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百里桉拿下他揉额头的手,问,“你来这儿干嘛?”
“有点事。”
看得出来他不想说,百里桉也不追问,只是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像是什么东西落了空。
江未言比百里桉站高了一个台阶,因为屋檐挡了朝晖,百里桉站在阳光下,他却站在了阴暗中。
百里桉仰着头狐疑道:“你怎么了?”
江未言走下台阶,一把将百里桉拉进怀里紧紧抱住,一声叹息落在他脖颈边。
百里桉愣在原地,他感觉到江未言把脸埋在了自己肩窝,微热的呼吸洒在他肩颈处,分不清是谁的心跳,愈演愈烈。
他伸手试探地推开,“你先……”
“十一……十一……”江未言喃喃自语,将他抱得更紧,恨不得把人永远圈在自己怀里。
鼻尖满是百里桉身上的安神香,其中有一缕很淡的梅花香,是他悄悄加进去的,什么时候加进去的已经记不得了,就是想在他身上留下点属于自己的东西。
百里桉从他怀里探出头来,用力拉开点距离,问:“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就是我要出趟远门,不确定什么时候回酆都,临走前再抱抱你而已。”
“出远门?为什么?要去哪里?”
“等回来了再告诉你,不是什么大事。”
江未言松开他,静静地看着面前这张让他魂牵梦萦的脸,忍不住俯下身,却在鼻尖快碰上时停下,哑声问:“我可以亲你吗?”
“什……”
剩下的话被江未言堵了回去,这次他只轻轻吻了一下就离开了。
“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百里桉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口却没说话,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今日我这月老殿怎么这么热闹?距离七夕还有大半年吧,怎么一个个地都往我这儿跑?”月老不知何时出现在百里桉身后的,“十一殿下?有事?”
百里桉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转过身,作揖道:“仙君。”
“不用这么客气,我这人不兴这一套,随意点,大家都是朋友嘛。”月老搭着百里桉的肩把人往后院带,“来看三生石?”
“不是。”
“嗯?”月老停下脚步,侧过头看他,“那你是来?”
“看姻缘树。”百里桉道,“江未言的。”
三生石需要本人亲自滴一滴血方可查看,也只能看到自己的情缘。但姻缘树不同,任何人的姻缘都能看到,但没有人知道。
“谁说我的姻缘树能看姻缘了?不过是一棵普通树而已。”
“我方才从司命仙君那出来,听他说了一点关于姻缘树的事。”百里桉直勾勾地看进月老的眼睛里,道,“应当不是司命仙君哄骗我的吧?”
月老咬牙切齿道:“我一会儿就去砍了他!”
“所以,能看吗?”百里桉翘了翘嘴角,堆出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朋友?”
“……”月老第一次这么恨自己的嘴巴。
姻缘树枝繁叶茂,人站在树下都显得渺小起来,树枝上挂着无数姻缘线和铃铛,被风吹得来回飘荡。
月老:“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因为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
“他不是我的。”
从百里桉嘴里听到这样一句话,说实话是让人意外的,月老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不像是情感外露的人。
他伸出右手停在半空中,下一秒一条姻缘线从树上掉落,稳稳停在了手上,“真想看?不一定是你喜欢的答案。”
“没关系。”百里桉接过姻缘线,看着上面的两个名字,面色没有任何改变。
月老又从树上解下一条姻缘线,“要看看自己的吗?”
“不必了。”百里桉把江未言的姻缘线放回月老手上,朝他点头示意,“我先走了,告辞。”
“小殿下,真不看吗?!”
百里桉在月老的喊声中离开了后院。
月老扯起嘴角笑了一下,一挥手把两条姻缘线挂回树上,头也不回地走向书房。
百里桉没有看的那条姻缘线被风吹得纷飞,上面却一个字都没有。
***
天府宫。
司命正以“大”字型挡着藏书阁的门,“不行,我这儿也是有规矩,历劫之人不得查看尘缘簿。”
江未言倚着柱子,道:“让开。”
“今日就算是天帝来了也不能看,历劫不过是你漫长人生里的一件小事,在凡间认识的人都轮回转世甚至归于天地了,何必如此执着呢?”
“但那是我曾经的记忆,他构成了完整的我。”
“你的命格都是我写的,你经历过的事也是我安排的,这算是真实的你吗?”
“算。你写的不过是我要经历的劫难,并不是全部。”
“十殿下……”
“你知道十一曾经和我说过什么吗?”江未言呼出一口气,缓缓道,“他这一千年里,无时无刻不在找回自己丢失的记忆。你以为他为什么会成十一殿,他可厌烦早起开朝会,晚上要熬夜引路、批折子,在人间和酆都间来回奔波。他大可一直住在奈何桥头,每天和黄泉、奈何聊聊天,找点好玩的事情度过这一千年。”
司命静静地听着。
“不过是因为我们能接触到往生簿,能查阅历年进入酆都又轮回转世的人,能接近他想找的记忆罢了。你说现在的百里桉是百里桉吗?确实是,但不完全是。”
司命喃喃道:“可他现在也过得很好,他……”
“他每晚极难入睡,必须靠安神香才能睡着。他时常梦魇,夜里惊醒时都是一身冷汗,醒来后就一个人在院子里坐到天亮。”
江未言又道:“如果他记起了生前的事,你觉得他还会是现在这样吗?”
“我、我不知道。可这是十一殿下的事,你还是不能进去。”
“如果我没猜错,十一今日会去汴京找文璟仙君。”
“他怎么找得到?”
“因为文璟仙君声称知道十一生前的事,并且很想告诉他,你说十一能不能找到他?”
“我马上去汴京,你回酆都吧。”
江未言拉住司命,蹙眉道:“我在月老的三生石上看到了我和文璟的名字,我自认和他八辈子都打不着,但一千年前我下凡历劫时,文璟仙君已经在凡间历劫几年了。除了历劫一事,我实在想不通我们还能在何处有联系。”
司命诧异道:“你和文璟仙君??那十一殿下呢?”
江未言松开司命,怅然若失道:“我也想知道,那我和十一呢?”
“你有想过十一殿下可能就是文璟仙君吗?”
“之前想过。”江未言扯起一道酸涩的笑,“现在不敢想了。”
怕到了最后……万念俱灰。
司命正想说话,忽然看见站在远处门边的月老,江未言背对着,并没有看到。
月老朝藏书阁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放江未言进去。
司命不明所以,月老又朝他点了点头,他才妥协把门打开,“走吧,我帮你找。”
江未言跟在他身后进入藏书阁,沿着楼梯往上走了几层,“怎么突然松口了?”
司命小声嘟囔道:“有人见不得苦命鸳鸯。”
“什么?我没听清。”
“没事。”司命站在中间,四周是弧形的书架,将中心形成一个圆,他手里多了本簿子,很厚。
“记忆入体可能会有点痛苦,忍一忍。”司命跪坐在蒲团上,点上浮生香,朝江未言比了个手势,“请坐吧,我把尘缘簿换成记忆还给你。”
***
汴京茶楼。
“来了?”见到百里桉后,文璟再一次将阵里的一切暂停,慢慢饮了一口茶。
百里桉瞧着他,心里莫名郁闷。他压下心底的情绪,坐在他对面的位子上,故作随意道:“今天讲故事吗?”
“你想听了?”文璟笑了下,杯子在桌上磕出轻响,“那我当然讲了。”
文璟朝他伸出手,“手给我。”
百里桉满腹疑团地把手伸过去,“做什么?”
“我直接带你去看。”
文璟一把握住他的手,片刻后两人双双倒在桌上。
第二卷 桂花糕
第10章 [第十章]
熙和五年,熙和帝百里毅立娴妃为后。
隔年皇后诞下一子,赐名“桉”,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
熙和十年,婕妤秦氏诞下一子,皇帝大喜,拟封号“淑”,册封淑妃,皇子赐名“析”。
太子才貌兼备、胆识过人,束发之年随军出征云绥,征讨大凉,战功赫赫,民间称其为“小战神”。
熙和二十三年,太子奉旨回京,入国子监研习治国之道,此后再不曾上战场。
熙和二十六年,太子南下剿匪,回京之日慈元殿走水,皇后薨。三日后,皇帝废除百里桉太子之位,贬为璟王,禁足宫外璟王府。
熙和二十八年,皇帝立皇子百里析为东宫太子。
***
熙和二十九年,冬。
今年的冬天来得比以往早些,也比往年冷了些许。难得的晴日,街边的茶摊上坐满了人,袅袅烟雾里藏着民间的闲话。
“听说了吗?镇守边疆三年的江小侯爷近日要班师回朝了。”
“听谁说的啊?这消息可靠吗?”
“每年都在传江小侯爷得胜回朝,可有哪次是真?这次莫不是又在诓人?”
“嘿,我一在朝廷当官的兄长亲耳听到的,这能有假?”
“江小侯爷可谓是璟王殿下的翻版,这赫赫战功足以比肩璟王殿下了。”
“谁说不是呢,不愧是将门之后,这江小侯爷倒有几分他爹江老侯爷当年的风范。”
“不过璟王殿下被废了太子之位后,这三年也是极少露面,其中缘由可有人知晓?”
“嘘,这事儿可说不得,当心掉脑袋。”
“……”
茶摊不大,摆在外头的桌子不过六张,虽已坐满,但大家都在谈论镇守边疆的江小侯爷,没人注意到角落那一桌坐着一位带着斗笠的白衣男子。斗笠垂下的白纱并无法完全遮住他的脸,总还是能看得出些许轮廓。
即使是在一个普通的小茶摊上,举手投足间也能感觉到他出身非凡,教养极佳。
百里桉专门挑了太阳晒不到的阴暗一角,他端起茶杯,稍微吹凉些才凑近嘴唇抿了一口。茶水比不得他先前喝的,不过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也算过得去,多喝几次也就习惯了。
“殿下。”
百里桉抬起眼皮盯着站在跟前的风执,无声地提醒着他。
风执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连忙改口道:“呃、公子。”
百里桉“嗯”了一声,继续喝着他的茶。
风执走到他旁边,轻声说道:“公子,出来有段时间了,该回去了。”
百里桉并不在乎什么时间了,他只关心刚刚交代给风执的事,“桂花糕买好了?”
“买好了,两包。”
百里桉放下茶杯,起身理了理衣服,“行,走吧,桂花糕给我,去付茶钱。”
“是。”风执把一包桂花糕给他,又去付了茶钱,跟上百里桉回璟王府。
“公子,方才在茶摊听到好多人在议论江小侯爷要回京的事情,真有此事?”
“我怎么知道。”百里桉解开绳子,从纸包里拿了块桂花糕,随口应着,“他又没和我说过。”
风执嘀咕了句:“小侯爷不是总悄悄给公子写信吗?怎得没和公子说呢?”
百里桉把桂花糕往右一递,语气带了点嫌弃:“自己拿一块,堵上嘴巴,话真多。”
“……”风执不敢违背他的命令,伸手拿了一块,“是,多谢公子。”
一直到璟王府墙外,风执都没再说一句话。
“翻吧。”百里桉抬头看了看院墙,轻车熟路地翻进院子,没有惊扰到门口的侍卫。
风执紧随其后,两人把桂花糕藏好,若无其事地绕过院里的侍卫,走进书房,关上门。
“风执,快三年了吧?”
“快了,上元节后就满三年了。”
百里桉翻了翻黄历,手指在上面敲了敲,神色淡漠地看着上元节那天。
“十天。”
***
江未言已经接近三年没回汴京了,边关战事不断,直至一个月前才平息了战乱,安顿好边际五城后,江未言才准备班师回朝。
临近汴京,江未言远远就看到了站在城墙之上的人,奈何距离太远,委实看不清。江未言骑着马在军队的最前方,距离一寸寸挪近,城墙上的身影也愈发清晰,江未言的脸色也愈发冷。
穿着太子服饰的人,怎么会是百里析?
百里桉为何没有与他提过?
百里析已经从城墙上下来,站在城门外等待着江家军的凯旋。
江未言并不清楚前朝发生的事,即使对“太子”换人一事存疑,却也没有表现出来,他翻身下马,该尽的礼数一点没落下。
百里析正是志学之年,长得白白净净,看起来还比实际年纪小上几岁,对着江未言时更像是对着一个大哥哥,也不会摆谱,“江哥,你终于回来了。”
“殿下亲自相迎,臣荣幸之至。”
“父皇正等着你呢,先进宫吧。”
江未言朝他作揖行礼:“是。”
百姓退避到道路两旁,目送着浩浩荡荡的军队从城南走到城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