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曈听了不说话了,有些难过。他甚至希望处处都能如同东山一般,所有动物自由自在的活着,各安天命。
时至下午,终于行出了山涧,众人在一块大石边稍稍休息。
宗朔拿出了那张地图,默默无言的在堪算方向,忽儿扎合过来将水递给宗朔,“尊主,真的要去圣山么?”那是传说中的地方,并没有人到达过,即便有神医萨满的传说,也不知是否可考。
但他不知道的是,宗朔此行必须得去找人解毒,他联合草原所有部落的先决条件,就是,他月氏宗朔还是个人,他还没疯。
经过多年的压抑与煎熬,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就此放手一搏,不成功,那就死在草原。
“先去找天目人,他在哪,你有消息么。”
忽儿扎合听宗朔这样肯定的说,便回答,“天目人据说在巴彦部,但按照年岁算,他已经很老了,不一定……”
“天目人是什么?”阿曈给宗朔烤了馍馍拿过来,就见两人拿着一张羊皮满脸严肃的说话。
宗朔收起羊皮,他已经定了主意,要先去巴彦部,没有天目人,找路太难了。他听阿曈问,便考虑片刻,化繁为简的回答,“天目人,就是向导。”
忽儿扎合一听,觉得这么解释有些别扭,但细想,好像也没毛病。
等众人上马启程,宗朔先抬头看了看头上不甚明朗的苍穹,天色有些阴郁,便于远行赶路,没有刺眼的日光,也可以清晰的看到方圆极目之处,有没有鹰的监视。
阿曈也抬头,他的目力更好,环视了一圈,便拍了拍宗朔的肩膀,“没有,咱们走吧。”
宗朔点头,策马带头前行,身后的少年却又说,“都是鹰,万一咱们认错了怎么办?万一人家是好鹰呢?”
宗朔回头,他的眼底是日渐被红色侵蚀的,如今没有发作,但看起来这双眼睛也已经与常人不同了。
“宁错杀,不放过。”
坐在他身后的阿曈一缩脖,没说话,只是在身后轻轻拽住了宗朔背后的衣角。
宗朔却还不肯放过他,回头盯着他看,“鹰如此,人也是一样,我杀人无数,不是什么好人。”
马还在行进,宗朔却压低了身躯,离少年的脸越来越近,逼视他。男人既忍不住想要少年清澈的眸子认清自己的真面目,又心中稍微有一些不知所谓的期盼。
阿曈躲了,他觉得男人的眼神仿佛要吃人!等宗朔终于默默的转过身去,他才悄悄试探的又贴回了宗朔的背上。
少年听着他背心传来的炙热心跳,这才小声又语气肯定的说,“别这么说自己,你,你是好人的。”
宗朔心口中有一团气,不上不下,堵塞着自己更难受了。这小东西可怎么办,他像是认准了自己,既扔不下,又舍不开手。但最后能得个什么结局呢。
于是他不再说话,只沉着目光,疾驰策马。
巴彦部落未免与好战的乃蛮有所牵扯与冲突,所以与乃蛮足足隔了三道山,在这宽广的大草原上,望山,能跑死马。况且,还要时时防备踪迹被乃蛮发现,一路上便颇为辛苦,干粮都快吃完了,它们才终于站在半山坡上,望见了一片错落有致的毡房。
阿曈有些雀跃,他头一回骑在马背上走了这么远的路,连裤`裆都磨破了!
那日他正两腿间冷风嗖嗖的羞于启齿,谁知道当天晚上就被宗朔看出来了,一行人行装带的少,多是武器弓箭之类,所以也没有多余的裤子还给阿曈。再说,这帮人仔仔细细的数过一圈,那个不是彪形大汉!裤腰宽的都能装两三个阿曈,其中最矮的,竟是刑武……
于是,宗朔便在岩石后抱着阿曈,叫他把破裤`裆的裤子脱下来,而后用自己的外袍把光屁股的小子围起来。阿曈被男人包的严严实实,就连脚踝都没露!但也行动不便,被这人抱着老老实实的安置在火堆旁。
阿曈正要说那裤子可不能扔!他就那一条阿纳缝的裤子了。还没等开口,他就见宗朔拿着那条裤子,径直去找了忽儿扎合队伍里,一个留着三搭头的胖墩墩大汉。
随后,阿曈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就见那大汉,利落的从背着的褡裢里,掏出了针线与碎布头,恭敬的接过裤子就熟练的缝补起来。
“……”
看宗朔坐了回来,阿曈便像个毛毛虫一样,两腿裹着大袍子,曲腿一扭一扭的蹭到男人身边,扒在他耳边小声叽咕,“诶呀,咱们这里竟还有这样的人才!”
宗朔低头看阿曈一脸八卦的样子,就拿过还在火堆上烤的饼子,掰了一块热乎的塞到他的小嘴里。
“行军之中,总要带个火头军,这几日赶路忙,等有空了,你尝尝他的手艺,还不错。”
阿曈看着那个比刑武还高,又壮又胖的大汉,连连点头,“诶呀,真是粗中有细啊!”
宗朔嗤一声,瞧着阿曈,心道这白字先生还会个成语,真是不容易。
可能由于阿曈的目光过于炙热,那大汉抬头与少年对视,就见那破裤`裆的小孩,被月氏大人的大袍子捆的严严实实,此刻正朝自己呲咪呲咪的乐,还连连用克烈语道谢。
“多谢多谢,嘿嘿嘿,多谢。”
如今赶在裤子没再次开裆的时候来到了人们的聚居地,阿曈真是松了一口气,他说什么也要买一条新裤子!
众人没有刻意隐藏踪迹,于是还没等下山,就被附近巴彦部巡防的守卫发现了,一批人马围过来,忽儿扎合便亮出了一只黑金色的小箭。
阿曈与巴彦部的人一同看向黑箭,这箭并不能当做武器,因为它只有巴掌长,就连箭尾本应是羽毛的地方,都是黑金刻出来的动物的毛发。
阿曈看了半天,觉得造型有些眼熟,只不过到底也没想起来在哪见过。
但巴彦部的人见了黑箭,却惊讶极了,他们全都下马,右手抵胸的低头跪在地上,还有些激动。
“不知是大人降临,巴彦部问月氏安好!”而后守卫抬头,“不知哪位是……”
还没等他说完,忽儿扎合便说,“去通禀你们首领,说忽儿扎合来了。”
于是没过多久,巴彦部落的首领便出来迎接忽儿扎合,两人像是旧相识,他们撞着肩膀叙旧几句,那首领就下意识的往众人里看,他一眼就盯住了宗朔,刚要下跪,就被忽儿扎合拎了起来,没让他行礼。
“走,先进你的毡房吧。”
首领意会,收回看宗朔的目光,只笑着与忽儿扎合勾肩搭背的,进了巴彦部的大门。
阿曈跟在宗朔身后,他在茫茫的草原里走了好多天,终于又见到人了,且这里的一切都有些新鲜,与东山不同,与中原也不同。
他们没有中原府县中的亭台楼阁与繁华闹市,质朴极了,进了部,空地上都是排列整齐的白色毡房,或有些简单制作的车具,上边都围着一群小孩子,他们可能也没什么消遣,便一伙压着车杆,一伙坐在车板上,来回做跷跷板用,叽叽喳喳的开心极了。看的阿曈也心里刺挠!
众人一边走,部里好多正收拾食物,鞣制羊皮的男人女人,就都抬头看他们,由于阿曈长的最乖巧亲人,还被人吹着口哨逗了一番,可直到见到宗朔一身煞气的样子,那人吹了一半的哨子就硬生生的憋在了嘴里,哑火了……
等众人落座在首领的帐中,忽儿扎合直接单刀直入。
“别的不多说,我们要带走天目人,这是月氏的安排。”说完他把黑箭牌拿出来,轻轻放到了桌上。
首领沉默半天,直到他抬头,有些小心翼翼的看向宗朔,见宗朔慢慢走上了前,他才叹了一口气,“月氏大人在上,巴彦部遵令。”
而后,他交代了一番,便差人出帐,趁着这个空档,那首领见宗朔站到了众人身前,就极激动,不停诉说着近些年的艰难与草原的动乱,并祈求伟大的月氏再次降临草原,带来和平与安宁。
不一会儿,帐门口便来了一个老头,看样子年岁已经很大了,须发皆白,但精神看上去还不错的样子。
他进门刚与众人打了照面,还没等巴彦首领发话,那老头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蹲在桌角正吃奶糕的阿曈俯身便拜。
阿曈惊的一噎,忙看向宗朔。
这时刑武那大嗓门哇呀的来了一句汉话,“诶!老头,你眼花跪错人了吧!”
第四十三章 这回热闹了……
刑武的大嗓门一喊, 登时把那跪在门口朝阿曈磕头的老头惊醒了,他抬起头,双目浑浊, 但却微微的泛黄, 阿曈看着那双眼睛,微微的歪了歪头。
只是没等多看, 宗朔便起身挡在了阿曈的身前, 定定看着那个“天目人”。
还在细细描摹阿曈的老头顷刻就被宗朔挡住了视线,他高大的身躯将身后的少年挡的严严实实,连一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
老头一顿,看了看宗朔,想了半天,渐渐不再去刻意看阿曈, 于是就地弯腰对宗朔行礼, 但只是拜了拜, 并没有双掌朝天的叩请参敬,“尊敬的月氏, 不知您召见我, 有什么吩咐?”
老头的年岁已经很大了, 就连声音都有着老年人特有的嘶哑,在草原上,能活到这个年龄的人, 并没有很多。
阿曈这时候才从宗朔身后探出头来看这人,嘴里还吃着奶糕, 奶渣滓尚且粘了一嘴。
屋里没有外人, 巴彦部的首领很知趣, 在天目人进帐的时刻, 他已经叫了帐内的仆从与自己一起出去了,所以,宗朔便朝着老人缓缓的说了句话。
“我要去圣山,需要天目人的引路。”
老头在宗朔这样强大的气场之下,也丝毫不见恐慌与畏惧,只是听到圣山两字,他这才忽的直起身,看了宗朔,又看了看在他背后探出个脑袋的少年。
“尊敬的月氏,圣山,是去不得的,还望您再次斟酌思虑。”
刑武看着这传说中的“天目人”竟是个这么年迈的老头,早就心里叹气了,就小老头那一把细骨头,别说那个不知何方的圣山了,就是出了部落都悬!更别说一路上说不准还要经历多少次截杀。
“我说老人家,你这么大年纪了,不去也罢,但你有没有儿子之类的,叫来与我们一起吧。”
宗朔却抬手止住了刑武的话,他这位副将军不是草原人,所以并不清楚,“天目人”一代只出一个,老头没死,就说明他的子孙还没有觉醒这样的能力。
“可是有什么难处?”宗朔见老人并不太情愿,便想稍作探听,他虽然是这茫茫草原上的最后一个月氏,但他自家变后,便被“囚”于深宫,说不得,这竟是他第一次回到自己的“故乡”。
老人闻言摇摇头,他刚要说话,宗朔背后的阿曈就朝他招了招手,“诶!叔,爷,那个……”少年尚且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样年纪的老人,他平生之所见,最大岁数的,也只是定平府那个对他有一饭之恩的郑老伯,但明显郑老伯和眼前的老头不是一个性质的老!
宗朔抬手挠了挠阿曈的下巴,“叫老人家。”
老头神色莫名的看着宗朔与阿曈肌肤相亲,脸色不太好看。
“唔,老人家!”说完阿曈还抬头看了宗朔一眼,以示自己没叫错,宗朔也点点头。
“老人家,要不你站起来说话吧!跪着干什么。”说着阿曈就要去扶老头,但宗朔拽住了少年。
大将军他刚才看得清楚,这老头明显是先跪阿曈,后才掩饰的拜了拜自己,他并不知道这个“天目人”的底细,但阿曈的底细他多少知道一些……
宗朔不欲叫少年卷进什么麻烦中,以防那老头对阿曈有所图谋,他拦在两人之间。
老头听阿曈要来扶自己,登时受宠若惊到有些惶恐,他连忙自己起身,“岂敢岂敢!老头子我岂敢。”
宗朔依旧问,“到底为何不能去圣山。”
老头垂手站在一旁,慢慢的讲,“您是月氏,理应知道,圣山……”
这人语意不详,遮遮掩掩的,宗朔本就浮躁,眼下听得更是心焦,他知道?他知道还来问什么问!他母亲走的那样突然,怎么来得及传承!
阿曈身上的寒毛敏感的察觉到,宗朔的“煞气”上来了!他抬头一看,果然,眼底都有些红了!
于是阿曈赶紧从宗朔的身后抱住他的壮腰,碎嘴子的念叨,“诶呀!快消消气,消消气,他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遭雷劈!”
他阿纳教过他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眼下,这个什么“莫生气”的口诀,阿曈就觉得说的太对了!
宗朔皱着眉,阿曈又赶紧朝老头说,“老人家,你可快说吧,真要急死个人了。”
老头默默的看着两人,而后捋了捋自己白花花的胡子,“您不知道么?圣山,早就封闭了,已经封了四五十年,再也没人进去过。”
“我们只去找神医,进不进山,无所谓。”宗朔盯着老头看。
老头叹了一口气,又问阿曈,“您,您也要回去么?”
阿曈见宗朔缓了过来,于是便松了手,只是没长骨头一般的,贴着男人了,“我?我是要去啊,他去,那我就去。”
少年说着,抬眼微微瞟了一眼宗朔,他好不容易跟到这的,可万万不能半途而废!
但至于是什么事离了男人便要“半途而废”,他也没细琢磨。
老头犹豫半晌,还是又再次跪了下来,朝两人一叩拜,“第二百零五代天目人,敬领尊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