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下来就后悔,后悔自己要赔上一条命,可回头路走不得,楚晟望着已经渐渐不挣扎的张清英,咬牙往那里游去。
或许张清英这般人就是命不该绝,楚晟费力游到张清英身侧时河里的浪开始逐渐平息,他伸手拽住张清英的胳膊,不断将灌进口中的河水呕吐出去。
楚晟脸色发白,念头却是自己死了便罢了,背上的人不该死去。
这大好的青年有太多的事要去做,不该就此沉睡在江底。
而他自己,若是死了,也只对不起楚瑾多年栽培,要让楚瑾难过了。
他满身欲望的铜臭,抵不得一株清白的玉兰。
幸好岸边的渔夫将长长的绳子扔了过来,楚晟将绳子挂在腰间,靠着岸上人的拉力一点点回到岸边。
他半死不活喘着粗气,背上的张清英已经被浪打晕,经验老道的渔夫将人平躺后按压吐出水,试探过鼻息和脉搏都正常才停下。
被几个人搀扶着去了客栈,楚晟夜里总是不安,起身去张清英房内守着。
他握住张清英的手腕,感知到脉搏在动才放心,只是靠在床柱之上,最终熬不过才阖眼。
翌日张清英醒来,见楚晟握着自己的手腕靠着床柱浅寐,他轻轻将手抽出来将人抱起放到床上,后将被子掖好才退出去叫人端些早点。
“那时你怎么想,若说我傻,你也跳下来了。”张清英向后靠在树上,他目光温柔里带着自己也察觉不到的热。
楚晟低头一笑错过那神色,只是小声道:“我自不怕河晏笑话,我是个俗人,比不得你大义,若是叫我纵身去救那三小儿,我定不会去。”
“那你为何又跳下河?”张清英不解问。
“若是别人,我定不会如此,”楚晟移开眼看着江面,月色下情愫隐没于眼底,“只是,那是你。”
故而愿意舍生相去。
“今夜,你不曾喝一点酒?”张清英没头没尾说了这样一句,楚晟听着不对,他仔细看才发现张清英脸色薄红,竟然眼中有醉意,他稀奇道:“你竟然喝上了?”
“原是不想喝,只是你今夜不肯和我多说,听闻借酒浇愁,我想效仿试试。”张清英低眉,莫名看起来委屈。
楚晟笑道:“愁可去了?”
醉酒的人抬眸,伸手握住楚晟的手腕,两厢无话,楚晟垂下眼,只觉得脸颊发烫,张清英摇摇头,眼中困惑道:“去了,可不是因为酒。”
“是见着你又肯同我说话,”他似醉得过头,说话露骨干脆比平常更甚,“这才去愁。”
树下的人闭眸借着酒意睡了过去,楚晟凑近瞧着张清英安静下来的眉眼。
这悬挂在青空的月不曾属于他,只是此刻,他妄想疯长,偷了一杯月色。
一个情难自禁的吻,轻得像风一样,在夜里逃逸,除了罪人无人知晓。
在安州的日子相比之前也叫过得清贫,不知不觉就过去数月,杨尚一日支支吾吾邀约楚瑾,叫莫瑀警铃大作。
他偷着跟上二人,见他们在一家酒楼里进了包间,他包下隔壁的雅间在其墙上开了一个洞。
掌柜的眼睁睁看着他的动作,捧着莫瑀给他的银子心头不知该笑还是哭。
“你走吧。”莫瑀瞥一眼他挥挥手,示意别留在这碍事,掌柜拿着的银子比这墙壁贵得多,也不贪便宜,把酒楼里最好的菜都送了进来。
莫瑀耳朵贴着那洞,见时不时有人进来,眉毛都凝成一团,他忍无可忍道:“可以了,不要再进来了。”
吓得上菜的小伙赶忙关上门,啪地一声让莫瑀错过一两句话,他心下郁闷,又低下头去听,只听道杨尚口中求娶和爱慕几个字。
登时一股血直接冲上脑子,莫瑀黑着脸忍下怒火,他继续固执地听,却不想楚瑾没有立刻拒绝,只是道:“这得同陈叔商量商量。”
他不再听,只是坐在桌旁生气,门外传来敲门声,他不应,那人还一直敲,莫瑀憋着气过去一把打开门,见来人顿时僵住了脸色。
“将军火气不小啊。”楚瑾哼笑一声,他身后的杨尚盯着脚下,一副什么也听不到的样子,只是耳根微红,莫瑀拉过楚瑾进屋嘴上道:“杨大人先走一步,我和楚大人有政事相讨。”
门被用力关上,被关在外的杨尚面有赧然整理番衣袍往楼外走,屋内楚瑾好整以暇看着脸上憋着话的莫瑀,忍不住捏捏他的脸柔声道:“你小子,偷听的事最是熟稔。”
“你也背着我出去,我一刻不见你便和别人走了,”莫瑀语气幽怨,他伸手把楚瑾抱紧在怀,低声道,“总是这样,看来以后寸步都不能离了。”
“好了,”楚瑾手搭在莫瑀肩头,他眉眼含笑道,“你明知我们在说什么,不许再自己给自己灌醋,届时又要我买单哄着,好算盘。”
莫瑀轻哼几声道:“那你也不跟我提就和他出来了,我还是生气。”
脸上传来濡湿的温润触感,楚瑾用唇轻轻碰了碰莫瑀的脸,他笑道:“再哄不好,我就走咯?”
“好了,”莫瑀自然不肯放他走,笑着回吻了楚瑾的脸颊,才提起刚刚的事,“他想求娶雪鸢?”
见楚瑾点头,莫瑀心下炸开了花,他克制住笑,面色如常点头:“问问那丫头心意再决定,杨尚是个可托付的。”
一下送走两个喜欢往楚瑾身旁凑的人,莫瑀心情格外的好,他拖着楚瑾坐到仍温热的菜旁,殷勤挑拣着对方最喜欢的口味。
见莫瑀浑身都透着喜色,楚瑾刚好和杨尚谈话时未吃什么,现下正好饿了,便提起筷子细嚼慢咽起来。
时不时看着只盯着他笑得傻兮兮的莫瑀,楚瑾会笑着瞥他一眼:“从刺史府出来时也没用过饭,不和我一起?”
“有个词叫,秀色可餐。”莫瑀随手道一杯凉茶给楚瑾,见他满意这菜色才动筷。
岁月静好的日子在安州流动得慢,一切皇权和阴谋似乎都远去,只是终究要去面对那些血色不堪。
瑶华宫里的娘娘肚子越发大,楚凝烟已经不出宫门许久,楚瑾和莫瑀在安州的功绩得了许多封赏,她父亲和她亦沾了光。
从柘霜那里得来的药越喝越有瘾一般离不开,她扶着肚子躺在长椅上,宫女在一旁打着扇子扇风。
算算日子还有三月临盆,楚凝烟小心翼翼挪动身子,孕期里腰腿酸痛,她是头次怀孕,更是辛苦。
太子府上张顺志正将今日朝堂事仔细报给莫南乔,座上的人面色平淡,似乎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
张顺志蹙眉道:“殿下,如今淑妃得势,那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虽年幼,可陛下觉着自己身体尚硬朗,动了心思也未可知。”
莫南乔掀起眼皮懒懒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林休思知这是莫南乔已心有不悦的意思。
他眼睁睁见张顺志的脸色沉了下来,心道不妙,暗中希冀这位首辅能懂殿下的脸色。
只是不然,张顺志冷笑甩袖道:“殿下如此颓然,实在不像当初臣追随之时的宏图大志之人。”
谁料莫南乔不怒反笑,他声色朗朗,如碎珠撞玉,林休思却紧张地开口:“殿下,想必首辅大人今日朝堂事重,累着身子,若有何事明日再谈吧。”
莫南乔轻嗯一声转眸,依旧只看着手里的书卷不发一言,张顺志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满是怒气地从小门走出了太子府。
“殿下。”瞧着莫南乔的脸色,林休思心下仍不定,莫南乔合上书卷闭眼道:“孤不会杀他。”
至少现在不会,并且也用不着亲自动手。
从前觉得张顺志此人有野心,更会笼络朝臣,不曾想心是个不定的,莫南乔站起身侍弄自己养的夹竹桃,敛眉道:“盯着他,别让他做蠢事。”
莫南乔的话林休思谨记在心,立刻让暗卫暗中盯住张顺志一言一行,却见他几日在家与门徒饮酒作乐,林休思看了几日汇报都是如此。
张顺志有个门徒叫烛兑友,听闻张顺志酒后牢骚,竟然一时冲动怀着满心为太子平反之意,召集京城各权贵的门徒聚饮,想以此试探众人态度。
宸王把眼撒在京城每一个角落,更别提禁军统领曹恒和北军如今皆是他的人,这些小动作哪里躲得过,无意中和楚子恒提过几句,懂事的自己就和淑妃写了信。
这枕头风一吹,原本多月以来对莫南乔放心的莫宏再次惊疑不安,他暗中叫人去查,真查到了哪家酒楼哪些人聚集饮酒。
这些人在京城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手下的门徒,自然一张网被捅了出来,莫宏拿着名单怒火中烧,偏偏都是世族打压不得,个个安插在朝堂之上盘根错节,利益缠得如同蛛网般紧密。
从钦天监传来监正的口信,莫宏压着火气点头,却听那太监颤抖着跪下惶恐道:“钦天监言,日出有红光,光临三日,天下将大旱,是帝星歪斜之兆。”
莫宏本就修仙炼丹最忌讳这些天象,他惊得不顾仪态跑出大殿,屋外果真红光漫天似熊熊火焰。
他哈哈大笑几近癫狂地望着天象,不禁老泪纵横,皇帝做了半生竟然叫小儿蒙蔽歪斜。
莫宏寒声道:“传朕旨意,太子莫南乔行事乖戾,未能悛改,狂易成疾,不能得人心,行废黜,守皇陵,无诏不得出。”
第91章
京城的大事沸沸扬扬传到安州,楚瑾一惊,随之而来更加担忧。
楚凝烟怀孕之事在他意料之外,只怕莫南乔会对这个孩子下手,另前与楚子恒约定的投诚此时恐怕也是灰飞烟灭。
若能让自己有血缘的外孙即位,谁会去支持一个和自己并不亲的皇子。
钦天监的口谕楚瑾也听说,只是百姓会觉红光三日是凶兆,不知这只是一种正常的天象。
由太阳表面活动强烈导致电粒子产生,从而引起的地磁风暴,地球周围的粒子被裹挟带走,使大地干涸大旱。
只是楚瑾无论如何不信莫南乔会这般沉寂下去,他写信寄往京城,让贺崇天将局势讲与他听。
“是属下疏忽,才让殿下落得如此。”林休思悔恨自己没将所有人盯紧,才让那个烛兑友关键时候犯了大错。
将皇陵的香一柱柱点燃,莫南乔吹灭手中的火折子,不在意地一瞥:“先生真觉得父皇是因天象将孤废黜的?”
“属下……不知。”本是如此想的林休思一愣,转而摇头,眸中尽是不解之色。
“先生啊,你可真是不懂他。”莫南乔挑起眉头轻轻一笑,在满目苍凉的皇陵里他薄情的颜色似乎变得鲜活。
动人,浓稠且艳丽。
林休思看得愣神,又飞速低下头去默默警告自己。
“他是想警告世家,只是世家势大他动不得,便动手向孤,”莫南乔丝毫不觉得自己所说是被抛弃的事,只是语气极为冷静道,“他忌惮的并非孤会遮天蔽日,只是畏惧孤身后的势力。”
“殿下的意思是……”林休思瞳孔微缩,他身形不自觉一颤脸色发白。
莫南乔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轻拍,像安慰,可嘴里的话却冰冷:“世家势大,此事一过他越发觉得这些世族威胁自己,便又要重演当年的郁家,他自己是个拎得清的。”
“只认皇家,除此之外的外戚皆是陌路生人,杀起来眼睛都不眨。”
“他曾这样夺位,”莫南乔半阖眼,勾唇嘲弄道,“如今亦这般固权。”
先是林家,后是郁家,最后自以为能独大的张家,通通逃不过帝王的薄情二字。
“那殿下……”林休思一下跪在地上,他的声音很冷,却是从心里渗出来的寒意,莫南乔蹲下身抬起他的下巴,见人眼中痛苦神色,凑近林休思的唇轻声道:“张顺志身死之时,便是孤复位之日。”
张顺志的死比莫南乔想的还要快,在淑妃临盆前一月便病逝于家中。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莫宏的身子飞速消瘦下去,他的手变得皮包骨,脸色青黑双眼浑浊,像是不久就要辞世。
同世家斗争花了他太多的心思,年过半百的人精神气像通通被吸去了,莫宏每日撑着听宫里的道士讲经,将国事竟放给了钦天监的柘霜。
红光果然大临三日,人心惶惶之下还是柘霜开坛祭天,这干旱也果真只持续几天便降下了雨,一时百姓视柘霜为神明,莫宏亦对其言听计从。
从前不察觉不知,这世家里的弯弯道道这么多,几乎将他弄得傻子般戏耍。
能登上皇位的哪里有手段不狠的,莫宏亲自出手扳倒了张家,太子一党瞬间遁匿。
可与此同时,倒了一个张家,又没了太子,后宫里其他皇子的心思便飞了出来,一时间各种拉帮结派。
莫宏常常听闻大臣在他面前言谈某个他半分印象都没有的儿子多么礼贤下士,堪当大任。
他面色如常听着,心下却冷笑,这些臣子和儿子个个都贪恋着他这把椅子,废太子还未过去多久便个个冒了出来。
莫宏怎么能如他们愿,此时莫南乔最大的依仗已去,他心下对莫南乔放心了许多。
虽然这个儿子犯过错,但终究是皇后所出,是莫宏亲自教养过的,叫莫南乔真在皇陵蹉跎一辈子他也狠不下心。
抽出个日子前往皇陵,莫宏见处处打理得当,装模作样慰问了莫南乔几句,见人点头乖顺模样,心下一软许诺道:“你前些日子犯的错多遭人口舌,将你现在就放出来难堵众口,再过些日子,朕再复你太子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