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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桑越从云涅的屋里搬了出去。
也没说太多,只说叫云涅自己冷静冷静,谈笑着,尽量不让孩子误会自己讨厌他。
云涅把那坛酒给桑越递了过去:“这本来就是给师父的。”
桑越接过,对云涅笑了笑,带着忧思。
返程的一个月里,两人没再同居过。
桑越不提,云涅也不提。
他们各自反思。
在云涅挑明告白之前,桑越一直忽略了些东西,他觉得两人年岁差得大,不会有不好的影响,甚至也忽略了天长日久中自己内心的变化。
可现在桑越意识到了。
他有些内疚,觉得是自己太轻佻没注意边界的过错。
所以要弥补,要避免,要把边界重新划出来。
要在更深更深的夜里,独自审视自己的内心,感受在那片月光下怦然生变并扎根的陌生情愫,并将其压制下去。
云涅也在反思,没有桑越想的那么深,只是单纯觉得自己可以做得更好。
除了夜间不再同居,白日里两人的相处和往常差不多。
云涅仍然爱黏着师父,桑越却不再动不动就揪他脸蛋。
曲彧总觉得哪里怪怪的,问云涅:“你最近不当师宝了?”
云涅:“……曲彧,如果追求一个人被拒绝,下面可以做什么?”
曲彧恍然大悟:“原来你有喜欢的人了,难怪最近都不跟师尊睡了。被拒绝这种事,我又没经历过,我哪知道?要不你学学百里寐,你也拒绝了他很多次嘛。”
云涅点头,决定学习百里寐持之以恒永不放弃的精神。
曲彧好奇地缠着问他到底喜欢谁,云涅说:“等我们成为道侣了,就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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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宗门,回到月华山。
云涅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但孝顺的好弟子,除了他们不再在一起睡,似乎一切如常,不,可能比以前更多了几分守礼。
桑越差点以为,那晚的告白只是小孩子一时兴起了。
他应该开心的,开心云涅冷静后理智地摒弃了一段轻浮又错误的感情。
但他又不开心。
独自坐在暖了三年又再次回归冰冷的石室内,对月独酌。
“果然小孩子感情来的快,去得也快。”
桑越对着月亮抱怨了一句,旋即呆呆地坐着,许久才长叹,叹自己为什么要抱怨,明明这是好事……
年轻啊,浮躁啊,总把一点爱意无限放大,早些认清,以后就不用受伤了。
抱怨完的第二天,是桑越讲课的日子。
云涅比往日更热情地担负起大师兄的责任,听说他在摘星会名次不错,几个年纪比他大的师弟都十分向往。
云涅耐心一一讲述。
看着一群弟子融洽相处,桑越十分欣慰。
结果返程的时候,云涅抽冷子就问了一句:“师父现在愿意跟我做道侣了吗?”
桑越:“……”
惊讶,竟然还在惦记这件事?
云涅说:“师父让我冷静,让我思考,我冷静过也思考过了,发现自己还是喜欢师父,师父呢?”
桑越心情复杂,面上仍维持着端庄镇定:“为师仍然认为,此乃错误。”
桑越很快就发现,云涅只是表面看起来冷淡,内心仍旧固执。
而他的冷淡,也只是为了不让桑越为难才刻意表现出来的。
但这不代表他会一直忍着,每当云涅觉得自己表现的还不错的时候,就会突然问一句桑越,愿不愿意当道侣。
或者收获了一样很好的礼物,也会突然拿出来送给桑越,并问他能不能给自己当道侣。
看着面前的贿赂,桑越脑瓜子嗡嗡响:“小涅,你不要再问了,为师是有底线的人,不可能答应你。”
云涅问:“为什么呢?”
桑越说:“你还小。”
云涅微微蹙眉,略显苦恼:“好吧,对了师父,您什么时候会再给我奖励?”
桑越冷酷无情地说道:“那是小孩子才有的奖励,你已经长大了。”
云涅便悄悄瞅他:“师父,我到底是大还是小?”
桑越:“……你出去。”
无耻的大人总是这样,在道理讲不过的时候,就用强权镇压。
桑越意识到,分开睡果然会让人飞速成长。
云涅越来越不好应付了。
更可怕的是,因为最近师徒两人悄咪咪的冷战,使云涅一直处于一种独立思考的状态,他的内在逻辑进化的越发自洽了。
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桑越都不知道该怎么给他往回掰。
云涅说:“既然师父改变不了我的想法,还是尽量接受吧,不然师父会很难受,我不想师父难受。”
桑越缓缓道:“你真是太贴心了,但是不是贴心的有些过头了呢?”
云涅小小羞涩了下:“跟师父相关,我只怕不够。”
桑越能说什么?还不是只能夸夸他真孝顺,有心了,但这件事还是不要再提了。
而后云涅揪住桑越的袖子,这是他撒娇的标准动作:“想请师父努努力。”
桑越:“?”
云涅:“努努力转变一下自己的想法,别让自己那么为难,然后答应我。”
桑越:“……”
桑越愁的下山溜了一圈,又买了几本教学书学习。
上次只买到了《身为师父的我是如何以身饲徒的(上)》,现在买到了下册,正好书里的师父带的徒弟也长大了,学习一下人家的态度。
结果越看越火大,桑越一把将书撕碎,什么玩意儿,难怪这么难买,就该把它彻底禁掉!
没有师德,一点都没有师德!
还有那个徒弟,竟然入魔了?有这么严重吗?
想到这里桑越有点紧张,连忙给云涅送爱心。
这是最近以来,师父第一次主动找过来关心自己的生活,云涅受宠若惊:“师父想通了?”
桑越清了清喉咙,端出该有的亲切又有分寸的架子:
“这倒不是,只是关心一下你之前的心魔情况,还有最近……师父的意思是,如果郁结于心感到烦闷,千万别憋着,一定要跟为师讲,免得生出心魔。”
就怕孩子一个想不开,嘎嘣入魔了。
云涅疑惑了下:“师父怕我入魔?”
桑越挂起笑容,将云涅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只是关心一下。”
云涅想了想,直言:“师父放心,我不会走火入魔,这样太傻了。”
孩子自己能想明白就好,桑越松了口气。
云涅:“虽然魔修功力提升的快,但还是要好久才能追上师父,如果想强行得到师父,不如下药来得快。”
桑越:“……”
云涅:“徒儿只是举个例子。”
桑越强颜欢笑:“嗯,小涅真贴心。”
第40章
经过深刻反思,桑越决定,让云涅去外门玩一玩。
外门人多,热闹,到处都是年轻人,而且比内门有活力的多。
借口呢,也很好找,毕竟外门事多,就说让云涅去帮帮忙。
云涅答应了。
很乖地过去帮忙了,自然而然又会认识一群新朋友。
身为月华仙君的亲传弟子,身份本来就高,云涅前不久又在摘星会取得好名次,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再加上还长了张好脸,结交朋友进行的还挺顺利。
桑越就坐在角落里,欣慰地看着这一切,却没有任何人发现他。
他担心云涅一开始不适应受欺负,才来这盯着。
盯着盯着……一天就过去了。
桑越拍拍袖子,赶着夜路回月华山了。
夜深,路远。
桑越以为云涅会直接宿在外门。
结果过了半个时辰,他的小徒弟就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面色如常地问安:“师父怎么还没睡?”
桑越想了想,反问:“有没有遇到很想认识结交的朋友?”
云涅:“没有。”
桑越便叫他下去休息了。
一连五六日,云涅每晚都在深夜赶回来,也没有什么关系进步比较快的朋友,桑越便不舍得他继续劳累,叫他停下了。
一定是因为外门弟子差的比较多,没有共同话题!
桑越这么想着,又开始带云涅去认识别人家的亲传弟子跟记名弟子。
内门弟子普遍天赋更高,也许他们会更有共同话题。
云涅:“我师父最好。”
别人家的徒弟:“我师父才最好!”
把莫名其妙打起来的云涅拉回家后,桑越彻底没辙了。
不,也不是完全没有。
只是他有点舍不得。
距离云涅告白,已经过去五个月了。
倒春寒的季节,月华山上落了一层薄雪,来了个稀客。
青茯仙君拎着酒,主动来找桑越。
两人坐在山巅,用天然巨石雕琢而成的桌椅上,对酌沉默。
青茯仙君本就话少,沉默正常。
桑越却不该如此。
今夜明月高悬,清辉遍地,薄雪晶亮,无需灯烛。
看着对面月华仙君眼中淡淡的惆怅,青茯仙君抬手设了一个结界,先开了口:“云涅出什么事了?”
桑越惊讶地看向他。
青茯仙君淡淡说道:“云涅在摘星会排名第七,换做以前,你早该找我炫耀了。”
但这对师徒从摘星会回来,一直过了四个月,桑越都没找他谈过云涅。
这让青茯仙君有点不太习惯。
毕竟以前云涅稍微做出点什么,桑越都会找自己炫耀一番。
还会拿着云涅亲手酿的酒过来秀,并且小气巴拉地只肯分自己一杯。
一定出了什么问题。
青茯仙君劝道:“云涅是个好孩子,不管犯了什么错,何苦揪着不放?”
云涅是这么多年来,为数不多能走近桑越的人,青茯自己有三个徒弟,实在不忍好友一直孤苦伶仃。
桑越愣了下,忽然大笑,一边笑一边摇头,举起酒坛咕咚咕咚喝起来。
这坛酒,劲儿很大。
喝完后,桑越眼角泛出淡淡红晕,擦掉嘴角的酒渍,笑道:“你错了,这次犯错的是我。”
青茯仙君怔在原处。
好友的这副样子,叫他有种不妙的预感。
桑越越笑越苦:“青茯,看着你啊我羞愧,才一直没去见你。你是个好师父,我却不是。”
青茯仙君缓缓皱眉,又递他一坛酒:“为何?”
桑越朋友很少,恰巧面前这个嘴严人品好,还是个好师父。
桑越低低笑着,手搭在酒坛口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脸埋在臂弯间,三千鸦发乱垂垂,好似醉了,又好似羞于面对朋友。
“青茯,若你的弟子对你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你会怎么办?”
宛如惊雷劈过,青茯恍然明白了什么。
他想了想,答道:“自然会想办法断绝他的念头,罚去思过崖静心,日后也少相见。只是月华,你问我又如何?云涅与我的弟子们不同,你与我也不同。”
桑越恹恹地说道:“你说得对,要是什么都学你可就坏了。”
青茯:“……”
桑越叹息:“都是我的错,是我没做好这个师父,才叫他这般。”
青茯说道:“那你又待如何?”
桑越说:“我乱的很。”
青茯隐隐明白了什么:“乱在何处?”
桑越说:“在那之前,我未曾多想,在那之后,我却……”
忽然间,就有什么东西变了,乱的很。
这种事不用说出去,桑越自己都鄙夷自己。
这次青茯想了很久,看着好友垂下去的头颅,与身上难得一见的颓废气息,问道:“这天下的流言蜚语,月华仙君也怕么?”
桑越声音愈低,带着点酒后的沙哑:
“怕,我怎么不怕?我怕的可多了。三百余年,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有如此懦弱的时候……”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青茯,你可曾爱慕过谁?”
青茯答道:“纵然没有,却也见过。”
桑越便又问:“换做是你,你怕不怕?”
青茯顿时缄口,良久才道:“怕。”
这天底下,也许长者够强便无惧任何面对自己的攻击,可又有哪个能不怕这些流言蜚语伤到自己爱护的晚辈?
此心如一。
但云涅不一样。
青茯说:“或许云涅不怕。”
桑越缓缓直起身,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苦笑:“这我倒也猜到了,可我怕的太多。我怕自己对他只是出于怜惜不忍,是一时糊涂经不住诱惑,怕自己不能给他他真正想要的。”
“我还怕他只是小孩子心性,一时新鲜日后后悔,若他悔了,我却不想放手怎么办?”
青茯情不自禁摇头,这种事实在太复杂,太为难,幸好没发生在自己身上。
青茯安慰:“你不是那种人,云涅也不是。”
桑越失神笑着,没再试图隐藏内心,愁绪在目光中流淌:“也许是这样,可正因为此,我更怕了。”
“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合会有别离,无常难得久。我最怕的,就是我死后,小涅走不出来。”
他的小狼崽子,一天一天长大,出落成了现在健健康康漂漂亮亮的模样。
云涅什么脾性,桑越还能不知道?
如今两人只是师徒,便这般依赖,日后做了情人,岂不是更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