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儿臣手下人做错了事,父皇如此宽恕,儿臣已是惶恐,怎敢再叫父皇费心,全听父皇谕旨。”莫南乔跪下恭敬行礼,只是额发遮掩下的神情平淡如水。
听闻张顺志身亡,张清英自然要赶回京城,他心下苦涩,几次归京都是送至亲入土,此时又赶不上丧葬,终归父子一场,他须得回家守孝。
当夜要走时,不仅楚晟要跟上,连楚瑾也一同上了马车,张清英蹙眉道:“如此安州只剩莫瑀一人,恐怕不妥。”
楚瑾摇摇头面色凝重:“此去京城,恐怕要换天了。”他让莫瑀将苍狼军以剿匪之名绕过西山去往陵州大伯处,陵州近京,以防万一能及时赶来京城。
临九月的风飒然冷清,瑶华宫不断传来疼痛的凄厉叫喊,一盆一盆的血水被端了出来,躺在宫床上的女子没了平日的端庄美丽,此时脸色苍白汗珠滚落狼狈至极。
近天亮时楚凝烟嗓子都喊哑了,身下一沉终于听到一声婴儿啼哭,贴身宫女喜极而泣道:“娘娘,是小皇子!”她才头一歪晕了过去。
楚凝烟诞下一子,还未满月便被赐了名字莫湫,皇贵妃的身份升到头了,莫宏也迟迟没有松口许诺皇后之位。
望着安睡在乳娘怀里的小皇子,楚凝烟正发呆,宫女从屋外急匆匆进来,贴耳低声道:“娘娘……太子殿下,被放出来了。”
原本以为莫南乔要在皇陵待一辈子的,楚凝烟心神不定,下意识往家中寄信求问父亲该如何。
正是坐月子的最后几日,楚凝烟勉强活动手脚往宫外走,不想竟走到了钦天监管辖的望星阁。
她走进那阁楼,被人搀扶着一步步上爬,在到达楼顶时抬手让婢女退下。
望着那一头银发的监正,楚凝烟颤声道:“本宫已用药得了皇子,接下来该如何?”
“娘娘知此药会损伤陛下身体,还敢用,胆量自然非寻常女子,”柘霜回眸一笑,清冷的声音里满是蛊惑,“既然这一步都敢做了,再做什么,您不知道吗?”
楚凝烟恍恍惚惚点头,她回宫命人炖了一锅鸡汤,趁夜里往紫宸殿送去。
莫宏连日来情况越发不好,时常咳嗽,往日他看起来不过四十多岁,如今一下就现原形般,人老枯黄,处处透着行将就木之感。
楚凝烟麻木地喂他喝完鸡汤,趁莫宏阖眼睡去之后,她将一份空白圣旨盖上印章后收入怀中。
临走时她轻声叫大太监服侍莫宏休息,心下跳得飞快,可越恐惧越冷静,她惊人得没露出半分破绽。
宫禁森严,严禁半夜宫人乱走,露重时分,瑶华宫的小门轻轻被人扣响,楚凝烟撑着睡意将那一卷圣旨交了出去。
她一把握住那人的手腕,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道:“本宫要做皇太后,本宫的儿子要做大魏的皇帝。”
“娘娘定会得偿所愿。”柘霜安抚地拍拍她的手,随后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楚凝烟这时才恍惚自己做了什么大逆不道诛九族之事,可野心却在战栗,她兴奋得双手发颤,在夜里低低发出压抑不住的笑声。
在这种不安又诡异的日子里,楚凝烟等了十日,终于等到了莫宏身边的太监紧急召集太医。
她从位子上一下站起来,快速换了身衣服前往紫宸宫。
她扑倒在莫宏床边梨花带雨,眼里全是血丝,只有自己知道那血丝是来自多日的激动难眠。
此时周围围着的大都是莫宏身边的太监,出乎楚凝烟意料的是,柘霜也在此,他低眉不发一言,似乎对眼前的场景没有几分触动。
除楚凝烟外并无其他后妃与皇子,事发突然,刚有太监去太子府上传信,是故莫南乔还未来。
莫宏艰难抬手指着楚凝烟让她过来,楚凝烟压下笑意走近莫宏,她坐在龙床边,两个人的身影被罗帷遮掩。
莫宏撑着力气将一封圣旨交给她,如今世族官员皆不可信,莫宏思来想去只有这个一直陪在他身旁近十年的女子可托付。
楚凝烟立刻将圣旨打开,其上的内容却让她眼底笑意凝固。
莫宏咳嗽着喘气,看着楚凝烟艰难出声道:“你楚家经年也势大,朕自然希望湫儿好生长大,只是如今留不得你,怕他再像宸王一般依附母族,朕许你皇后之位,你同朕去后,朕让他寄在南乔名下,南乔自然会好好待他。”
这一纸圣旨,许了莫南乔新帝之位,也许了莫瑀恢复玉碟,只是剥夺了她的一切,给了一份死后的哀荣。
楚凝烟合上圣旨,冷眼看着莫宏道:“若臣妾不愿去死,陛下如何?”
“你…大胆!”莫宏瞪大眼几乎喘不过气,楚凝烟倾身捂住他的口鼻,唇边挂着冰冷的笑:“陛下总是这般薄情,什么也不肯给,就像用过张家又毁了它,如今又要毁了楚家,便是臣妾陪在陛下身边多年,也只得了一份死后的哀荣。”
“算盘这样好,可臣妾不想买账。”
第92章
楚凝烟将莫宏临死之前交给她的圣旨借着龙床旁的长生灯默默点燃,她从怀里拿出早就同御笔太监串通好的圣旨。
遮掩的罗帷之下人影交缠,声声悲戚的泣音并一段低声的宽慰,最终那抹纤细的背影抹掉所有眼泪从龙床边站起。
她最后看了一眼自己耗费了大半个青春年华的人,一时垂暮狰狞之态让人作呕,往日片刻温情如庄周梦中的蝴蝶亦真亦假,最后破碎成烛光滴落的泪,再也瞧不见曾经的形状。
帝王的真情谁敢求,什么也不在乎才能活得自在,手握权力才能不去死。
楚凝烟比张皇后更早明白这个道理,她抹过微红的眼角,恐怕刚刚流下的一滴泪里,恨比爱来得太多太多。
素白的手撩开罗帷,楚凝烟抬起眼看着跪倒在地的内官和低头不语的柘霜心下跳个不停,她咽下一口唾沫握着假圣旨的手不停颤抖,此时柘霜抬头望向她一笑,像是鼓励。
这银发的男子一直默默助力着她,无论是怀孕生下皇子还是胆大包天给莫宏下药,甚至盗取圣旨传假谕,似乎有他就定会成功。
楚凝烟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她冷下声色:“传陛下谕旨,皇九子莫湫……”
“看来,孤是来晚一步。”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此时推开紫宸宫后殿的门,楚凝烟惊恐地瞪大眼,见莫南乔挂着淡笑步步走来。
“皇贵妃为何如此看着孤。”莫南乔从楚凝烟手上拿过那封假圣旨,楚凝烟连阻止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看着莫南乔垂着眼睛将它看完。
眼睁睁对方唇边的笑意越来越大,最后甚至大笑出声眼角沁出泪花。
莫南乔将圣旨就这样丢在脚下,他不得不伸手擦擦眼角,看着失神的楚凝烟笑道:“扶皇贵妃起来。”
他身后的北军统领围锁住整个紫宸宫,没有一个太监敢起身,纷纷都畏惧地匍匐在地大呼万岁,楚凝烟苍白着脸摇摇头道:“不,不……新帝不是他!”
“皇贵妃,嗯,是孤失礼了,”莫南乔轻轻一笑,他伸手向楚凝烟像要将她拉起来,“现下,该称母妃吧?”
不管楚凝烟愿不愿意,她都被莫南乔一把从地上拉了起来,像是对待一个漂亮但破碎的娃娃,莫南乔轻蹙眉头擦过楚凝烟冷汗涔涔的额头,轻声道:“毕竟,父皇已经让您以皇后之礼殉葬了。”
他眸光一转,问御笔太监:“方才,你可瞧见谁动了向着母妃的心思?”
御笔太监将头埋得更低,他伸出手颤抖地指向大太监总管,莫南乔点点头,身后的北军就立刻出手将大太监总管堵住口舌拖了出去。
“总归是留下来伺候过父皇的人,”莫南乔瞥向林休思,温柔伸手撩开他散落的长发,耐心叮嘱道,“不要在孤登基之前弄死了。”
“届时父皇不高兴,到梦里骂孤怎么办。”他有些无奈,目光望向龙床之上已经不会再动的身影,瞳孔里除了满室灯火,再映不进那个幼年时目光一直追随的身影。
他看向正在清宫的北军,垂下眼喃喃:“尽管,孤不在意他骂呢,只是会觉得烦而已。”
“你……看过那封圣旨,你,”楚凝烟突然反应过来来什么,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夺过那封假圣旨指着莫南乔,“那圣旨是你伪造的!”
门外传来一声声惨叫,兵戈相向的打斗隐约透过纱窗露出影,大火升起在有宵禁的禁宫里,莫南乔随意轻嗯一声。
他眉眼淡漠回头,能够吞噬掉人的焰火发出热烈的光,映在他脸上神情亦冰凉。
只是配着一副天生的好皮囊,莫南乔笑起来时似有几分情在眼里。
“真假,不重要。”
“孤希望登基之前,母妃和九弟都能平安无恙。”莫南乔微微抬手,那几个一直都低着头跪在地上的太监突然起身将楚凝烟拖下去。
见楚凝烟失心疯一般挣扎,莫南乔轻叹一声怜悯地拍拍她的脸:“放心,若是这些弟弟们死得一个都不剩了,参奏孤的折子会比两年以后父皇的坟头草都高。”
“为什么这么看着孤,”莫南乔弯下腰不解地和面色惊惧的楚凝烟对视,他双目含着笑意道,“母妃不会觉得,孤会让父皇进皇陵吧。”
“不会的,他要和孤的母后在一起,所以他不能进皇陵。”
“皇陵里,只躺着郁贵妃就足够了。”
“监正,监正,救救我!”楚凝烟如梦初醒,她挣扎着望向柘霜的方向,目光怔怔随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个一直以来站在她身边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莫南乔身后。
“总说孤无情,看来无情的大有人在。”莫南乔见柘霜眉眼如冻结冰霜半点缓和之意也没有,像是与楚凝烟从未相识,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
“交易罢了,只是臣也不知殿下心思,为何要楚凝烟生下九皇子,又为何要助她偷盗圣旨。”柘霜语气极为平淡,对屋外传来的女子哭声也无动于衷。
“看母妃始终把莫宏看得太重要,忍不住想在死之前告诉她真相啊,若不是手里有一卷圣旨,恐怕她不会去见莫宏临终这一面。”莫南乔低低笑道。
他眼里恶劣一览无遗,若是这世间有任何一个人对莫宏留有好的念想,都叫他难受。
只是最后一个问题让莫南乔沉默了许久,他抬头望着屋外某个单薄的身影,垂眸轻声道:“许是想着,大魏的江山终究需要一个继承人。”
而他,永远不会同女子生育下继承皇位的皇子,想必莫瑀也是如此。
“陛下真正的圣旨写的什么?”柘霜问道,莫南乔笑着睨他一眼:“监正今日倒是话多了不少。”
他这时才缓缓走向那龙床,撩开罗帷之后的人双目突出死相难看,莫南乔伸手合上那双眼,说了一个让柘霜微愣的答案:“孤不知道他写了什么。”
“孤也不想看,不想知道他最后做了什么选择,孤只能猜到他会在死之前打压楚家。”
“至于选了孤还是莫瑀。”他最后还是没有勇气去看。
莫南乔自嘲笑了笑,并不再说什么。
宫殿外关于莫宏的亲信已经被清洗干净,整个禁宫里满是血腥味,秋家使上手段最后掌控住北军将领倒戈,打了个宸王错不及防,莫南乔忽而道:“宸王何在?”
满身是血的林休思从门外进来后跪在地上:“宸王今正在……”
“报——”一声报令比林休思先一步到来,“宸王聚集南军,已经围住了宫城!”
“先、生。”这是第二次了。
林休思打了个寒颤,他被莫南乔强行抬起下巴,那双薄情的眼睛里酝酿着怒意是他平生未见。
林休思心一横抽出腰间匕首向脖颈挥去,莫南乔却动作更快一步将他打晕。
匕首落到地上的声音清脆,柘霜挑眉见莫南乔忍着怒意将人抱在怀里,他轻笑一声道:“如此叛徒殿下还敢放在身边,甚至要臣耗费诸多心神为他续命。”
“倒是叫臣开眼。”
“闭嘴,”莫南乔眼神冰冷看过来,他蹙眉哼道,“你不过是想保住你那友人的命,若是再让孤听到一句你对先生的不敬,孤立刻就捏碎母蛊叫子蛊发作,叫他五感尽失七窍流血而亡。”
莫南乔大步出了紫宸宫去往而儿时的宫殿,他看着林休思苍白面孔上紧蹙的眉,将怀里清瘦的人抱得越发紧,无奈道:“孤知道宸王予先生有师恩,先生绝不会放任孤夺恩师性命。”
“只是先生,为何不肯信孤不会那般做。”
他在寒风里笑起来,手指抚上林休思的眉眼:“想必先生心里,孤就是那般人吧。”
如此,倒也好。
这般他走后,林休思也能少难过一些。
将人安顿好以后,莫南乔才慢悠悠披上铠甲来到宫门之上,楼下已经聚集着大批兵力,此时连借口都不必再有,叔侄相视此时竟有些默契。
“皇叔,别来无恙,”莫南乔于高墙之上敬一杯酒,他笑道,“皇叔为何满脸愤色,今夜该是个大喜日子,你我叔侄二人该同庆才是。”
“乱臣贼子弑父夺位,人人得而诛之!”莫如深冷眼看着仇人之子于高楼之上,多年的恨意到达了顶峰。
杯中最后一点酒进了莫南乔的口中,他低声叹道:“乱臣贼子,孤喜欢这个名号。”
“毕竟孤的父皇,确实是个贼。”
“只是皇位终究是皇位,子承父业顺天应地,可叔承侄业,是否就不那么顺当了?”
“今日你若是敞开宫门自戕于此,本王可保全张家子孙。”莫如深蹙眉寒声道,却见莫南乔大笑起来,他松手将琉璃杯落于高墙下碎成无数锋利的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