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跟丢,便往广陵身边凑了凑,问道:“这些都是来参加秘游会的神仙?”
广陵看我一眼,我便感觉手腕上生出几圈牵绊来,撩起袖子一看,是到了天上就再没见过的驭蛟索——啧,这驭蛟索听起来挺厉害,但广陵真是只拿它当拴狗绳用啊?
广陵说:“这些年天界太平无事,神仙们都无聊得很。”
我笼起袖子,在袖中偷偷摸着那几圈细线,说:“挺好。”
说话间已有好几个神仙上前来行过礼了,更有许多许是仙阶不高的小辈,在旁偷眼打量他,我看那些神仙看到广陵神色都很诧异,想起来土地说广陵深居简出的事,便问道:“神君不常来罢?”
广陵说:“不常来。”又说,“且宝罗大仙恐怕也不大欢迎我来。”
我:“这怎么说?”
广陵说:“一来,我辈分高,许多神仙都觉得我不苟言笑不易亲近,我在往往叫他们拘束。”
“这样。”我说,“我倒觉得你挺苟的。”
广陵:“嗯?”
我瞅他皮笑肉不笑的,就是只许他梦里骂我狗,不许我当面说他“苟”呗?
我就解释:“神君你挺苟言笑的,不会叫人拘束。”
反正我不拘束。
广陵听了一笑,也说:“你的确从不拘束。”
我听了很是一愣,随即便暗自一叹,心想我与我这师父多么心有灵犀啊,真是可惜了。
“二来呢?”我继续问道。
“二来,曾有一回,我险些将他那一卷奇境秘游图毁了。宝罗大仙大约心有余悸,秘游会的请帖便再未往飞云峰上来送过。”
“你险些毁了秘游图?”
我正想追问详情,前边的人却忽然向两边分开,便看到一个须发皆白、鹤骨松姿的仙人衣带飘飘地穿过众人,向我们这边行来。广陵见状拉着我在原地站定,神色有几分无奈。
那位老仙人到了跟前,便同广陵行礼道:“没想到今日广陵神君也来了,本仙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广陵也客气道:“本君冒昧造访,还望宝罗大仙不要见怪。”
宝罗大仙便摆手说:“岂敢岂敢?”又打量着广陵,“不知神君今日来是想……”
广陵道:“本君今日只是随着东君来瞧瞧热闹,并不入画而游,大仙不必忧心。”
那宝罗大仙显然是松了口气,捂着胸口笑道:“广陵神君也莫怪本仙忧心此事,那一回你为了寻你那徒儿,险些将我画中山河都夷为平地,本仙实在是怕了。”他说着眼光又看到我身上来,怔了一瞬后,又浮现出忧色,问道:“这位,就是出云使吧?”
我听了宝罗大仙的前半句,正有些出神,不妨他突然问起我,不由愣了一愣,看着宝罗大仙那张关切的脸,一时竟没接上话。广陵看了看我,而后抬手往我身前挡了一下,替我回答道:“是本君那徒儿。大仙也请宽心罢,他这次也不会入画。”
宝罗大仙听了点了点头,但面上的忧虑并未消散,说道:“本仙记得,神君当年将秘境图翻遍也没找到他,最后回到千叶莲旁,才终于找到了他。据传千叶莲可通过去未来之世界,当年神君找不到他,我便猜测出云使可能通过千叶莲去了某处。数千年来,这困惑一直在本仙心头,但对着那盏千叶莲,始终也揣摩不出真相。”这老神仙一双眼睛定定地锁在我身上,问道,“出云使当时果真借由千叶莲去了别处么?”
我又被问住了。
我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连广陵还我的那枚玉璧都忘了,又怎么还会记得几千年前的这桩事?
同宝罗大仙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阵,我喉咙滚了滚,终于干巴巴地说道:“我忘了。”
宝罗大仙显而易见地失望,说:“这怎么能忘了呢?”
我有些尴尬,只好安慰老人家,道:“也许我日后会想起来,若我想起来了,必定来告诉您。”
“哎……”宝罗大仙叹了口气,忽然又像想到了什么,转而问广陵道,“不过,广陵神君当时遍寻不见的时候,怎会知道在千叶莲旁边能找到出云使?”
广陵闻言,神色微微一僵。
宝罗大仙皱着眉,又看我,说:“怪也不怪?你刚遇险的时候,他恨不能将秘游图中山河都夷平,到了后来,又只是静静守在千叶莲旁边,好像笃定你必定会通过千叶莲回来一般。”
第73章 我只是等
我和宝罗大仙都眼巴巴地盯着广陵,企图在他脸上看出个答案——宝罗大仙想问他为何知道在千叶莲旁找我,我则想问我遇险时为何他的反应如此激烈。
但广陵看看我又看看宝罗大仙,最终笑了一笑,说道:“出云自幼在本君身边,本君亦师亦父,经年日久,自是有一些灵犀。此间玄妙,难为外人道也。”
啊,真不愧是庄子虞的真身啊,一句话伤了两个人的心。我这边听到“亦师亦父”便泄了气了,宝罗大仙那头,广陵将硬梆梆的“外人”两个字丢出来,便知再问就是自讨没趣。
宝罗大仙叹气说:“好罢好罢。”又同广陵寒暄几句,领着我们往前行了一段路,到得他宝罗殿之中,身形一飘便游开去招呼旁人了。
宝罗殿庙小人多,里里外外人头攒动,竟同下界的大内朝会差不多,只不过朝会时的官员个个噤若寒蝉,与此刻眼前这三五成群相谈甚欢的神仙大相径庭了。
不过真如广陵所说,这些神仙们大抵对他又敬又畏,来来往往除了与他行礼的,停下来同我们说话的则几乎没有。宝殿中一阵风过,热闹都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我一面伸着头在人群里找句芒和陆允修,一面心不在焉地想着广陵和宝罗大仙方才的话,待想到广陵最后说的那句,我犹豫了一下,转头去对他说:“既然不足为外人道,那不如同我这个‘内人’说说吧。”
我语出突然,广陵一时不知我说的是什么,只听我说“外人”“内人”的,觉得好笑,说:“就算你只有百余年记忆,也当知道‘内人’一词不是这样用的。”
我当然知道不是这样用的,我故意的——他“亦师亦父”他的,我“内人”我的。
我顾自己说:“当时我不见了,你说有一些玄妙灵犀,叫你知道必能在千叶莲旁边等到我?”
听我又提起来这个,广陵唇角的笑微微一滞。
“难道是因为驭蛟索么?”我追问,又抬起手来在他跟前晃了晃。
广陵无奈地将我的手按下去,道:“当时你蛟须未断,驭蛟索是后来的事。”
“若不是驭蛟索,那又是为什么?你究竟如何知道的?“我追问。
我难得鼓起这样的勇气,在一个迂回的问题上刨根问底,几乎像判官审问犯人那样注视着他。
广陵微蹙起眉,看我的眼神有些矛盾复杂了起来。我对这种眼神实在有些怕,榴园或梦中,每当追问到尽头,我将真心开膛破肚献到他跟前时,他便要这样看着我。
他分明手握胜券,一切结局都掌握在他手里,真不知有什么可矛盾的——除非、除非……
过了许久,广陵终于慢慢地说道:“若你定要问,其实我并不肯定你会回来。”
他微不可察地一叹,说:“我只是等。”
很轻的四个字,听在耳边却像一记低沉的闷雷。幸而宝罗殿中弥漫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喧嚷,让人的心跳听起来不显得突兀。
“宝罗大仙说你等了三天三夜。”我壮起胆子,试探道,“若我始终没有回来呢?”
广陵说:“林重山也最终没能回去,方泊舟呢?”
他以方泊舟自比么?方泊舟独自一人在边关等了林重山一辈子,他呢?
我心跳得厉害,几乎觉得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地盯着他:“什么意思?“
广陵静静看了我一阵,忽又摇了摇头,笑说:“傻孩子,你毕竟是我唯一的徒弟,你若回不来,宝罗大仙的那幅秘境图恐怕也保不住。只是师徒缘分亦有时,若我始终找不到你,便是缘分已尽。缘起缘灭皆为天命,天神亦不能改。”
我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心里像被一盆冷水当头泼下。
我不愿放弃,还问:“方泊舟呢?”
他没有看我,说:“方泊舟的一生太短了。”
原来庄子虞最会的事是釜底抽薪,他燃起一团火,又亲手将薪火悉数抽走。
我被败了兴、灰了心,恹恹地“哦”了一声,终于不再纠缠这个话题。
只是广陵那句“我只是等”始终在我心里荡,它像一场连绵的春雨浇下来,浇出了许多可怜兮兮的小花。
秘游会上许多神仙过来都是拖家带口的,小神仙们大多被教养得乖巧伶俐,只是大约这样的场面还是见得少了,再加在场的神仙看得人眼花缭乱,小眼神便满场乱飞,不过不出意外,这些眼神最终都落在了广陵身上。
我满心伤感地叹了口气,说:“看来嫌丑爱美与生俱来,在神仙里头也不能免俗。”
广陵对这种情况很安之若素,笑了笑没说话。
我看着那些小神仙们恳切的眼神,用肩膀轻轻撞了撞他,说道:“话说回来,我看许多小辈都想拜你为师,怎么你那时只收了我一个?”
我说:“八成是我死缠烂打,不收我为徒收不了场了?”
广陵说:“此事亦看缘分……”
我说:“庄子虞,你若事事都同我扯‘缘分’,那这天还是别聊了。”
广陵听我语气不对,看了我一眼,过了一会儿才说道:“飞云峰是天界少有的苦寒之地,再加叫人放出了我待人严苛的风声,一个个便都望而生畏了。”
我问:“为何要造自己的谣?”
广陵:“怕麻烦。”
我噗嗤一下听笑了,评价道:“徒弟确实麻烦。充分合理。”
广陵瞥了我一眼,也笑了。
我又问:“那么我呢?一条小蛟怎么会扑腾到飞云峰上成了你的徒弟?”
广陵眼神虚了虚,回忆道:“我在逢春池中捡到你的。”又转身伸出两根手指来朝我一比,“你那时,只有这么一点大。”
他那老父亲回忆往昔般的神色叫我心头不禁一抖,顿觉这个话头又起错了——我今天可不想再被他叫第二次“傻孩子”。
我正想着如何扭转颓势,视线余光却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人一身白衣,腰间佩剑,身边既没有跟着照楚也没有跟着句芒,穿过人群往门外去。且他似对此地很熟悉,出了门便直接左转,目的十分明确似的。
我见状心头一跳,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广陵的手指,拉着他便往外去。
第74章 闲笔
我站在这座看起来就很不寻常的楼阁前,心里有些踟蹰。
我是跟在陆允修的屁股后头,一路跟过来的。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道士已经偷偷摸摸地溜进去了,而在此前不久,广陵在同我说完这是宝罗大仙的藏宝楼之后,就被前来寻他的两个童子请了回去。
两个侍童一左一右拦住他去路,你一句我一句地传话,说秘游会快开始了,广陵神君难得来,大仙替他留了上座,请他一定赏脸替大仙撑一撑排面。
广陵推脱不下,便要跟着回去。
临走前见我眼巴巴地看着他,他瞟了一眼藏宝楼的方向,随后我感到袖中被轻轻一扯,是他又缠了几道驭蛟索到我手上,接着就听他低声嘱咐了一句:“静观其变。”
他语气不慌不忙,似乎心中有数,我一听,心里也定了。
我于是便在藏宝楼对面的廊檐下“静观其变”。
当然静是不可能真正静的,只是旁边没人,我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躲在廊下的阴凉里,仰头望着对面高耸的藏宝楼。
宝罗山上的天空很亮,仿佛有无数个太阳在照似的,到处都是白闪闪的一片,瞧不见一点蓝色,再加这藏宝楼通体金光灿灿,我一眯起眼,眼前便是白花花金灿灿的一片。
我感受着含在口中的雪玉,突然想到从前在太学的时候,有一年夏天实在热,许多学生中暑告病,太学中便停课休沐了三日,我与傅长亭到城外一处园子中消暑。
仲夏时分,草木深深,我与他撑一只筏子到藕花深处。我躺在竹筏上,抬手挡着眼睛,透过指缝看到荷花荷叶在头顶交错而过,闪耀的天光透着藕粉与浅绿隐隐绰绰。傅长亭忽而抛来一颗梅子,我想也不想丢进嘴里,一口咬下去被酸得五官错位,傅长亭就在船头大笑,笑声和着蝉鸣散落在满塘荷叶上。日暮归去,便采一蓬一荷一青梅,捎给病榻上的庄子虞,就算同游了。
如今想来,这些不过命运的点缀,只是命格星君的闲笔。
可是这些闲笔真好啊。
苦难和耿耿于怀都是命运的砂砾,最终会被时间的浪涛冲走。人生到头来,都是这些闲笔。
只是若我最终取不回“心魄”,是不是过不了多久,我便会忘了这些事?
我还会忘记梁州初夏时侯府后门如瀑的黄木香,忘记那个暮春的夜晚低垂的白丁香,忘记丘宁山冬雪夜凛冽寒风中那盏摇曳的宫灯……在未来的百余年中,我将会像忘记出云一样一点一点地忘记梁兰徴。
我在眼前这片白花花的光晕中愣了愣,忽然理解了句芒所说“只有百余年的记忆”的真正含义——对于凡人,这一百年足以完整而安稳地渡过一生。但对于神明,它只是将一刹那的死亡延长成了一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