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雀站起来,一招梵风,不仅关上厅门,顺带吹灭屋内烛火,他阴恻恻地发声。
“你不是禁足在浮世回廊了吗,为什么……”白泽眼睛瞪圆,满脑子都是任雀怒火中烧、浴血站在顶楼,狰狞俯视烈火的阴翳表情。
白泽还没说完,就被任雀揪着领子扔到书房,身量极高的男人颔首,鼻梁高挺,下颌线在暗处尤为清晰。他走过林立书架,倚在一边,盯着白泽。
“事情原委我清楚,但你这样乱来,对你和楚虞都不是好事,还是在浮世回廊的监管者发现之前……”白泽苦口婆心,岂料任雀开口。
“他们要对楚虞挖心取血,执行者大概率是三条金的监管者,我需要印证我的猜测,来决定我接下来的行动。”
任雀侧过脸,冷淡地瞥了白泽一眼。
日光从窗户纸透入,暧昧昏黄的光让任雀看起来不谙世俗,说出的话却透着一股诡异的疯狂。
“你不会是想,劫囚吧?”
白泽惊疑不定地盯着任雀,良久,他这位丧心病狂的朋友默许似地点了下头。
“天大地大,你能和他逃到哪去呢?”
白泽几乎失语,他向来看不透任雀,肯为了那条鱼大费周章建一座楼,也肯在绝境的盛怒下烧毁全部心血,现在突然出现,又说要劫囚。
妖界到处是监管者的眼线,若水南岸的人鱼族不会放任势在必得的囚犯逃脱,任雀和楚虞只能向北走,可那里是冰原与荒漠。
“只是想想,还没行动,不算犯法。”任雀不耐烦道,他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草草翻过,对白泽说:“我想知道人鱼血统技明确的等阶分别,你能弄到吗?”
白泽左右思量,本想拒绝,却架不住任雀“恳求”——刀锋飞速旋转,走哪跟哪,绕着白泽欢快游街,任雀坐在榻边,狐狸一样笑眯眯地盯着他。
“烦死了,等着。”白泽呲牙咧嘴,烦躁地走进自己隐秘的藏书阁里。
任雀想要的东西很难找,因为监管者与人鱼的关系一向不冷不热,文字记载与现实有出入,人鱼语难以破译,史料残缺不全,饶是白泽,也花了小半天时间。
入夜,他拎着一本残破书卷从藏书阁里走出来,发现任雀抱着小暖炉,舒服地坐在他的榻上吃果子。
“你要的书,自己看吧。”白泽忙得晕头转向,歪在榻边,像死了一样。
任雀翻开书,不久,在某一页突然停顿。
【冰霜无痕乃人鱼皇族血统技,其为人鱼王的褒奖】
烛火摇曳,拖长孤身静坐的影子,在雕花窗上摆动。夜风肆意,吹打院中枝叶,坛坛罐罐飘过簌簌枯枝。任雀推开窗户,与远处遮天的菩提萝对望。
月影浅淡,浓云成片,墨色从天际流淌下来,任雀阖了下眸子。
因为楚虞的是人鱼王的后代,钦定王储之一,所以才要不顾一切前往族内圣地,夺取成年时的继承资格。如此想来,楚虞此等身份,狩猎对象是有万千守卫在外的某位王储,也就顺理成章了。
人鱼族中派系利益纠缠,任雀不想理清,可能楚虞是势弱的那支,从遥远的若水南岸逃出,利用监管者与人鱼族的互不往来,在洛神府藏匿了这么多年。
他是要拼着成年这次机会迅速长成,以便恢复旧日势力吗?
落到现在这即将被人挖心取血的境地,也是忍辱负重的小人鱼王一手策划的吗?
在楚虞的计划里,南若,该不会只是个单纯方便的替死鬼吧?
但也有可能,楚虞才是人鱼族提纯冰霜无痕的猎物。
任雀蹙眉,他一时间想到数种可能,每一种都有合理性,每一种又不能确凿说服他。知道真相的南若已经死了,楚虞身在监狱,人鱼族不可能告知秘密。
唯独一件事,任雀意已决。
楚虞,不能死在刑台上,只能死在他手里。
作者有话说:
抱歉,最近卡文,今晚还有
第67章 你的心告诉我,他是你的业障
如何寻找到阻止挖心带来的副作用的方法,这考量任雀自己都觉得天方夜谭,他偷渡回洛神府,在天边刚显鱼肚白的清晨踏入宅院。
院内梨花树上挂着红色封条幡,冷枪挥动的破空声刺破黑暗,天光将现,任雀看见了刀枪的冷锋划过,紧接着是一抹黄色绸缎。
芸黄站在院内,收了风光霁月,她默立原地,见任雀冷淡路过,行色匆匆,对她还在府里没太多表示。
“楚虞要死了,对吗?”芸黄抚过袖前黄纱,哀伤地低声问道。
任雀的脚步一顿,没理她。
“我听外头的人都在传,说洛神府私藏人鱼,说要施以极刑……”芸黄的身影在破晓中额外单薄,她垂着眉眼,向来愿意笑的眼睛里没了灵气。
“我不会让他死的。”任雀深吸一口气,笃定说道。
“你要做什么?”芸黄诧异偏头。
任雀站在树下,如过去一般,冷静自持,只有出门抓楚虞的时候才会流露些狡黠的可恶情绪。他形单影只,屹立时的姿态孤拔,肩上担了她看不懂的责任,芸黄咬了下嘴唇,等待任雀的回答。
“愿意的话就跟来吧。”任雀没正面回答,但传递了默许的信号。
他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找了不少东西出来,却始终愁眉紧锁。清晨辉光在天空中划过,远处洛神海的波涛逐渐翻涌,从竹窗向外瞥,芸黄瘦弱的剪影映在画屏上。
找不到,没有相关记载。
任雀合上书,披上外袍,夺门而出。
“你去哪?”芸黄试图拦住他,但任雀一闪身没了踪影,她连忙跟上,刚出外门,便见院子里站了个头戴检察官高帽的官员。
芸黄认得,是时任检察长,狴犴。
“大人有何贵干?”芸黄退了一步,她在洛神府查封那日便在,监管者将她定义为盘踞在洛神府的妖灵,不屑于管她。
“任雀呢?”狴犴抖了下肩膀,似不喜欢身上这套衣服,蹙眉问道。
“他不在这里,洛神府已经被查封了,没许可谁都不允许出入。”芸黄攥着袖子上的黄纱,如实描述。
狴犴轻轻笑了一下,嘲讽地打量着芸黄,摸出一张烫金令帖,扔在芸黄面前。
“上层命令,等他回来之后给他,过时不候,逃责连坐,想必你也清楚。”
检察长大人秉公执法,高坐审判台之上,待狴犴的气息彻底消失,芸黄才翻开那张令帖。
是关于楚虞刑罚的令帖,执行者,是洛神府的任雀。
浮世回廊外有一处禁地,海上云山,纤云迷雾笼罩,浪卷风残,危机四伏。
十海里的大雾将仙山笼罩,任雀曾与南若路过此处,据说,禁地内的桃园宫殿禁锢着一位上古妖灵,作孽过多,囚在宫殿内不得出入。
禁地内无重兵,因为禁地本身就是重兵,飞鸟尽,走兽绝,监管者都不会轻易踏足。
但十里海雾在梵风面前,不过泡影。
任雀逆流而上,千百里无桃香,宫殿坍塌,断壁残垣嵌进泥土中。空气中传来凄苦的怪异味道,间或夹杂着燃烧木材的刺鼻气息,禁地内危机四伏,他一路杀了不少妖兽,越向山尖,越看不见生命活动的迹象。
流云半转,一种诡异的歌声突然出现,循着气息飘忽。山中大雾重新席卷而来,任雀向后退了一步,未待召唤锁链,就感觉一只冰凉的手抚了下他的侧脸。
“你身上,有我讨厌的人鱼的味道。”
那只留着极长尖锐指甲的手轻轻一撩,鬼魅红火点燃雾气,顷刻间火漫山巅。
任雀脸色未变,他猛地向后召出锁链,银色光辉夺目耀眼,如黑夜中盛放的月华。强烈的梵音向外振荡,摧邪如海浪般向外奔涌,浓雾扭曲一瞬,紧接着,任雀面前出现一道身影。
尖耳朵,红色长发,身上布料少得可怜。她的眉心画着梅花状,指甲细长,肤若羊脂玉。
是传说中镇压在禁地的狐女,狐寿之仙。
“快收了你的神通,你的摧邪让我恶心。”狐寿抚过胸脯,翘起细长的腿,坐在宫殿前的殿柱上打量任雀。
“身上有人鱼的味道,我猜,你是洛神府的人。”狐寿笑起来时眼睛极其细长,奸佞狡猾的表情让任雀浑身不适,她的尖牙微微露出,手指一勾,比刚才更大的雾气包围而来。
“你这反应,我猜对了?”
狐寿惊讶地拍手,尖锐童音般的笑声刺耳,任雀终于换上一副烦躁的表情,手腕一抬,飞刃绕在他身边旋转,仿佛这就能抵挡狐寿身上那股难闻的味道。
“看在是老朋友后人的份上……我且听听你的愿望。”狐寿盘起来,霎时变为一只红色狐狸,尖锐而深刻的视线令任雀如芒在背,但他走投无路,仍道。
“我听说,你有换心之法。”
狐寿愣了一下,她砰地变回人形,一脸惊讶地望着任雀,表情消失许久,突然换上一副见了鬼似的嘲弄。
她捧腹大笑,宛如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
“你们洛神府的人,哈哈哈,一个个都这么有趣吗?”
“一个要换心,一个要断尾,傻得要死。”
“有情有义的人,最后死得一个比一个惨。”
哗——
银色锁链狂暴地飞脱而出,任雀眼角漫上一层猩红,锁链化刃,手掌紧攥,苍白骨节突起。他闪身便在狐寿身后,杀意毫不掩盖,让狐寿汗毛倒竖。
她眼瞳猛然竖立,绫罗布料死死卡住任雀的锁链,尖牙露出一点边角,安抚地笑着:“小孩,别用力过猛,我也没说是你认识的人。”
“再敢多说一句,我绝对会要了你的命。”
任雀冷声威胁,眸子里的杀意证明他未曾作假。
“现在的年轻人真可怕。”狐寿退后十几米,她退到房梁,确保任雀不会再突然扯着锁链过来砍她脑袋,她长吁一口气,话音散漫。
“你想换心,自然可以,收钱做事,我信用一向好。”狐寿打量他几眼,用一种感天动地大发慈悲的陶醉语气道:“我看你也没几百年道行,听闻梵鸟重血脉,半数道行系在一个物件上,你把那物件给我吧。”
任雀瞥了眼自己的梵袍,点头应了声好。
“会有什么副作用吗?”任雀松了一口气,又问。
“对你当然很严重,换心可不是……”狐寿挑眉,努了努嘴,刚想说点吓人的东西嘲笑他,却突然被打断。
“我说,对他。”任雀敛眉,偏要逼问个水落石出。
狐寿沉默一阵,又听任雀自言自语。
“如果,我想让他忘记一些东西呢?”
狐寿活了上千年,没见过要求这么多,还这么琐碎的客户。但她专营不良勾当,自然对客户有求必应。
“很简单,我这的规矩,你要夺走他的记忆,就得拿他的心来交换。”狐寿四仰八叉地躺在房檐上,“他会永远”还没解释完,就听自己这麻烦精客户已经学会抢答了。
“他没有心了,还怎么换?”任雀用‘你是不是傻逼’的眼神明目张胆盯着狐寿。
房屋上的狐狸,差一点就要拖着千百年没怎么动过的老身板,抄刀把任雀砍死了。
“我说的心,是指,他对你的感情。”狐寿翻了个白眼,她吸了下鼻子,语气缓慢,又莫名带着股不快:“你身上有人鱼的味道,他时刻在警告我,不要动你。”
任雀良久没有回话。
他记得楚虞喝醉酒后对他的肆意亲吻,那天任雀也不快,但没舍得推开楚虞。
如果这些事被明目张胆摆在台面上,任雀便觉得无所适从。
可如果楚虞对他没有那些心思呢?
他是否会好过?
“你不舍得?”狐寿眯起眼睛,仿佛要将任雀看透。
“我没有。”任雀矢口否认。
“你有。”狐寿烦躁地确认,不知怎得,刚刚还在笑,转眼又神经质似地叫唤:“你要是不舍得,就拿你的来换吧。”
“我会怎么样?”任雀心里空了一块,未曾体验过的奇怪惶恐顺着指尖爬上灵魂深处,他缓慢地眨眼,凝视远处的狐寿。
“可能不再心疼他,也可能不再爱他。”
“为什么?”任雀心中一动。
狐寿老神在在地道:“因为你的心告诉我,他是你的业障。”
任雀的影子如孤拔古树,耸立在杳无人烟的禁地雾霭之中。
“他会退化为年幼状态,一生永远无法成年,这是你们犯禁的代价,也是我们交易成功的标志。”
狐寿飘身到玲珑鼎上,轻声道。
“如果你同意,就来找我吧。”
坊间易走漏消息,万众瞩目的裁决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为万人知悉,挖心取血,以证统律。一周之期眨眼而过,楚虞盘在阴暗囚房之中,干裂的尾巴失去原有光泽,海底妖类的脱水症让楚虞昏昏欲睡,他缩在囚笼一角,有人经过,便努力睁开眼睛聚焦视线。
不知道多少次,来的人不是任雀,而是一个身着华丽官服的男人。
“今天是你的审判日,该前往白玉宫了。”
狴犴挺直脊梁,冷漠的眼睛扫过楚虞脸上的怔愣,有人打开牢笼,将楚虞拖出去。
任雀站在审判台前,庄严肃穆的庙前分列三层审判台,监管者广而告之,却未公布更多细节,包括执行者,参与人,这本来是涉及“五行之徒”颜面的重要问题,裁决的见证者也仅有三条金榜单的十位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