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禾摇摇头,“没有,今日我一直在前厅,并未见着信使前来。”
“这样啊……”林老先生似叹了口气,语气难掩的失落,“罢了,将门窗关好,回屋休息吧。”
小禾没有动,他仰着脑袋不解地看着林老先生,“师父,我一直不明白,您明明很关心少爷,为什么总不给他回信呢?”
“说了你就该笑话师父了。”林老先生摸着小禾的头,粗糙的手掌带着微热的温度,“师父拉不下脸,那小兔崽子哪天跟我说他错了,不该一声不吭就走,我哪天就给他回信。”
“少爷是去救人的,不论在茶溪镇还是在其他地方,那都是救死扶伤的,这样也有错吗?”
林老先生闻言微愣。
小禾垂下脑袋,“对不起师父,我说错话了。”
“没有,你说的没错。”林老先生揉了揉小禾的脑袋,“阿岑像我,脾气倔。师父当年也是这般和父亲吵,也吵赢了,像阿岑一样,只身一人南下。”
林老先生出神地望着门外挂着的灯笼,“后来在南疆遇到流寇,师父这双手、这双眼,险些废了。”
这对一个医者来说,都是致命的。
“幸得镖局运镖路过,这才捡回了一条命。”林老先生拄着拐杖转过身,背对着小禾,“你说,师父还敢让他出去吗?”
“这么多年了,师父还在生少爷的气吗?”
林老先生沉默片刻,开口的声音喑哑。
“没生气,只是后怕。”林老先生抬脚往后院走去,笃笃的拐杖声在深夜显得清晰又沉重,“关门吧。”
“是,师父。”小禾正准备将窗户关上,却见着窗沿上用梨花枝压着一封信,信下是一本书。
信封上写着:父亲亲启。
熟悉的笔迹。
小禾激动地险些跳起来,“师父,来信了!”
林老先生正推开后院的门,闻言回过头,一整日都不曾笑过的脸,此刻嘴角微不可查地扬了扬,眼角的皱纹也变了弧度。
他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回走。
语气都带了些许笑意。
“来信了啊。”
百里桉踏上奈何桥,外袍被风轻轻吹起,“林老先生说先生很像他,脾气倔,也和父亲吵架,最后偷偷溜走。”
林岑闻言笑了一下,“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原来老头儿当年也是如此。”
百里桉:“林老先生想让先生留在茶溪镇的原因也很简单,不过是当年朝廷动荡,担心先生在外遇险罢了。”
林岑:“我知晓其中缘由,茶溪镇世世代代远离朝廷纷争,在这儿生活久了,便会觉得外面的世界都如茶溪镇一般平静安宁。”
他朝身后看了看,叹了口气,“可离了茶溪镇才能看到不同的人生,人不可能一辈子都捂着耳朵眼睛,欺骗自己这个世界是美好的,所有人都无病无灾,这不可能的。”
“我从小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父亲说我有极高的天赋,是天生的医者,这辈子都是要救死扶伤的。”
百里桉:“医者仁心,果真不错。”
林岑淡淡道:“不过是尽我所能,让一条生命能延续下去罢了。”
百里桉已瞧见孟婆的身影了,他停下脚步,偏头问道:“先生可有想过,轮回转世后要过怎样的人生?”
“喜乐或悲哀,贫穷或富贵,我不甚在意。”林岑轻笑道,“只愿来生能如此生一般,于世有益,于人无悔。”
百里桉送过无数人入轮回,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却极少听到这样的回答。
“先生这一世所有的功德,在下一世必定会尽数回报给先生。”百里桉微扬嘴角,抬脚往前走下奈何桥,“走吧,孟婆在等着呢。”
“这是?”
“孟婆汤。”桌案上已摆好了白玉碗,孟婆轻声道,“世间规矩,所有亡魂入轮回道前,必先饮下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生前是干干净净地来到人间,自然也要干干净净地走。”
兜帽有些遮视线,百里桉抬手将兜帽拉下,道:“今日时候尚早,我破个例,各位待放下往事后再饮孟婆汤也无事。”
待所有亡魂陆续饮下孟婆汤后,百里桉将灵柩灯递给站一旁的彼岸,素白双手指尖相对,白雾顷刻间从指缝间涌出。
“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或许在场有些人我曾经送过了,但我还是想再说一次。”他看着亡魂莞然而笑,指尖缓缓分开,一条通透如光的路出现在前方。
百里桉轻声道,“愿各位来生平安顺遂,所求皆所愿,无有所困,长命百岁。”
前尘往事,一切的爱恨嗔痴贪恶欲,所有的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都随着轮回道的关闭一并消逝了。
彼岸凑到他旁边,灵柩灯已经灭了,散发着浅浅檀香,“他们下一世还会碰到吗?”
百里桉接过灵柩灯,“有缘之人,不论在何处,总会遇到的。”
“可即便遇到了,他们也已经不相识了。”
“不相识也无妨。”百里桉仰头望着弦月,“茫茫人海中,能遇见便已是三生有幸。”
“十一,一千年了,经你之手送入轮回的亡魂数不胜数,还没遇到那个人吗?”
百里桉执灵柩灯的手微微收紧,眼睛从月亮上挪开,垂眸哂笑,“已经一千年了啊……”
“十一……”
“没事,总会遇到的。”百里桉将兜帽戴上,语气难掩失落,“我先回府了,你也早点休息。”
他走在路上,脚步轻而缓,漫漫黄泉路看不到尽头,他像此刻这般独自走了很多年。
百里桉低声喃喃:“一千年……”
数不清多少个昼夜更迭,久到他都要忘了自己一直留在酆都不入轮回的原因了。
“桉。”
寂寥无声的深夜被打破,百里桉猛地抬头,周围薄雾氤氲,不见任何人影。
幻听吗?酆都里从没有人这样喊他。
他继续低头往前走,没走几步便像撞进了一片白梅林,清冽的白梅香将他笼罩住,让他生生停下脚步。
“看路。”
有人扶住了他,掌心微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裳传到皮肤上,再慢慢游走进心脏。
百里桉觉得此情此景莫名熟悉,他好像知道对面的人下一句话是什么。
“要我牵着你走吗?”
“要我牵着你走吗?”
心里的声音和耳朵听到的声音完全重叠在一起,连藏在话里的一点点笑意都别无二致。
还真的是这样……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呼吸声和心跳声在此时此刻被无限放大。
百里桉抬眸看着对面的人,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江未言。”
“我在。”
第6章 [第六章]
“怎么不说话?”江未言撩了一缕百里桉的头发,“要牵吗?”
百里桉垂眸压下眼底的情绪,慢慢说道:“你踩着我外袍了。”
“……抱歉。”江未言默默把脚抬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要去奈何桥头?”百里桉绕过江未言继续往前走。
江未言走在他旁边,想也没想就道:“你在这儿啊。”
“嗯?”
“就是想来接你。这黄泉路怪黑的,回去我就写折子呈给尊上,给这路多加几盏引魂灯。”
百里桉看了看间隔五十米的引魂灯,不过是因为亡魂已过黄泉路,引魂灯不似之前那般明亮罢了,他扶额道:“倒也不必。”
江未言从听到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他情绪低落,闻言也没说什么,静静地陪他走一段路。
许是今夜月色太好,空气带着微微的潮意,方才那股子压抑的情绪慢慢褪去了,百里桉悄声道:“诶,你在酆都这么多年,遇到过曾经认识的人吗?”
江未言静默片刻,道:“或许吧,时间太久了,记不太清楚了。”
“不会觉得遗憾吗?”
“谈不上遗憾不遗憾的,凡人至多活个三生三世,终归有消散于天地的时候,这是不可避免的。能在每一世结束之际送送故人,也算圆满了。”
江未言偏头看向百里桉,问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想起什么了?”
“没有,随便问问。”
江未言突然停下脚步。
“到了。”
“嗯?”百里桉抬起眼皮,确实已经走到府外了。
方才还觉得漫长的路此刻竟觉得短了,从遇着江未言开始,似乎没走多久就到了。
江未言把百里桉的外袍拢了拢,道:“快亥时了,早点休息,我走了。”
“江未言……”
才走出一步的江未言回过头,“怎么了?”
一时冲动喊住了人,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百里桉轻咳一声掩饰尴尬,脱口而出道:“上元节那天你有时间吗?”
话音刚落,不止江未言,连百里桉自己都愣了一下。
百里桉啊百里桉,你都在说什么啊!照江未言那自作多情的臭毛病指不定要怎么想。
江未言:“啊?”
再待下去空气都要凝固了,百里桉搓了搓鼻头,僵硬地转身,一边走一边说:“没什么,我进去了,明日见。”
“话还没说清楚就跑?”江未言伸手把人拉住,轻扯回自己面前,轻笑道,“谁惯的你?”
“……”
“怎么?上元节想去人间玩儿?”
百里桉板着一张脸,“现在不想了。”
“那方才为什么想?”
“……你管我?”
江未言直勾勾地盯着他,“想我陪你去?”
“没有。”
江未言“啧”了一声,“言不由衷。”
“……你话好多。”
他微微俯身,打量着百里桉的脸,“行吧,那你能陪我去人间吗?”
百里桉眉头微蹙,不解道:“你去干什么?”
江未言站直身子,懒洋洋道:“不知道呢,但我喜欢的人想去,我又实在不想离他太远。”
百里桉的心尖像被猫挠了一爪子。
“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上元节见。”江未言顿了下,忽地想起了什么,“哦不,你方才说明日见,那明日我便来见你吧。”
“……”
“去休息吧,好眠。”
待百里桉站在梨花树下,嗅到阵阵淡雅幽香时,他依然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要和江未言一起过上元节了呢?
他仰头看着满树如雪的梨花,叹了口气,喃喃道:“真是智昏了。”
***
上元节前这两日,百里桉落得清闲,白天在府中养养花喂喂鱼批批折子,夜里引渡亡魂,闲暇时便在书房看看地图。
墙上挂了三张地图,人间、仙界和酆都。
百里桉捡了枝梨花枝,在人间的地图上圈圈点点。
“长安……金陵……临安……”忽地瞥见一处,百里桉顿了下,手指取代梨花枝抚上地图。
“汴京。”
林岑问他有没有去过汴京,前几日在梦里似乎也出现了这个地方。
百里桉抿着唇,一手抵着下巴,眼睛盯着地图上汴京的方位。沉思间忽闻书房外“啪嗒”一声,紧随其后的是一声声哀嚎。
“谁?”百里桉侧身拂袖喝道,窗户应声打开,只见院中地上趴着一人,正咿呀乱叫挣扎着爬起来。
那人生得白白净净,唇红齿白,身量不算太高,眼睛大而明亮,看着像个十来岁的小少年。
许是没想到静悄悄的屋子里有人,两人视线一触,一个微歪着脑袋一脸的纳闷,一个还保持着半趴在地上的窘迫模样。
小少年的脸唰得一下就红了。
就见他骨碌爬起,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理好月白色长袍,像是无事发生一般堆出一个明艳的笑容,朝百里桉作揖,声音脆生生的,“小仙司命,见过酆都十一殿下。”
百里桉快步走出书房,与司命隔了段礼貌的距离,双手合于胸前回礼,“原来是司命仙君,有失远迎,仙君见谅。”
“不敢当,是小仙唐突,本想去十殿下府中的,谁知临行前与月老起了点争执,他便直接将我踹了下来,结果就掉到殿下院中了。”司命嘟囔着,一脸憋屈,“我摔得浑身还痛着呢。”
百里桉瞧着他那股子委屈劲儿,抿着嘴憋住笑。
“文……”司命一顿,耷拉着脑袋,“十一殿下若是想笑就笑吧。”
“……没有。”百里桉走近了些儿,把落到司命头上的梨花拿下来,正色道,“司命仙君不是要去十殿?趁着夜还未深,江未言应该还没睡。”
“哦!对对对,差点摔忘了,那小仙先告辞了。”司命左转右转在原地绕圈踱步,“小殿下,正门在哪儿?”
“那边。”百里桉指了指左边,“出门后右转,绕过甜糕铺子再往前走就能看到了十殿。”
司命拔腿哒哒小跑离开,背对着百里桉挥挥手,扬声道:“多谢小殿下,回见啦!”
百里桉第一次见到司命,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天真有趣的小神仙。
“司命仙君掌管三界命格,他会不会知道更多一点……”百里桉懊恼地叹了口气,“该把人留住套套话的。”
另一边的十殿,司命在吃了一次闭门羹后,用一条消息换了一次进门的机会。
“文璟仙君!我有文璟仙君的消息!”司命哀嚎着,整个人都贴上了大门,门板拍得哐哐作响,“你有本事威胁我你有本事开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