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缓缓进入殿内,圣洁白光从上方投下,任雀的影子与中心台凝成一点,他默然盯着囚车齿轮缓慢转动,锁链的碰撞声回荡在阒然大厅中,无数双眼睛追逐着囚车行进的方向。
“审判开始!”
一锤定音,囚车上的漆黑布料被揭下,楚虞团成一枚鱼球不肯打开,狴犴脸色未变,用惩戒尺刺穿楚虞的尾巴,鱼球打开,楚虞的眼睛因疼痛而红了大片。
任雀不动声色地剜了狴犴一眼,攥紧的指甲抵着掌心,疼痛让他越发清醒。
离他越近,任雀越能感受到楚虞身上的血腥味。
那条时刻找机会向他努力撒娇的小鱼,此时遍体鳞伤地倒在他的面前,枷锁勒着他苍白的皮肤,布满泪水的眼睛清晰倒着他的影子。
楚虞的尾巴受了伤,长时间缺水让他难以行动,但他还是努力地揪着任雀的梵袍,用难以曲起的手指,勾了勾他的衣角。
“呜……”楚虞搁浅在刑台上,尾巴淌出浅淡血液,拖成一长串,目光仍是无辜的悯诚与依赖,与以前的每时每刻一模一样。
耳边嘈杂的宣判如流云百转,明亮到刺眼的灯光让楚虞嘴角的殷红更加明显,他绚烂漂亮的鳞片,单薄而线条柔韧的身体,断裂的指甲,干枯的发丝粘在脸上……
任雀不记得自己注视了楚虞多久,本能反应地手腕一翻,在“行刑”二字话音落下后,慢慢地召出锁链。
锁链化刃,冷锋明灭,楚虞疲惫地眨了下眼,逆光处,他看不清任雀的表情。
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任雀慢慢抬起了手,锋刃平抬,无情地割开冷冽空气。
任雀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泉,潭面微微一动,强装镇定的冰层便在楚虞目不转睛的注视中碎成千百片。他蹙起眉,再也无法掩饰愧疚与哀伤,沉默的情绪在紧抿的唇边露出端倪,他握刀的手持续颤抖。
很快,楚虞像是理解了一般,阖上了他令人心软的眼睛。
“呜呜。”楚虞艰难地翻了个身,虚弱地伸出胳膊,扯了扯任雀的袍子。
锋刃一转,鲜血在刑台上绽开殷红花纹,如烈火中肆意泼洒的花瓣,梵袍紧挨着热血,在永恒不变的冷漠中洇透,尽数收缩在一双歇斯底里的眼睛里。
“呜呜……”
楚虞搂着任雀的脖子,用尽最后的力气,吻住了任雀的唇。
酸涩的梅子味从唇齿相接的地方渡来,混着眼泪的咸味,化开在任雀心里。
好像有什么崩裂开来,理智、荣誉、老成自守的骄傲与矜持,在梅子的酸味中一并灰飞烟灭。
梵风骤起,古朴的铜制梵音突然在布满鲜血的刑台上向外扩散,摧邪无差别针对在场众人,顿时风云突变,疾风席卷。巨大的梵鸟虚影掠过,杀意十足的梵风包围着任雀,梵鸟巨大的爪子抓碎台柱,审判台中央的众人当即反应过来。
“任雀,别再继续了。”
许羲嘉攀上房顶,羲和法阵覆盖了大半空地,她不敢去看楚虞洒在刑台上的鲜血,神色复杂地召起火焰,仰头对着虚影中的任雀。
任雀宛如战神。
苍劲的白衬得他神色无端冷冽,楚虞了无生机地被他抱在怀里,血如火焰,将他覆上一层无言的妖冶与鬼魅。梵音摧邪,苍穹尽裂,梵鸟的竖瞳瞄过蝼蚁众生,抬头与监管者们对视。
他身边,同时出现一位白缎黄纱,腰间挂笑面虎面具的女人,长枪一动,冷冷地挡在任雀身前。
任雀收回视线,低头看了眼刑台上那颗人鱼的心脏。
挖心,取血。
他首先选择了维护南若与洛神府的荣誉。
至少接下来要做的事,无需从他人身上讨许可与说法。
狐寿最终等来的她的第一百位冤大头客人,是一只杀出重围,明目张胆走禁地大门的犯禁鸟类——具有摧邪的梵鸟,一位天赋异禀的强者。
梵袍在熊熊烈焰中烧成灰烬,狐寿兴致勃勃地看着道行飘散成烟的美丽姿态,并盯住不请自来的两位贵客。
一个身披白缎黄纱,满是伤痕,像刚和人干了一大场架的笑面虎;一只学识渊博,但长得不太好,一头白毛的白泽。
哦,还有一条剖了心的将死人鱼。
“我说,我觉得,我这地方不是方便唠嗑的茶楼……”狐寿吸着属于梵鸟的道行,手中不停织线,任雀刚战了好几回合,梵心不稳,现在没法换心,只能等他平复。
“我是被他掳来的。”白泽揪了揪自己的白毛,烦躁地指了指受伤修养中的任雀:“如果不是他,我现在已经在家愉快听小道消息了。”
“你们外面的人可真悠闲,不像我,为了一票生意,还得自封禁地帮你们挡灾。”狐寿打了个呵欠,她早知道任雀来之前要惊天动地,没想到还带了一大票讨厌的监管者。
“什么时候能好?”芸黄用袖子擦了口血,问道。
“明天,等他准备好了。”
狐寿回答。
等他准备好接受自己永不如前之后,就可以开始了。
第68章 是肯听我讲故事的好人
“求求你,要楚虞做什么都可以,楚虞不想哥哥忘记。”
……
白泽倏然醒了,冷汗浸透衣衫,下坠的心悸将他从梦魇中拽出来。他猛地坐起来,呼吸急促,胸膛起伏,手指紧握床单,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那声音如梦魇一般,伴随着凄厉的痛呼萦绕耳畔,让白泽逐渐恍惚。
白色天花板将他从梦中踹出来,清晰昭告,如今他在五竹塘的教工宿舍。
等了一会,门铃突然响了。
白泽脚软地下床开门,发现是任雀和楚虞。
任雀穿着教官服,和年幼期的人鱼并排站着,一人叼一片面包。楚虞睁着水灵灵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了会儿白泽。
白泽低头与楚虞对视,梦魇似的哭喊逐渐与眼前这条柔弱小鱼重合。
“怎么了?”先敲门的任雀注意到白泽的视线,用手摁了下楚虞的头。
“我看他,似乎不太开心。”白泽顾左右而言他。
“昨晚被我下放到浴缸去了,估计现在正气着呢。”任雀不屑地一哼:“现在脾气大,不服管了。”
“呜呜!”楚虞张嘴叫了一声,抱住任雀的腰,和他贴贴。
“啊……”白泽抿了抿唇,没说话,把视线从楚虞身上移开。
关于任雀大清早串门的事,白泽猜得八九不离十。
五竹塘举行新一届远征训练的通知已下达,估计就在近期,楚虞在名单之内,任雀是评委,形式类似虚拟位面大乱战。
寒暄几句,任雀带着楚虞去上课了。
门一关,疲惫感瞬间涌进白泽的骨骼。
一天下来,任雀只觉得违和。
他趴在工位桌子上,疑惑自己是否忘记了什么,可能是昨晚他睡得太熟,梦见许多乱糟糟的过往,有些分不清眼下是现实还是梦境。
在桃园宫殿仪式完成的第三天,楚虞便消失了。监管者穿过迷雾,将任雀以妨碍公务、私闯禁地等罪名逮捕。
洛神府的财物尽数抵债,楚虞不知所踪,任雀被长期监禁几十年,等他可以以半自由身为监管者效力抵债时,楚虞成了若水南岸的王。
任雀想象不到那条哭包鱼做王的样子,但或许不用想象,在他的第一份劳改任务中途,就被人鱼的王拦在了海岸。
只不过王身边,还有他的佳丽三千。
头戴王冠的年幼鱼和他耀武扬威的王后,一条叫赤光姬的人鱼。
任雀没什么感觉,只是手痒,随手把那条劈腿的年幼鱼抓进了山巅监狱,匆匆一面,再无瓜葛。
但很奇怪,上头的命令是要他活捉楚虞。而若水南岸的人鱼族对他们的王身陷牢狱这事没有半分质疑,简直就像……
心甘情愿一般。
再后来山巅监狱出了事,任雀才又见到楚虞。
“任老师,你昨晚没睡好吗?还是屋里有蚊子?按理说这入冬时节,应该少蚊虫才对。”
小茉莉老师路过任雀的工位,突然定住脚,疑惑道。
任雀抬头,不明所以地瞧着她。
“你脖子上,是过敏吗?”小茉莉老师说。
任雀愣了下,去洗手间一照,光线明亮,衬得他皮肤还算白皙。锁骨下有几处红色痕迹,不像过敏,也不像吻痕,倒像是什么东西勒出来的。
记不清了,他昨晚睡得很熟。
楚虞最近一周安静得过分,虽然仍充当任雀的小尾巴,总体不吵不闹,热爱学习,还在之前的实战课拿了第三名。
远征训练的通知很快下达,这事早在校园里发酵过一波,接到组队信息时,楚虞还在任雀房间里玩换装小游戏。
通过选择与分配双重标准,楚虞收获了三名队友:
小鼠球,林鸮,许和涛。
“小心许和涛,那家伙可不靠谱。”任雀躺在沙发上看书,得知这个分组结果,突然一笑。
“呜?”楚虞尖叫一声,他嘴里叼着梅子糖果,咯吱咯吱,疑惑地看向任雀。
“你这队友看起来还行,去随便玩吧。”任雀打了个呵欠,随口道。
晚上,象征远征训练开始的行军铃响彻五竹塘,楚虞和其他学生一样,站在操场上等远征阵开启。
乌压压的愁云填满星空,风声律动,阵法在学生凝望的肃然中扩大。四角天空被灿金色光芒笼罩,上古咒纹覆满天际,有人的低语持续循环,如默念祷告文一般呢喃。
操场上的人影逐渐变得虚幻,楚虞闭上眼,有飘忽气息在他身边环绕,只一瞬,仿佛飞起来一般。
耳边先是一阵阒然,紧接着是遥远的唢呐响声,喜乐吹奏,吵闹人声接踵而来。他肩头似有千斤压着,额角发痛,睁开眼睛后,被满墙大红色吓了一跳。
红绣球,合欢烛,喜字剪纸,让冰冷的木房子透着温馨旖旎。
这是个婚房。
“呜?”楚虞吓得瞪大眼睛,他左顾右盼,不安地转头,找到梳妆台上的镜子,飞速滚过去。
厚重艳丽的大红色新郎喜服,大的套小的,层层叠叠堆在他身上。准新郎先是仔细盯了镜子里自己的脸,而后捧起脸,张大嘴惊恐地叫了一声。
“呜呜!”
“相公。”
突然,一声不耐烦的呼唤从里头传来。
楚虞吓得尾巴一软,滚起来没声,慢慢靠近发声源,于屏风后探头。
红鸾帐,牡丹花喜被,奇怪的果子散在床上,一位身着喜服的新娘端正坐在床边。繁复凤冠压着新娘的头,那人双手交叠,满身红中唯有手洁白到突兀,指节细长,虚虚搭着,严肃而冷冽。
“相公,不洞房吗?”
新娘说了一句。
楚虞张了张嘴,越发觉得这新娘的声线无比熟悉——简直,和他哥哥一模一样,明明他身上没有任何任雀的气息。
楚虞撑着喜服,慢慢接近新娘,他动了动指尖,掀开新娘的盖头。
“任雀”皮肤冷白,鼻梁挺起,眉眼被头顶暧昧烛光笼罩,他稍稍抬眼,没有真情实感的视线便烙在楚虞脸上。
“呜?”楚虞心生疑惑,他大胆伸手,扯了下“任雀”的脸。
他的新娘没有表示出不悦,但也没有回应,像个木偶。
楚虞大概懂了——远征训练的法阵里,估计有像游戏世界里的配角人物,用于提供线索,触发任务和主线,不能随意交流,也没有太多情感表示。
穿着大喜服的人鱼思考一会,在“任雀”第三次问他是否入洞房的时候,乖巧地摇了摇头。紧接着,他摘下了“任雀”的凤冠。
凤冠繁琐沉重,难以想象“任雀”细长的颈项是如何撑住这股重量的,楚虞把凤冠抱在怀里,去书房找纸笔,板板正正展示自己的鱼扒文字。
【这不合适你,我送哥哥】
写完,楚虞哼着小曲,抱凤冠跑路,一开门,就见诡异的白雾在房外环绕,某些腐蚀性的液体从房梁掉下来,唢呐与宾客的宴欢声全部消失,身后传来瘆人冷语。
“相公,哥哥是谁?”
楚虞的尾巴尖挑起,慢慢回头,发现“任雀”的面色很冷,唇却红得吓人,如取了一抹晚霞,令人别不开眼。
“相公,哥哥是谁?”
“任雀”压低声线,隐隐有些怒意。
楚虞张了下嘴,他灵机一动,抄起书房桌案上的纸,用笔飞速画了一只丑了吧唧的小鸟。他眉开眼笑地拉着“任雀”的手,坐在床上,把画像贴在墙上,手舞足蹈,语速飞快。
“呜呜呜!”
既然你这么好奇,就让我给你讲讲,我对哥哥三见钟情的故事吧!
新婚第一天,早饭桌上只有新郎一个人。
楚虞盯着桌子上的菜,冒着热气,五菜一汤,全是大鱼大肉。八角饭厅挂着白布,不像有喜事,倒像吊丧过后。
他是天露鱼肚白时讲完故事的,大雾散去,熹微阳光攀上屋檐。被迫听了一晚上人鱼小调的“任雀”眼下泛着一层乌青,他眼睛红肿,听完楚虞的演讲,一气之下抓起那张画像,团成一团扔到地上,顺便把楚虞从床上踹了下去。
可怜兮兮的楚虞揉了揉尾巴,出门找吃的。
那是一个极大的宅邸,草木茂盛,厅内家具与摆件整洁如新,外屋却随处可见残垣。红白亮色绸布交映在正堂,喜字绣球与吊丧纸钱洒了一地,场景布置极度违和。
最重要的是,楚虞一路走来,没见到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