光明正大,他还有回旋的余地。“笔迹和印章都可以伪造,事关羽檄军上下性命,末将实在不得不慎重一些。”
吸了一口气,卓寒青打出手中最有利的筹码,“况且密令是由燕归愁拿出来,他毕竟没有在军中担任任何职务,不过只是一名游侠,实在令人难以信服。”
卓寒青倒也不是无中生有,许多游侠的确是出尔反尔言而无信,伪造一份密令对他们来说根本谈不上是个错误。而正是因为这份真实性,卓寒青简直等于是指着燕归愁的鼻子骂人了。
第三十一章:英雄迟暮
燕归愁完全不恼——倘若眉妩在此,一定会很鄙夷的评价他没有羞耻心。正是因为她不在当场,燕归愁才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冲着滟淏泠眨眨眼睛,神色中竟有几分幸灾乐祸——老大,谁让你不早些给我个职务,这下被老头子抓到错处了罢。
如此看来,是该给这游侠一个合适的位置了。到了如今这一步,也算是步步为营设计的结果,无论让燕归愁担任什么职务,都可以说是顺理成章。帅、将、校、尉、士,到底给他什么才算是合适呢?
正在沉吟间,滟淏泠不小心又对上了燕归愁的目光,后者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让滟淏泠禁不住暗忖,既然这般嚣张,那不如就从下士开始罢。一步步往上爬,以他燕归愁的本事,哪一天说不定也能当上元帅。
燕归愁正兀自高兴之时,完全不知自己差点就要大祸临头。并非是他不懂察言观色,实在是滟淏泠掩藏的太好,只要他不想要别人看出的心思,便是谁也难以发现端倪。在这种时候,能一眼看透滟淏泠所思所想的,普天之下恐怕也就只有一人。
那是一种类似于直觉的能力。
只因太关注,便能轻易感觉到,即使只是微末的情绪变化。
烈燚轻轻拽了拽滟淏泠的衣袖,选了个视线的死角,跪在下面的众人看不见他的举动,而他的动作也异常轻微,不过也足以令滟淏泠本人感受到了。
要算计到这一步很不容易,何苦为了一时的不快而功亏一篑?再说了,燕归愁的吊儿郎当又不是第一天,为他生气就太不值得。
权利争霸,这是一条异常艰辛的道路。武力征伐,政治谋略,很难说清何者更为艰难。很多时候内部的权力争夺,往往比真正的战场还要来的残酷与血腥。
这些道理滟淏泠当然都懂,若不是踏碎一路荆棘,他又如何能够登上汐蓝的至尊之位?想想刚才一瞬间闪现的想法,自己也觉得颇为无奈。以往的他定然不会被这点小事所左右,最近情绪还真是特别不稳定。
“卓将军的话倒是提醒朕了,燕归愁这样下去,行事的确是多有不便。”刚刚还在追究责任,不过片刻功夫就顺着卓寒青的话题转移到了燕归愁的任职上面。众人听的更加惴惴不安,只觉得天威难测。
只有卓寒青心里郁郁,到了这个地步他自然也看出来自己被算计了。一个如此明显的陷阱,怎么就那般轻易掉进去呢?回想一下,滟淏泠自始自终没有说一句要追究羽檄军晚到责任的话,就因为燕归愁几句不咸不淡的挑衅,就这么把错处揽在身上,如今再想推出去已是不可能。以滟淏泠的野心推断,他必然会利用这个机会分化羽檄军中的权力。
果然——
“我军对百图的战事已经全面展开,未来免不了军务繁忙。卓将军是汐蓝名将,曾经立下过无数汗马功劳。到了今日,面对无数琐事,朕真的不忍再让卓将军操劳。”
几句话说的滴水不漏,然而弦外之音已是十分明了。在场众将,尤其是站在卓寒青阵营的那几位,心中凛然,难道皇上要借此消了卓将军的权?
天,要变了。
旁人听了这番话,神色间都不再平静,更何况卓寒青本人。无限愤慨之余,眼中有着淡淡的心灰意冷,滟淏泠没有直接用上“年老”这一类的字眼,然而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无一不是在暗示这一点。卓寒青心中,慢慢浮现出一股英雄迟暮的悲凉。
这本是值得欷歔的一幕,滟淏泠却当做全然没有看见,他生性本就薄情寡意,世间除了一个人的喜悲,其余的都不会放在心上。
淡然开口,这个时候滟淏泠永远都是那个让臣下捉摸不透的君王。“燕归愁的能力诸位之前也都看过了,想来各位心中都已经有了评断。”
训练骑兵、领兵眠玉山,燕归愁真正做的事并不算多,但每一件都功绩斐然。只要这些将领私心不是太重,稍微公平一点来看,应该都能给出一个不会太低的评断。
众将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皇上迟迟不给燕归愁职务,被问起时也只是敷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眼下。甫入羽檄军的燕归愁,就算滟淏泠有心偏袒,也最多只能从小小的尉官起步。军中等级森严,真要爬上高位,不知需要多少功绩铺垫,耗费多少时间。滟淏泠的目的便是为了让燕归愁一鸣惊人,到了今日,不管给其什么样的职务,军中都难以兴起反对的声浪。
想必,燕归愁早已明白这一点,所以才能一直维持那般无所谓的态度。
“朕就此任命燕归愁为羽檄军副将军。”
在众将还纷纷猜测之时,滟淏泠陡然扔出了最终决定。说不清是情理之中,还是意料之外,总之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
眼下汐蓝国内,帅位虚旋,其原因有二——一是滟淏泠尚未找到能力与气量一流,足以担任这个职务的帅才;二是出于滟淏泠自身的考量,在这场乱世争霸中,军权必须牢牢紧握手中。即使他本人不能亲力亲为,元帅一职也必须由最信任的人来担任才行。
因为没有元帅,目前汐蓝军中职务最高的便是将军卓寒青。再往下,便是滟淏泠新任命的副将军。正副之间,本该有无限差距,不过若是考虑到滟淏泠的偏颇之心,这点差距便也可以忽略不计了。
第三十二章:浮生半日
一张有些简陋的木桌两侧,分别坐着滟淏泠与烈燚。之前用过午膳,餐具已经让人撤下,如今桌面上放的是两杯清茶。行军途中,有白水喝已是难得,更何况是茗茶,而且那茶叶竟还不错,茶汤清凉,芳香扑鼻。
原来茶叶是滟淏泠从北冥城中带出,一直放在身边。征途艰辛,滟淏泠自认难以将烈燚照顾的细微周到,只有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多下功夫,以求他不会过的太辛苦。
没人说话,却有着静谧的氛围。
烈燚一手攥着节竹子,一手拿着小刀,正在其上雕雕刻刻,看那竹节形成的雏形,应该是一管长箫。
看着看着,滟淏泠心中就有了歉然,想起曾被自己折断的那管竹箫。虽然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但那触感还清晰的留在手上,温润柔滑,只有用过很久的物品才能呈现出这般质感。想来,那管箫一定伴了烈燚多时,然而就这么被他折断了。
有心弥补,滟淏泠便道,“燚,等回了碧城,我一定找天下最好的箫来送你。玉箫、竹箫,不知燚更喜欢哪一种?”
烈燚头也没抬,只是专注于手边的工作,淡淡答了两字,“不用。”
这般直接的拒绝,别人听了也许会恼,然而滟淏泠不会。因为他十分清楚,对方说的不用,只是单纯的没有必要而已,全无恶意。但凡天下知名的乐器,箫也好,琴也好,往往都是古物,可遇而不可求,找寻起来定然会费上不少功夫。
滟淏泠转了念头,“若燚不喜欢古物,也可以找来有名的乐器师傅,按照燚的喜好新制,如何?”
“还是不用。”将手中的东西全部搁在桌上,滟淏泠这般找他说话,他也无法专心,索性不做了,反正也不是急用的东西。抬头认真看了他两眼,烈燚异常认真,“只是断了一管箫而已,淏泠不用这么耿耿于怀。”
岂不知他这般缠着自己是出自内疚?很多东西,就算他不名言,他还是能够知道——无论是给过回应的,还是没有回应的,该知道的,他都知道。
滟淏泠还是放不下,在烈燚没有丝毫怪责之意时,他都弄不清自己放不下什么。“那支箫应该是你用惯之物,可是却被我折断,真是可惜。”
听他还在纠结此事,烈燚颇为无奈的轻叹一声。“没有什么可惜的,一节翠竹,半天时光,便又可以重新做出一管来。”轻缓的拿起放在桌上的半成品,那动作说不出是珍视,还是漠然,呈现的独独属于他的味道,若即若离。“之后将这支箫带在身边,久而久之,也就用的顺手了。”
他为之可惜,他本人却不甚在意。他将烈燚放在心尖上,任何微末之处都看的重之又重,而烈燚看重的,反倒不是这些。
“古箫名物,抑或是名师所制,都改变不了根本,箫还是箫。既然我自己能做,所做之物也尚能使用,又何须那般麻烦?”
“箫还是箫——”滟淏泠喃喃重复这几个字,浅显直白的句子似乎蕴藏着无限深意。咀嚼几遍,长然一笑,“燚说的不错,是我自己想法太陈腐了。”
凡事亲力亲为,只要是自己能够做到,便不愿假手他人。滟淏泠欣赏烈燚的这项准则,但依然为他心疼着,一个人要有过怎样的经历,才会这般严苛的要求自己?
滟淏泠不再开口,烈燚也就利用这段清净继续制作那管竹箫。
静谧的时光过的极快,尤其是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如同偷来一般不现实。
最后,烈燚在制好的箫管上镀上一层清漆,就算是大功告成。换了别人,大概会再加上数样装饰,以彩漆绘制鱼鸟花纹,以金丝编制秀丽吊坠,如此之类,不易枚举。然而烈燚却是一件也不用,只是保留竹节本身的模样色泽。对于他来说,既然选了这支竹节,细腻的纹理,粗陋的竹节,无论哪一种,便该接受它原本的一切。
将制好的竹箫放于窗下通风处,等着清漆自然风干,烈燚又再次回到椅子上。看了滟淏泠两眼,也顾不上突兀,缓缓开口,“燕归愁任职副将军一事,你做的很好。”
滟淏泠有些意外,没想到对方会忽然说起此事。关于燕归愁的任命,他也一直想私下找烈燚探讨一番,然而碍于他一直以来的缄默,让滟淏泠着实找不到机会提起。“我还认为在这事上做错了。”
“怎么会?不直接使用卓寒青的错处,却是借错处发挥,让人无从加以反驳。这一手,实在很漂亮。”烈燚抬起眼眉,他所幻化的容颜原本平凡,然而在这一刻依然是流光溢彩。
第三十三章:非同一般
听见烈燚不仅不怪自己,相反还不吝言辞的赞扬,滟淏泠心中立刻被满满的喜悦浸染。而他面容之间的那丝光彩,落入滟淏泠的眼中就是完全的风情万种了。心情好了,话语上也就更加随性,“燕归愁如何暂且不提,但就这么消弱卓寒青的权势,燚难道不怪我手段卑劣?”
世人都仰慕大英雄的大智慧,同样也鄙薄小人物的小聪明。不管滟淏泠是否愿意承认,他这一次的做法都谈不上如何光明正大。是以他早已做好会被烈燚鄙夷,甚至是痛斥一番的心理准备,哪知事到临头全然不是这样。
烈燚正色,“权力争夺本就残酷,只有雷厉风行才能杜绝其后接踵而来的一切麻烦。今日你若不给燕归愁一个有足够威慑力的职务,明日很难保证不被反将一军。密令一事定然已让卓寒青猜忌,不要忘了,他身后还有太后,也就是你的母亲在撑腰。”
有光就有影,在那些被歌颂的丰功伟绩背后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历史上留名的那些英雄帝王,谁敢指天誓日的说上一句——此生光明磊落,从未做过一件亏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