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广陵将那一股气撤走,我脚下一软,猛然睁开眼。心口虽还有不适,眼前的世界却已大为不同。仿佛茫茫迷雾悉数散去,上下贯通,黑暗之中的事物亦皆历历可数。
那个出云匍匐哀求的画面却还执着的留在我脑中。
“师父你也看到了吗?”我问道。
广陵点头。
这缕心魄离体那么多年,竟还保留着这个执念,这个我当初不愿面对,所以连着心魄一道割舍出去的执念——原来谁都不要我,连师父也不要我。
心魄归位,除了带回过去的记忆,还带回了那条小蛟的卑怯。我按捺住心里的惶恐,犹豫了一下,指尖擦过广陵的衣袖,触碰到他手腕,指腹贴在手腕上抚了抚,问道:”为何师父那时拒绝我?到了也只是勉强系了一个活节。”
广陵道:“收你一条小蛟于我并不碍着什么。但于你,蛟契不能随意结。”
我抬眼:“你觉得我是随意选了你?”
“你虽选了我,天命替你选的却未必是我。”广陵说,“涂泽的玉璧并非随便给的,女娲锻五彩石,剩下两枚,雕成两枚玉璧。那两枚玉,一枚归伏皇,一枚归女娲,原是一对,其中更有天命祝福庇佑。你原本在我身边时,我并未想起此事,但后来你与涂泽结识,屡屡生出事端,至你从千叶莲中回来,我见你身上带着那枚玉,这才意识到你或许早已命中有定。”
“命中有定……”我猛然想起来宝罗大仙的话,心头乍然一跳,“你是为的这个去偷的问天香?”
广陵看着我,略有惊诧:“你怎知……”
“宝罗大仙告诉我的。”
广陵便轻轻叹了口气,道:“是。因天命难以揣测,也因我意气难平。我借问天香问了你的命数。”
“你问到了什么?”
广陵摇头苦笑:“烟气缭绕,昙花一现,我见到的是一蛇一蛟交缠难分。”
“你便以为,与我姻缘前定的乃是涂泽。你后来修道误入歧途,也是因了此事?”
广陵在夜中笑了笑,并不否认:“此事说来亦是可悲可笑。我亦是看着你二人在人间纠缠,才慢慢了悟,当日所见之交缠难分,原是你二人命中一大劫数。”
作者有话说:
为了埋坑又写长了……下章一定结~
第103章 事事如意(下)
原来所谓姻缘前定,是涂泽的一场误会,亦是他的一场误会。许多年前,年幼的涂泽将那枚玉璧赠予我时,怎么会想到,那枚玉仅仅是天命助他登神的一记伏笔。
好在劫数已经过去,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腊月廿九,酉时过半,梁州城中各处街巷中都少有人息,只余满城灯火融融,幸运的人都在此夜寻得一处归宿,要将这个年过过去。
我和广陵从冷冷清清的衙门中出来时,旁边一条小巷中乍然响起一串鞭炮声,将我唬了一跳,心神一不稳,原本就不安分的那缕魂魄又在体内作起乱来,我心口乍然一痛,脚下一个发软,正踩空一个台阶,一头往下栽去。
广陵眼疾手快地捞住我,扶稳了,见我捂着胸口难受,便道:“还是先给我罢,不急这一时。”
我也正有此意,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便不管不顾地勾过他脖子吻上去,这一动作,那缕心魄呆住了,在我体内又一动不动的,一时被我折服了似的。我听到他暗自嘀咕:“这样出息了,竟敢主动对师父做这种事。”
我一时又是好笑,心中有了主意,便将广陵推开少许,笑道:“现下又好了。”
广陵狐疑地看着我,我便又道:“真的,亲一亲师父就好了。”
广陵一脸无语:“吃苦的是你,不要闹。”
虽说是真的,但其中的道理说出来像是我硬要占他便宜似的,我便只是囫囵道:“师父你放心罢。我知道如何驯服它了。”
真的只要亲一亲你就好了。
鞭炮响完后,阵阵硝烟卷着殷红的纸屑从巷口飘出来,远处又有人家放起烟花,此起彼伏地亮过几下,夜空又归于寂静。到底还不是年三十。
我吸了一口清冷的硝烟气,说道:“我在苦水河的时候,一年到了头,土地也要回天上去述职过年,苦水河就只剩了我一只鬼。”我说,“到了这时节,若没个归处,委实冷清了些。”
我说着,循着从前的记忆招了招手,竟真飘来了一朵稀薄的小云。
“啊,真成了!”我很欣喜,先一步跳上去,又回身朝广陵递过手,“师父,我们也回去罢。”
广陵站在原地,看看我招来的云,又看看我,问道:“人间看够了?”
“没看够也该回去了。这里原不是我该待的地方。”又超他伸手,“跟不跟我走?”
广陵看了我一阵,方将手放到我手里,我将他的手握住,笑道:“师父,这次换我带你走。”
我信心满满,又别有深意,谁知广陵一上来,我招来的这朵小云就塌了。
我很尴尬:“……神君见笑。”
广陵笑看着我:“现下如何,听你安排。”
我很识相:“要么还是下回吧,等我练一练再带师父来兜风……这次还是我跟你走。”
广陵一时又笑起来,袖子一招,飞来一团又白又厚又软、一看就很不得了的、很豪华的云,拉过我的手,简短的一句:“走罢。”
想起来,他从苦水河边带我走时,也是这样一句,只是当时牵着我的是一根缥缈不定的驭蛟索,现下牵着我的,却是切实可感的手。
我踩上软绵绵的云头,一时心里也软绵绵的。
云乘风而行,转眼便到了高处,往地下一看,丘宁山是小小一点,梁州城是亮亮一片。
我悄悄松出指节,改为十指相扣将他的手握住了,他察觉到,将我的手握紧了,又往前轻轻一带,道:“到我身边来。”
我便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
广陵转头来看我,我冲他一笑,他便也笑了。
年关的寒风吹动衣袍,人间的烟火抛在脚下,我们往上,朝那永恒不变的日月星辰和亘古如一的寂寞年岁飞去。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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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还有一个小彩蛋」
却说我们回程路上拐去了北斗宫。
广陵对文渊星君说明来意,那仙君便拿出一册簿子,一面笑道:“原来如此,这有何难。原本本君见人间不平,便打算着降一些文星武星下凡去。前几日已点了二文一武,今日神君特来,便再点三个。”
我在旁边添油加醋说:“我与神君这趟下届,见人间乌烟瘴气,星君还是多点几个的稳妥。”
广陵看我一眼,我偷偷朝他一吐舌头。
广陵又笑道:“本君听闻北斗宫有一对双子星,光耀北斗,星君何不派他们去?”
文渊星君听了面有难色,道:“这两个性情尚待磨练……”
广陵笑道:“如今地上不平,岂非正是磨练?”
广陵如此明示,那星君哪还有不应的,便又在册子上添了数笔,派了那两人下去。
我们离开北斗宫时,正有六点耀目的星辰自北斗宫而出,往人间飞去。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谢谢大家!虽然写得云里雾里,缺点很多,问题很大,但总算有始有终地写完了,表扬一下自己。丧里丧气的野鬼小梁最后变成了事事如意的神使小梁,靠的不是努力是运气,祝大家新年也像小梁一样事事如意,好运多多!
ps:小差开完,回去写榜下了,接着这里的彩蛋写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故事w。欢迎大家来隔壁找我玩~
第104章 番外 祸水(一)
那个神君来的时候我正在边玉潭里孵一颗蛋。
当然了,那不是我的蛋。首先,这颗蛋的年纪比我还大;其次,我们蛟族也不会下蛋。
这颗蓝纹蛟蛋是好几百年前凌霄鸟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叼回来的,在边玉潭中孵了好几百年都没孵出来,我们都觉得这颗蛋大约已死了,但是白乌说我们蛟族数量稀少,一颗蛋也不能放过,所以几百年来,安排我们这些小蛟轮流去孵蛋。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这些小蛟出生后最先学会的事,除了水中凫游外,就是孵蛋,不论男女。我那时以为世上所有的蛋都是被这样轮班孵出来的,后来才晓得大多数蛋不是的。
蛟族数量稀少,要孵的蛋也不多,只不过有几个蛋十分顽固,所以白乌给我们排了轮值次序。轮到谁孵蛋的那个月,就需要足不出户的守在边玉潭中,一面看守防御结界,一面在潭中洄游,使无涯海中温暖的水流可时时流入潭中。这差事十分消耗体力,是个苦差。
原本那个月轮到的不是我,是江离同我换的。江离是一条年纪大我一些的白蛟,说他一到四月便困乏,故想同我换一换。我一眼就看穿他了,四月海流温暖,鱼虾丰富,是最不费力的时节,他却来换我十一月的轮值,分明另有隐情。
不过我喜欢四月的边玉潭,隆冬酷寒过去后,无涯海洋流温暖,边玉潭潭水清透,偷懒时枕在崖壁上的水草中,透过潭水看到两边起伏的青山在春阳下闪着光,很惬意的。
因此我欣然应允,并说:“你可不许反悔。”
江离很高兴,不仅仅是高兴,是有些兴奋、雀跃了,说:“绝不反悔!你也不许反悔。”
不过我很快就知道江离为何要同我换,以及他为何如此高兴了。
“哎,他还在做梦啊。”衡止听了以后说道。
衡止大我五百岁,是条青玉色的蛟,我破壳而出的时候正是他在轮值,我于是与他尤其亲近,什么话都会同他说。他说完见我一脸不知所谓,又说:“你不知道么?那个神君又要来了。”
我愣了愣:“什么神君?”
无涯海地处偏远,蛟族偏安一方,与三界上下皆无来往,还能同什么神君扯上关系?
衡止瞅着我,“啊”了一声,说:“是了,你出生不到百年,故而不知。”又说,“不过不知道也好,免得生出什么妄念。四月你就老老实实守在边玉潭罢。”
而后他不愿再多说,留下一块虾糕给我,转身去了。
他不愿说,我自去问别人。
这百年一度的盛事,本就在蛟儿们中间传得十分热闹,稍一打听,便弄清楚了。
衡止口中的神君是飞云峰上的广陵神君,这位老神仙活了三四万年了,年纪比蛟族的历史还要长。自打蛟族在无涯海定居以来,这位神君每过百年便要来一趟,来了也不干什么,不过是同白乌一道在青崖山上喝茶下棋,顺道看一看潜游在无涯海中的蛟族子弟。据说蛟族能在此地安居数千年,全靠了这位神君的庇护。更有甚者,说白乌这只不知打哪来的乌龟就是他遣来守护蛟族的神使。
无涯海中岁月寂寞,这样的人物来,确实让人兴奋,但让上下的小蛟都跃跃欲试的,却还有另一个原因——传闻当年广陵神君初来无涯海时,曾与白乌赌过一局棋,若他赢过白乌,可在无涯海的一众小蛟中挑一个带回飞云峰。
“飞云峰?”我听了,不由缩了缩脑袋,“这地方听起来干巴巴的,能住人么?”
同我说话的小蛟笑起来,说:“你若见过那位神君,便不会想飞云峰上能不能住人了。”
他一说,我不由便想这神君究竟生得什么样,能叫人生死也不顾,怕不是个祸水?
那局棋,广陵神君自然是赌赢了。也有人说从那时起,神君每次来,都是来挑人的。只是这么久过去了,始终没有挑走一个,渐渐地,这被挑走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大家也只当是桩奇闻轶事,不再当真。
但江离当了真。
只因三百年前,那神君在青崖山上垂下眼,多看了他一眼。
三月的时候,我又在海中偶遇江离,他魂不守舍的,叫了几声也不应。我望着他雪白的身影在碧海中如一缕游魂远去,一时心头惴惴地跳了两下。
那个什么神君,恐怕当真是个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