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桉堆出一个温和的笑:“不知林老先生可在医堂中?”
小学徒:“在。不知公子有何事?我去和师父通报一声。”
百里桉把药方递给他,“在下偶然得了张药方,想同林老先生请教一二。”
“公子稍等。”小学徒拿着药方进了内厅。
趁着没人,百里桉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从昨日到现在只休息了半个时辰,一直强打着精神,神仙都难顶。
不稍片刻,小学徒哒哒哒跑回来,“公子,师父请您进内厅详谈。”
百里桉冲他微微颔首,“有劳。”
小学徒看了看站在百里桉身后的五步远的江未言,问道:“那这位公子?”
百里桉回过头。
江未言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
百里桉没时间和他大眼瞪小眼,无奈道:“你是跟我一起进去,还是在外边等我?”
江未言低下头轻笑了一声,“走吧,我陪你去。我觉得你希望听到这个回答。”
“……”
百里桉将斗篷脱下,挽在手臂间,心说,我更希望你滚回酆都。
***
内厅的装潢不似外厅,屏风隔出了能闲谈的安静之处。林老先生跪坐在桌案前,正往面前的茶壶里添水,见他们进来,便将手上的烧水壶放回风炉上,示意他们坐下。
“叨扰老先生了。”二人一进门便看到林老先生身后墙壁上挂着的画。画上的男子衣袂飘飘,眉眼间与林老先生倒有几分神似。
“不知公子是从何处寻得的药方?”林老将茶盏放到他们面前,开门见山道,“这药方可不是一般医者能开得出的。”
百里桉没有直接回答他:“老先生可知西山的那场大火?”
“自然,烧了一夜,若不是天降大雨,这火怕是能将这镇子一并烧了。”
“为何会起如此大的火?是天灾还是人祸?”
“不好说。”林老看着药方,摇摇头道,“夜里突然起的火,等镇民发现的时候,火势已经蔓延了,整个天空被烧得通红,无人知晓是何缘故。”
江未言:“老先生可曾猜测,是有人故意纵火?。”
“老夫自然想过,茶溪镇几百年来从未有过如此大火,但没有证据,不好妄下定论。”林老端起茶盏喝了口茶,看向百里桉,“小公子,你还没告诉我,这药方是从何而来?”
“西山上的一间茅草屋。许是一位大夫的居所。”
林老了然,“那怪不得……”
“老先生可是知道些什么?”
“谈不上多了解,不过是在市井里听过几耳朵。”林老将风炉上的紫砂烧水壶拿下来,滚烫的水离了火依旧在咕噜咕噜冒着泡,“前两年吧,西山上突然来了一个大夫,医术了得,不过没有人见过他的模样。”
“没有人见过?”
林老往茶壶里添着水,“是啊,无人知晓他的名字和样貌,大家只唤他‘先生’。他平日里并不出门,只在每月十五下山义诊,却也是带着斗笠。但因着义诊后,病患的口口相传,镇子里的人都知晓了他高超的医术,时常会有上门求诊的人。可即便是登门求诊,他亦会用面纱将脸遮住。”
“倒是个特别之人。”
“这药方如果是他开的,也就不意外了。他的药方总是与寻常大夫开的不同,更精确,见效更快,老夫都甘拜下风。”
“这药方可有不妥之处?”
“并无,相反这药方极好,不过与寻常医治疫病的药方不同。寻常药方更多的是清热,这张药方则是从根源解毒,再辅以清热的药材,染病的人喝上三帖,这病估摸着能好大半。”
林老将药方还给百里桉,“可惜了,如此奇才,却葬身于火海。”
确定了药方无误,百里桉将面前的茶饮尽,起身朝林老略躬身,“多谢老先生,时候不早了,在下便不叨扰了,告辞。”
江未言:“告辞。”
从医堂出来时已是日落时分。
人间的晨昏和酆都的其实很像,又不完全像。
人间的日落里,会有从屋顶烟囱里飘出的缕缕炊烟,给昏黄的夕阳染上几分朦胧。
这是只属于人间的烟火气。
百里桉走在前头,耳边是大人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路边的小摊摊主吆喝的声音……以及讨厌的江未言的声音。
“心情不好?”
“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心情不好?”
“你的眼神告诉我了。”
“……”
江未言收起不着调的模样,“你似乎很喜欢人间。”
不知道是受什么影响了,百里桉低着脑袋,手指揪着斗篷帽子上的兔毛,闷闷地“嗯”了一声。
江未言停下脚步,侧过身看他:“那为何当初不愿意入轮回?”
江未言想起第一次见到百里桉时,听孟婆说他已经在酆都待了五百年了。本以为不多时百里桉便会入了轮回,怎知他一直待到了现在,还成了酆都的十一殿。
百里桉揪兔毛的手一顿。
就在江未言以为百里桉不会回答,正准备抬脚往前走时,百里桉清冷的声音夹杂在寒气里钻进他的耳朵。
“我要等一个人。”
等一个很久很久没见到的人。
“他……”
江未言看到百里桉的手上落了几点白色,抬头一看,细雪正从上方飘下,飘飘洒洒落满一身。
“你想问什么?”百里桉抬头看他。
他想问那个人是谁,想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百里桉拒绝他的原因,但是没有立场问。
“没什么。”江未言将斗篷从百里桉手里拿出来,展开披到他身上,又把帽子给他戴好。
百里桉看着江未言低垂着眼睛给他系带子的模样,莫名觉得熟悉,可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帮自己系带子。
百里桉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对劲了。
江未言将带子系好,抬眸对上百里桉的眼睛,情不自禁地伸手用拇指蹭了蹭他眼下那颗小红痣。
百里桉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抖,身子后仰,警惕地看着他,“你干嘛?”
江未言收回手,笑道:“眼下沾了雪。”
“……”骗鬼。
百里桉喜欢这样的地方,虽然脸上不会表现得多欢喜,但眼睛会比平日里亮,会不自觉地到处看。
他慢腾腾地晃悠到一个卖红豆甜汤的铺子,正想进去喝一碗甜汤,突然感觉心口隐隐作痛。
江未言见他用手捂着心口,脸色不太对,着急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有人在破我的阵。”
“阵?”江未言想起山上的茅草屋,“你在门上挂的平安结?”
“嗯。”百里桉拖着江未言到了一条黝黑的巷子,确认四周没人后,抬手甩出一团黑雾,拉着他一起踏了进去。
甫一踏进黑雾,百里桉明显察觉到江未言反手扣住了他的手,攥的紧紧的。
只短短一瞬。
***
茅草屋前正站着一个人,明知困难,却还是固执地想将平安结拿下来。
百里桉将黑雾化成线缠在手指上,另一端缠绕上那人的手腕。刚触碰到那人的身体时,百里桉便知道这是个亡魂。
正好。
百里桉左手一翻,引线随即在亡魂身上多绕了几圈。
受到惊吓的亡魂下意识地只想挣脱,百里桉五指收紧猛地一拽,将他牢牢地束缚住。
陆邃正巧赶到,手上拿着“已故瓶”,修长的手指在瓶口处划了一圈,百里桉拴住的亡魂便被收入瓶中。
“六哥。”
“小十你也在啊。”陆邃挑了挑眉,瞥到百里桉正盯着手指看,也跟着看一下,“小十一,你这手指都被引线勒红了,使这么大劲儿做什么?”
百里桉随意揉揉手指,淡淡道:“怕他跑了。”
陆邃啧了一声,“小十在你旁边,你喊他帮你一下不就得了。”
百里桉:“忘了。”
陆邃:“……”
江未言:“……”
“六哥,你都收齐亡魂了?”
“嗯,累死了,先回酆都。”
话音刚落,陆邃手里的瓶子突然剧烈的晃动着,大有要从陆邃手中挣脱的意思。
“六哥,这……”
一般亡魂被收进“已故瓶”后,“已故瓶”便开始发挥它的作用,亡魂心里的执念会逐渐消散,不复存在。
这还是百里桉第一次看到执念如此深的亡魂。
江未言看了眼瓷瓶,道:“如果没猜错,这最后一个亡魂,应该就是这个的主人了。”
“没错。”陆邃用手指在瓶口加了道咒,“跑得实在太快了,我跟了他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这才把他抓住了。”
百里桉小声嘟哝了句:“像是在遛狗……”
江未言离他近,听到这话后没忍住笑出了声。
陆邃以为江未言在笑他收亡魂的速度慢,抬脚佯装要踹他,“臭小子,笑什么呢?”
“没事。”江未言收起笑脸,正色道,“看他这样,是不是有什么未结的执念?要不放他出来聊几句?”
不等陆邃开口,百里桉应和道:“嗯,我也觉得。”
陆邃叹了口气,“小十一,你怎么也跟着他瞎闹?”
“六哥,我刚下了趟山,听到了些消息。这屋子应该是一位神医的屋子,在茶溪镇救人无数,人人称赞,不像是坏人。”百里桉走到门前,将平安结取下,轻轻推开门,“他院中还熬着药,药方我给山下的大夫看过了,是极好的药方。不过我疑惑的是,他为何要熬这么大一锅药?”
“给茶溪镇镇民的?”
“我认为不是。”江未言开口道,“听十一说,这药方是治疗疫病的,而我们刚刚几乎走遍了整个茶溪镇,镇民并不像是身染疫病的模样,反而十分健康,而且茶溪镇过往也没有疫病史。”
“没错,这里为何有这么多亡魂、为何他执念如此深、为何他的会是这样的场景?估计只有他……”百里桉指了指陆邃手里的瓶子,“才能解释这一切。”
第4章 [第四章]
陆邃看着手里的瓶子,片刻后点点头,将瓶口的咒撤掉,一缕魂魄跟着出来了。
他的情绪不似先前那般激动,此刻他并未戴面纱,百里桉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十一,你瞧着他面熟吗?”江未言突然凑近他,低声道。
“嗯,似乎见过。”
百里桉回忆着,药、大夫、白衣……
突然想到什么,百里桉盯着他的脸,问道:“你可知林氏医堂?”
“林氏医堂……”白衣男子闻言一愣,片刻后低下头苦涩地笑了声,“我早就和林氏医堂没有关系了。”
百里桉想上前瞧仔细些,甫一抬脚迈出一步便被人从后扣住了手腕。
他回过头对上了江未言的眼睛。
江未言眉头微皱,“做什么?”
在阵里最忌讳和亡魂离得过近,若距离太近,则极有可能被亡魂身上附着的煞气所伤。
“我就看看,离得远瞧不仔细。”百里桉拍拍他的手,示意他放开,“没事。”
白衣男子身上虽带了煞气,却不浓烈,即使走近也不会有宛如刀割的感觉。他笔直地站着,倒生出几分孤寂感。
百里桉比对着面前的男子和那幅画像,用手肘撞撞旁边的人,压低声音道:“江未言,你还记不记得那画像上的人,下巴有一道红色的痕迹?”
江未言:“嗯,和他下巴上的一样。”
白衣男子叹了口气,开口道:“天冷,进屋说吧。”
屋内陈设简单,四人在铺了厚褥子的地上席地而坐。
百里桉把帽子摘下,本想将斗篷也一并脱了,刚解开的系带却被江未言重新系好,还给他拢了拢,整个人被完全裹进斗篷里,像地里长出了个小蘑菇。
江未言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满意地点了点头。
百里桉:“……”
陆邃暼了他俩一眼,咳嗽一声,凑近江未言低声道:“收敛点。”
江未言:“……”
窗外朔雪簌簌,落了一地。
屋内炉火明灭,满堂碎影。
白衣男子安静地跪坐着,双手轻放在腿上,背脊挺拔,不难看出是教养极好的。
他眼眸低垂,片刻后似无奈般轻笑了一声,开口的声音温和,“许多年不曾这般轻松地与人交谈了,一时之间倒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看向百里桉,道:“小公子方才如此仔细瞧着在下的脸,可是认得在下?”
“无意冒犯。”百里桉朝他颔首致歉,“不瞒先生,我们刚从林氏医堂出来,只是在医堂内厅见着墙上挂了一幅画,画上之人正是先生。”
白衣男子闻言微愣,随后苦涩一笑,“竟挂在了内厅,我何德何能。”
“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白衣男子叹了口气,缓缓说道。
***
十五年前,林岑和父亲起了自他出生后最激烈的一场争执。
林岑梦想悬壶济世,做个逍遥自在的医者,能在广阔河山里见着更多以前不曾见识过的东西。风景、人文、学术……他都想见见。
而当年朝廷动荡,百姓流离失所,不知多少人死在战乱中。若是太平盛世,林老先生也愿意让儿子出门游历,但如今只盼着他能在茶溪镇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父子二人谁也不退步,一直僵持到林岑十八岁生日那天。
那天林老先生不再板着一张脸,僵持多日都没个结果,也不见林岑再来与他拉扯。他以为只是小孩子一时兴起,可当天晚上林岑又与他提起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