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林家来往密切的人都知道林老先生老来得子,对小儿子宝贝得紧,是要捧在手心里护着的。
那是他第一次在人前对林岑发火。
一顿生辰宴,摔杯子的摔杯子,摔筷子的摔筷子,最后只得赔笑送走宾客,草草结束。
林老先生并不在意外人怎么看待今天的事,是觉得他们在人前争吵丢人,还是觉得他教子无方,亦或是别的什么,他都不甚在意。
他只在意自己的儿子究竟有没有断了那个念头。
“其实那天晚上我在袖子里藏了一瓶救心丸,就是怕我爹被我气得厥过去。”林岑笑了一声,“不过最后也没用上,万幸。”
“后来呢?”
“后来我趁着夜深,老头儿就寝了,留了封信就偷偷从后门走了。”
“那林老先生岂不是要气死了?”
“说来也奇怪,我本以为他会气得把信撕掉,再对着后门骂我不孝子、混账、反了天了……”林岑模仿着林老先生的语气,轻笑道,“而我拜托小丁悄悄寄给我的信里说,老头儿只是独自坐着,静静地看完了那封信,没有撕掉也没有骂我。”
他只是用如枯枝般的手将信仔细叠好放回信封,拿着信拄着拐,一步一步、缓慢却坚定地回了房间。
“之后我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往家里寄封信,也不知道老头儿是看了,亦或是直接扔进风炉里,当成废纸给他的宝贝紫砂壶烧水。毕竟他从来没有给我回过信。”
“七年前,我到了边疆,终于明白了老头儿说的,朝廷腐败、民不聊生。”林岑垂着眼皮,声音如窗外的霜雪一般冷,“我在那里见到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我曾亲眼看见我救治的孩子,死在了敌军的刀下,他本可以活下去的……”
再过几天,明明只要几天的时间,他就能痊愈,他就能和世间大半的小孩一样,度过一个无虞的童年,再与人携手走完或平淡或热烈的一生。
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他跟着军队九死一生回到了京城。
那是与边疆全然不同的华丽场景。
人人称赞京城的繁华,勾栏瓦肆、牌坊酒楼、醉卧烟花巷,好不惬意的生活。
边疆战士因军粮以次充好、缺斤少两,不知多少战士饿着肚子打战;草药、纱布供应不足,不知又有多少战士死在了营地里。
身处富足平和的京城,有几人知晓边疆的战乱与不堪,又有谁会未雨绸缪。当敌军的铁蹄踏破京城的大门时,如此奢华的京城可还能存在?
“因我曾在军中救治过不少人,将军有意请我长留军中,可我志不在此,待伤养好便告辞了,兜兜转转……”林岑顿了片刻,自嘲道,“还是想家了。”
“不知你们是从何处上山的。”林岑侧过身抬手指了指后山,“其实翻过西山还有一处小山庄,叫秦庄。那里不比茶溪镇富庶,时常有带着病人来茶溪镇求医问药的,却连山都没有翻过,就在半路上病发身亡。又或者没钱治病,拖着一副病体等死……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发生的太多太多了……”
百里桉叹了口气,确实如此,经他们三人之手的亡魂数不胜数,因病去世的能占大半。
“院中那锅药,想必诸位都看到了,我若没猜错,药方应该在小公子手上。”林岑看向宛如扎了根的小蘑菇百里桉,轻声问道,“小公子对医术也有钻研?”
小蘑菇将药方还给他,讪讪道:“谈不上钻研,不过是以前空闲时看过几本医书。”
“这药方是我自己染病后,慢慢尝试出来的。”林岑起身,从书案上拿过一本书,是百里桉之前翻过的《万草集》。
“那日我去秦庄出诊,尚未进庄便已嗅到极浓的草药味,询问下得知秦庄突发疫病,已经死了十几个人了。整个秦庄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都煎着药,却还是抵不过,又陆续病倒了很多人。”
“那几日我都留在秦庄,依照病人的发病情况制定新的药方,不料自己也染上了。我便回了山上,一个人琢磨药方。”
“药方是琢磨出来了,药也煎好了,不承想因孩童玩闹,落了火折子,整座山付之一炬。”林岑苦涩地说道,“秦庄的病人也因病情拖得太久,相继离世。”
陆邃叹了口气,唏嘘道:“竟是如此。只因孩童疏忽,葬送了数百条人命。”
林岑温声道:“人有疏忽在所难免。”
“对了,不知三位能否帮个忙?”他起身从书案上拿过一个信封,“这是我写给父亲的信,本想元宵那天下山出诊时悄悄搁在窗边,现在也没机会了。”
林岑把药方夹进《万草集》里,“这药方也麻烦各位,帮我带回林氏医堂吧。”
江未言:“我……”
百里桉像小蘑菇被人拽出土,“噌”地站了起来,接过他手里的信和书,“自然可以,一会儿我帮你送去。”
“有劳小公子了。”林岑朝百里桉躬身作揖,继而转过身对陆邃道,“我的心愿已结,可以走了。”
陆邃点点头,打开“已故瓶”,将林岑收入瓶中,目光在百里桉和江未言身上来回打转,“那我先回酆都,你们俩……”
江未言正准备开口就被百里桉打断了:“六哥要带亡魂回殿里,清点亡魂生前所有的功德与罪行,需要往生簿。”
言下之意:你快回酆都把往生簿送过去。
“往生簿早些时候就送六殿里了,还是你让我送去的,你忘了吗?”江未言笑道,“所以一会儿没我什么事儿,我跟你一块儿下山。”
百里桉:“……”
糟糕,忘了……
“不要。”百里桉不带一丝犹豫地拒绝,一本正经道,“你可以当小侍女,帮六哥研墨。”
江未言:“?”
江未言:“???
江未言气笑了。
第5章 [第五章]
百里桉说了个大概,某些该忽略的都被他扼杀在肚子里了,“大致情况就是这样了。”
奈何听完后叹息道:“竟是如此……确实让人惋惜。”
听完百里桉的故事,孟婆的早膳也煮好了。
砂锅里的桂花甜粥煨得香甜软烂,白玉糕被切的方方正正,馄饨也炸得金黄,香味扑鼻扑得忘川和奈何的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百里桉不太饿,只用了小半碗甜粥和几口白玉糕,便回府处理昨日的折子了。
侍女在前院浇着花,他院中的是酆都唯一一棵梨花树,开得烂漫,每一朵花都象征着沉眠在轮回道里的一个亡魂。
树下的草地上落了几朵花,预示着有亡魂已转世为人。
真好。
百里桉扬起嘴角,无声地笑了。
“十一。”
百里桉循声望去,江未言正倚着廊道边上的柱子,身上着的白衣好似白梨的颜色,初晨的阳光打在他身上,像蕴在金光里的温润白玉。
江未言弯着眉眼,嘴边是无法压抑的笑意,他抬起手朝百里桉招了招。
“过来。”
百里桉踩着阳光踱步过去,没有走上台阶,问道:“你怎么又在我这儿?”
“来找你一起用早膳啊。”江未言俯下身与他平视,眼里的笑意未减,“想着你爱睡懒觉,我专门在辰时之后过来,结果大清早的就不见人影,去哪儿了?”
“用早膳?”
“是啊,桂花甜粥和栗子糕。”
“真不巧,我刚从婆婆那儿回来。”百里桉抬脚绕过江未言往屋里走,语气明显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意味,“已经吃过了。”
江未言:“……”
“劳驾十殿下转身直走,大门在那儿。”百里桉用他一贯彬彬有礼的表情,微笑道,“慢走,不送。”
“啪”的一声,门在江未言面前关上了。
关门的人用的力气应该不小,还能看到细小的灰尘在阳光下被震开了。
江未言站在门外,舌尖抵着上槽牙,片刻后低下头无奈地笑了。
失策,谁能想到今天的百里桉不赖床了呢?
百里桉并不认为江未言会乖乖听话离开,也不认为一扇门就能把他挡着。
所以当他看到江未言犹如开自己家门一样,极自然地推开门走进来时一点儿也不惊讶。
“你没回来前风执又抱了一摞折子回来,照你批折子的速度来看,至少需要三个时辰。”
“闭嘴吧。”百里桉扶额叹息,鬼知道他进屋时看到多出来的折子的那瞬间,差点两眼一黑直接厥了过去。
“打个商量如何?”
“什么?”
“陪我吃顿早饭,我帮你批折子。”
“我吃过了。”
“再吃一点,你太瘦了。”江未言直接把人拉到餐桌前,手搭着百里桉的肩膀将人按在椅子上坐好。
“我答应了吗你就直接上手?”百里桉刚起身又被按了回去。
江未言收起玩笑的神情,认真问道:“那你答应吗?”
百里桉:“呵。”
这人这时候倒像个正人君子了。
如果撇开他用手指摩挲自己眼下红痣的行为的话。
百里桉没好气地把栗子糕推到他面前,妥协道:“劳驾十殿下吃快点,然后去批折子。”
江未言弯起眉眼笑了。
百里桉随手从书架上抽了本书看,问道:“你府中是没有桌子还是椅子?你是需要蹲在门口端着碗吃饭还是怎么的?非得来我这儿吃?”
“……”江未言盛了半碗粥推给百里桉,没在意他话里的嘲讽,“倒是不缺桌椅,来你这儿还能因为什么?自然是想你了。”
百里桉:“……求你正常一点。”
“再吃点儿。”
百里桉支着下颌,垂眸看书,淡淡道:“不饿。你能不能吃快点儿?”
这话本子倒是有趣,与看着江未言吃饭这件事比起来,这书显得更好看了。
江未言瞧着他一言不发地盯着书,看不出什么情绪,也不知道他看进去没有。他夹起一小筷子的栗子糕,喂到百里桉嘴边,试探道:“张嘴。”
百里桉正沉浸在话本里,余光瞥到有一双筷子伸了过来,下意识张开嘴将栗子糕吃下。
江未言一愣,他都做好了被百里桉痛骂一顿的准备了。
片刻后百里桉也愣住了。
他缓缓把视线从话本上移开,循着停在半空的筷子往上看,对上了江未言同样怔愣的眼神。
他是该把栗子糕吐出来还是咽下去?
这栗子糕真烫嘴啊……
“咳……味道还行吗?”江未言先打破平静。
百里桉移开视线,胡乱把话本翻了一页,磕巴道:“还……还成,有点干。”
“那喝点粥?”江未言从百里桉的碗里舀了勺甜粥,微热的勺子轻贴着百里桉的唇。
“哦、哦。”
喝完后百里桉觉得自己的脑子可能落在梦境里没带出来。他默默地把话本举高,挡住了自己的脸。
一顿让人想钻洞逃跑的漫长早饭终于结束了,百里桉起身把话本放回书架上,无意间瞥到尚未收拾完的桌子。
有一把勺子,始终干净地放在碟子上。
百里桉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
江未言,你大爷的。
看在江未言帮他批折子的份上,百里桉先不跟他生气。
两人分坐桌案两端,静静地处理公务,倒生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感觉。
百里桉慢慢悠悠磨好墨,用朱笔圈出问题,在一旁写上批注,“你自己的折子批完了?”
“嗯,来找你前就批完了。”江未言看着半张桌案的折子和文书,笑道,“我们十一殿下真是公务繁忙,日理万机。”
“你话怎么那么多?能好好批折子吗?”百里桉头也不抬,把一份满是字的折子扔到对面,“我最近晕长篇大论,你看吧。”
江未言“啧”了一声,接住折子,“我也晕。”
事实证明,能当上十殿的人确实是有能力的,起码折子批得又快又准确。
百里桉已经在心里盘算着,花多少银子能雇江未言来给自己批折子。
***
入夜后的酆都总是寂静的,弦月高挂,星罗棋布,长街上的灯笼被晚风吹得飘忽。
百里桉戴着兜帽,手执灵柩灯引着一众亡魂,踏上了黄泉路。
黄泉路很长,能让亡魂回忆完这一世发生的所有事情。
百里桉走得很慢,林岑在他身后轻唤一声:“十一殿下。”
百里桉停下脚步回头,问道:“先生有何事?”
“在西山见到殿下时便想问了,若是冒犯到殿下,还望莫要介怀。”林岑用一贯温和的语气问,“不知殿下五年前,可曾去过汴京?”
“汴京?”
“是,五年前我似乎在汴京见到了殿下,只不过匆匆一面,不好妄下定论。”
百里桉回想了五年前到人间引魂的所有地方,摇摇头道:“许是先生认错人了,我不曾去过汴京。”
林岑抱歉地笑笑,“如此……约莫是我记糊涂了。”
“家书我已替先生送到了,还十分不君子地听了个墙角。”
“嗯?”
夜阑人静,繁星烁烁,微潮的空气中似有梨花香浮动。
“小禾。”林老先生站在门口,轻唤一声。
小学徒停下手里的事,踱步到门边,“师父,有何事吩咐?”
“快元宵了吧。”
“再过五日就是元宵了。”
“嗯,该吃浮元子了……”林老先生低声喃喃,望着西边的街,问,“来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