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山野里四处浪的孩子从小皮实,一下就稳住了身形。
“这杀猪宴可和其他地方杀猪宴不同,”祝石林眯着眼笑呵呵地摸着胡子,“可有老夫亲自配的药材,补气养血最是合适,祛湿暖身在冬日里可是一绝,曾经有多少人羡慕着南阳这一口杀猪宴千里迢迢赶来,楚大人不留下来看看?”
“你说着,”楚瑾抬眼瞧着这里的山啊水啊,觉着今日气血和善得很,回望皆有意动的四人,楚瑾了然一笑,“倒是让人想多留些日子。”
辰厌听着旁边的人说着那杀猪宴,馋得两只眼睛都饿狼般冒绿光,莫瑀瞥他一眼道:“口水。”
抬手擦了个空,辰厌没好气道:“尊师重道,多年来是哪个都没做的,臭小子。”
“等你去了给你找最好的风水宝地,还不算尊师重道?不够再烧三千美女,若是还不够,我找人捏个贺崇天,上头你伺候他,下头他伺候你。”莫瑀冷笑回口,在辰厌这里半点气也不想忍。
楚晟被他二人你来我往的互怼憋笑憋得肚疼,不得不靠着张清英缓口气。
靠在张清英肩头的人不停抖着,一张脸都憋得通红,眼角笑出泪来。
经不住也笑了笑,张清英捏住楚晟的手温声道:“若是不急着回去,先回太守府收拾好才是。”这天色不早,若是要打道回府,太守府可是只剩下几个空房,被子什么的都全丢给百姓抵债了。
楚晟才想起这朝,急着拉过张清英回太守府,楚瑾向来亲近,便是五人中最被人围着说话的。
偶尔驼背老妪慢慢说着听不清的话,他弯腰含笑认真听着,听到头了才知道老人家说的是什么。
他笑着摇摇头,耐心凑近老妪的耳朵道:“多谢阿婆美意,只是我已心有所属。”
尝试把郡里最好的姑娘给说出去的阿婆听罢惋惜不已,她不甘心地比划着那姑娘的样貌和品性,试图勾起楚瑾一点好奇。
另一头的莫瑀后知后觉有人想要说媒,立刻三步并做两步将其他人挤开。
他不知该如何对阿婆,冷硬脸色故而不可,温和他又不习惯,只能僵硬道:“这位楚大人,已经有妻室了。”
阿婆这下再不说媒,她知楚大人是个专情之人,从前田间地头闲聊时便说过只愿一人心,这下定是说不成了,她摇摇头叹气走开,又在心下羡慕着那个楚夫人。
楚瑾掀起眼皮随意看了一眼莫瑀一脸正色,趁着人群离去牵过他的手,在莫瑀耳侧调侃道:“楚夫人是谁?”
“不才,”莫瑀握紧他的手一同慢慢往太守府走,“正是在下。”
难得的年自然不能叫陈焕老人家一人过,莫瑀亲自去把人接过来,楚瑾将太守府里的仆役重新收编后招了那几个普宁寺的女子做工,这房间大大小小洒扫得干净,透出一股新气。
雪鸢头次来安州,在陵旸住了半月总算磨灭了来自京城的娇气。
她支着下巴坐在台阶上发呆,楚瑾不在她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听闻陵旸竟有学堂便抽出空去看。
穷苦地里的女娃都是灰扑扑的,雪鸢虽然为婢,但自小也在富饶玉京长大,生得水灵灵。
她是家生子,打娘亲那一辈就在楚府,故而她自小就生长在楚府,从十三岁就配给楚瑾做丫头,夫人原也是打算将她许作通房。
现在嘛,雪鸢自知不可能,她做了个小布人,那小布人有着一头白发,每日想起这事就生气时便伸出手指弹一弹那个小布人的头。
莫瑀不在的那些年里,楚瑾每天皱多少次眉,叹多少次气,雪鸢便气呼呼地拿出小布人弹多少次。
后来京城一见,那个银发小布人长成了大布人,剑眉星目,英姿夺目,雪鸢知莫瑀和楚瑾心意相通,本是酸涩,只是见少爷日日来笑意盈盈,便不自觉也高兴起来。
她将小布人收好,又做了个大布人,决定惩罚升级,若是莫瑀惹楚瑾一次,她就从弹一次头改成弹两次头。
后来她觉得一个布娃娃实在单调,偷偷摸摸用尽毕生的绣工绣了个极为精致的娃娃。
这娃娃唇红齿白,一双眼睛还奢侈地用玛瑙缝成,黑亮有光,谁看都会喜欢,雪鸢绣了个娃娃还不够,竟然还绣了许多衣服,挑着天气会给娃娃换衣服。
偶尔为了两个娃娃摆在一起顺眼,便噘着嘴不太情愿地给另一个娃娃也做一套相配的衣服,如此摆在一起她就能笑半天。
她来学堂时随手带着那个唇红齿白的娃娃,许多孩子便围过来想要碰一碰。
雪鸢舍不得将小楚瑾给人,便跑回太守府把压箱底的小小莫瑀丢给他们玩,小莫瑀她也是舍不得的,这个以前的小小莫瑀倒是可以。
学堂不止是教授读书写字,偶尔会有百姓来听秀才念农耕的书,女孩子三两成群在学习刺绣,雪鸢无聊时会带着布来这里和女孩们一起绣衣服,她绣工扎实样式随玉京的繁复华丽,不少妇人都抢着和她讨教。
一日她正在绣着小衣服,杨尚从门外走来,他看着雪鸢怀里的娃娃一愣,笑道:“这是楚大人?”
第一次有人知道自己的娃娃是绣的楚瑾,雪鸢紧张地将娃娃抱紧在怀里,警惕道:“不是,不是少爷。”
“好,应是我眼花。”杨尚看她这副兔子模样笑了笑,把雪鸢直笑得脸红,她移开脸想这安州的人果真不比玉京的含蓄,做什么都大咧咧的。
在玉京除了那些好色的纨绔,哪个男子会这样盯着女子看呢?
杨尚不知她想法,只是柔声道:“刺史大人来接你和陈叔去南阳了。”
“去南阳?”雪鸢的眼睛亮了亮,她欣喜道,“少爷那里?”
“是的,”杨尚被这笑恍得微愣,他回过神,侧身往外走示意雪鸢跟上,“若有收拾的东西可要快些,楚大人应是准备去南阳过这个年。”
“就是嘛,要过年了,就该在一起,”雪鸢抱着娃娃和剩下的布往外跑,她突然想起杨尚府上的冷清,停下步子道,“杨大人你呢?不一起去吗?”
“我?”杨尚有些惊讶雪鸢这一问,他笑道,“身为一方父母官哪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若走了,何人守着陵旸呢?虽然南阳杀猪宴安州闻名,陵旸许是没什么特色能比得过,但若是一年到头不能和百姓一起摆宴相聚,原先有的一点温情也会没了吧,如此更不能离开了。”
雪鸢不知为何有些难过,她低落片刻又欣喜道:“虽然陵旸在大人眼里无新,在我眼里却是处处新,我今年去过南阳,明年也要体会陵旸的年,届时杨大人可要也像今年一样好好操办!”
“好,”杨尚含笑点头,“定不负姑娘期望。”
这年年无新的陵旸哪里有新呢,又是新在何处,是山水,是天地,还是人家,叫人多心牵肠。
南阳的杀猪宴惊奇,猪下水被端上餐桌时辰厌面有菜色,他拿着筷子几次想动又放下,纠结得眉毛打结。
常鸿远自小在黄沙关,人家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是确确实实连猪跑都少见的。
哪里管下水不下水的,况且这味道处理得好,一点臭味没有,炖得时软糯可口,军中禁酒,他难得能畅饮,拉着辰厌举杯不止,趁人不备将一块下水塞进辰厌嘴里。
初次的难以下咽被口感彻底打败,两个人瞬间沦为杀猪宴头号狂热追捧着,夸下海口和百姓说明年再来。
楚晟对这些肉类是自小就不感兴趣,他被楚瑾嫌弃一脚踢到小孩那桌,被迫和一群孩子干瞪眼盯着桌上的糖,谁也不好意思先下手。
最后还是阿虎忍着一桌人的眼光艰难伸出第一只手,这一步过去便有数十双小手飞快伸过来。
待楚晟秉持着尊老爱幼的想法打算伸手时,桌上只剩下一个空盘,他叹了口气,有些忧愁地发呆。
正是叹气时,桌前神奇地突然冒出一盘花生糖,楚晟抬头,见张清英眉目温柔望着自己。
他心下一跳,听到刚坐在自己身旁的人说:“就知道你每次都吃不到,这些是我特意向后厨的几个阿娘学的。”
“你要不要试试?”张清英侧眸看向楚晟,隐隐有着期待之意。
入口的花生糖干脆,裹着的糖衣薄透,一口一个让人停不下来,楚晟意犹未尽停手时盘中只剩下两三个,他忍不住小声打了个嗝,见张清英目不转睛看着自己,红着脸道:“不是,就是今晚没吃什么,有些饿了。”
“嗯,”张清英点头笑笑,忽而伸手摸向楚晟嘴边,“有渣子。”
“噢。”楚晟尴尬得想将自己埋进坑里,他感受到那手在自己脸颊旁停顿良久,忍不住问道,“好了吗?”
“好了。”张清英收回手默不作声良久,见楚晟目光又放到别桌上的时候莞尔一笑。
楚晟的脸上没有渣子,只是张清英突然想碰一碰那张红透的脸。
很想很想。
想到,他甚至为此说了个谎。
祝石林和楚瑾聊得极好,他俩像是忘年交,一个白胡子老头兴兴头头大讲特讲养生之道,一个满头青丝的青年津津有味听着,说不出的诡异,莫瑀坐在一旁被冷落,只能低头喝闷酒。
忽的被楚瑾握住手腕,凑到他耳边说:“小孩子不许多喝酒。”
“谁是小孩?”莫瑀挑眉反握住楚瑾的手,他的指尖滚烫,触及微凉的皮肤时引起一阵轻颤。
楚瑾啧啧不满,心道这孩子越发不听管教,这样下去怎么能行,于是再次道:“今天天王老子来了,你也是小孩。”
祝石林秉持着夫妻吵架不插嘴的良好品德,一言不发喝着养生酒,心里可惜正是讲到最关键一步的温肾壮阳时被莫瑀打断。
他恨铁不成钢摇头,可叹自己的小友身为男子竟甘愿雌伏于下,心下决意要帮楚瑾一把,打算明日就将别人千金不换的秘方全部交给楚瑾。
后来是不知为何被退了回来,并一封信,楚瑾说是自己昨日夜宴受了风寒,不小心摔了腰,要一些养腰的良药。
祝石林百思不得其解为何风寒会伤到腰,最后还是认真写了几封药方寄过去。
第90章
夜宴未尽楚晟就先一步溜走,在那坐着的气氛尴尬,他哪能看不懂张清英的眼神在看哪。
只是说破让人难堪,若是自己多想,怕又是一份自作多情。
便寻个由头出来随处走走,避开了那些光亮。
往日他少去濑溪河,今日不知为何也想去瞧瞧,月色下水面浮光跃金,清凌凌像有碎银铺底,他分明未沾酒,此刻自有一种溺于金波玉液的醉意。
月掠晚风催,催去潮生声,楚晟望过长河烟波,往日想的是秦淮连天灯火,如今竟也能静下心看一处寂寞。
楚晟扪心自问,自己最是贪慕富贵,拼命活在一层上流里,活得努力又忘情。
可是,他所作所为又并非只是为了富贵,常有人贪钱,因为贪赌贪欢贪色贪食,要用钱去替补。
楚晟偏偏不,他手握银两金票,心下却空空一片,若是食能饱,便更不想用钱做什么。
他少有欲望,只是习惯性地想要积攒钱,得到却不知要用去何处,思来想去,他才明白钱对于自己是什么。
他是个怕寂寞的人,不想再穷困潦倒,只身一人。
便不惜一切,要挤进这一场人间最盛大奢华的烟火。
只是心里终究格格不入。
“夜风凉,你虽不似楚瑾体弱,可别把自己当什么铜骨铁臂。”
终究是跟来了,楚晟无奈一笑回头,见张清英一身月白衣袍眉眼如初,忽而道:“想起两年前那出了。”
“两年前?”张清英寻了个避风处将外袍脱下铺在地上,他坐下来向楚晟招招手。
楚晟坐下后看着张清英,双手托着下巴笑道:“那时我去汉良谈生意,你非也要跟着去。”
“我哪里是非要?”张清英挑眉,那时玉京有一大盗出逃汉良,他领命前去捉拿,去汉良水路最快,去时只有那一趟船只,还被楚晟包下了,他无法,只得上门讨个人情同去。
见楚晟瞪自己一眼,张清英偷偷翘起嘴角改口:“好,是我非要与你同去。”
“那时船只走到半途歇息,你我下岸买些补给,”楚晟眸色一暗,他垂下眼道,“就那时候……”
“堤坝冲毁,横河决堤,”张清英仔细回忆,那时他和楚晟眼睁睁看着船只倾覆,幸而同行者皆下船,正当他心下庆幸时,河对岸传来一声惊哭,“那时三小儿被急流冲走,最小不过六岁。”
楚晟点点头,抬眼看着他勾起笑:“那时也不知你这脑袋想得什么,竟然就这样跳进横河,波涛千丈,像能吞人一样。”
“你有在担心吗?”张清英问,楚晟轻笑一声:“自然担心,我那时,就觉得你是个傻的。”
三个小儿一人之力如何救得下,他站在岸边目瞪口呆张清英双臂紧紧抱着两小儿,另一个死死扒着他的脖颈大声哭喊。
见人将三小儿送至岸边时已精疲力尽,楚晟想伸手拉过张清英,一个大浪却将张清英重新卷回河中。
巨浪冲撞着张清英的头,楚晟伸出的手还在空中,那人已被卷去河中央的漩涡,似河浪底下的巨兽张口,怨恨张清英夺走吃食,要拿他拿命去赔。
身边的几个船夫都是胡子斑白的老人,哪里指望得上,楚晟也不知自己想什么,他本最为惜命,却想起刚刚张清英奋不顾身的一幕,动作比脑子快一步地跳进了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