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长亭年轻的时候——我是说在定国侯府倒台、他傅长亭独掌大权之前——是个相当滴水不漏的人,说话做事绝少出破绽,那一张谦逊文雅的面具他戴久了,长在脸上,撕下来的时候不免就血肉淋漓。
那位撕了面具、面目全非的中书舍人傅大人,欲望旺盛且癖好特殊,该在床上做的事从来不在床上做。往往退朝时递我一个幽暗的眼神,又将唇角隐晦地一勾,我便知道今日不在馆阁便在翰林。他酷爱这些书架林立、体统森严的去处。
他酷爱当着泱泱数千年无数圣贤的面,在许多无形的条框中,青天白日,同我做两只交*的畜生。
第68章 不存在的道侣
沧澜领着那个自称是道士的年轻人上来了。
沧澜上来便先介绍道:“这位是乌有山逍遥派的陆小道友,两位神君认得么?”他说着看了句芒一眼。沧澜君要笑不笑的这一眼意思很明确——涂泽君变成了小道士陆允修,这是怎么回事?
不及句芒答话,站在沧澜身后的年轻人先上前一步来,抱着剑朝众人一拱手,声音穿过阁楼中阴潮潮的湿气,落在我耳边:“在下陆允修,见过诸位神君。”
这年轻人穿一身白色道袍,黑色滚边,红色的绦子悬着一枚碧绿的玉璧挂在腰间,站在阁楼四围丰盈的浓绿中,出挑得像个不速之客。
照楚解释道:“我一个没看住,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成这样了。我同他说了半天也说不通,非要说自己是什么乌有山上的道士,又缠着我说些修行渡劫的事,听说这岛上有神仙,非求我带着来见一见。”
“正是。”那陆允修垂着眼皮,仍旧恭敬地说道,“在下寻访仙踪已有多年,一直觅而不得,谁知今日竟然就踏破铁鞋无觅处。”
照楚轻声嘀咕:“什么误入仙岛,明明是我们带你上来的。”
句芒瞧着那小道士,仿佛觉得很有意思,笼着袍袖上前去,打量了他两圈,问道:“你是乌有山逍遥派中的弟子?”
陆允修拱着手,仍毕恭毕敬,答道:“是。在下师从无尘道人,自幼在乌有山中修道。”
句芒问:“那你双亲呢?”
陆允修道:“父亲母亲在我幼年时皆已亡故,在下是在山中长大的。”
句芒又问:“你逍遥派中有几个弟子?”
陆允修略一沉吟,道:“大约有二三十人。我师父无尘道人门下当有八人,但实际只有七人。”
句芒闻言眉梢轻轻一挑,笑问道:“这话怎么说?”
陆允修道:“师父说他命中应当有八个徒弟,有一个虽缘分未到,久等不来,但座次始终留着。”
“这无尘老儿倒实属有趣……”句芒笑道,又扭头对沧澜君闲扯一句,“沧澜,你记得前些年太白星君开炉宴上那个‘吃不了兜着走’的无尘子么?”
沧澜略一回想,道:“原来他的师父便是无尘元君?”
陆允修闻言惊喜地抬起头来,道:“我师父果真已经成仙了?”
句芒笼着手点头。
陆允修道:“这么说来,师父没有骗我,凡人果真可以成仙?”
句芒说:“当然可以。除了你师父以外,你面前还站着一个呢。”
陆允修闻言又是一喜,目光不由向阁楼中其余几个看来。但大抵沧澜君生得太过文雅衿贵,广陵和照楚又是一身藏也藏不住的灵气,陆允修的目光在阁楼中望了一圈,最后竟落到了我身上。他心中做了判定,口中却没说什么,只他乡遇故知般地朝我微一点头。
我凭栏站着,半边身子在斜风细雨里被润得湿透,浑身发僵,心头亦是湿冷一片。
这时我手腕被轻轻地一拉,广陵的声音秘密地传过来,他说:“碧落丸恢复神识,是从后往前回溯。这是涂泽在凡间的最后一世,他并不认得你。”
“陆允修,接着就是傅长亭,对么?”我说,“他很快就认得我了。”
然后他很快,就会变得像广陵,像句芒,不仅认得梁兰徴,还认得陆涿,认得出云,他会记起上溯万年的历史,知道天上地下所有前因后果……而我,我画地为牢,先是在那条小小的苦水河边徘徊,而后有人给我撕开一条叫“出云”的小口,但我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留在梁兰徴的身份里不想出去,广陵愿意纵容我继续做个胆小的水鬼,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
那边沧澜见陆允修认错人,笑道:“陆小道友,本君数千年前亦在下界为人,如今勉强倒也算是个仙。方才你道多年寻访仙踪,不知所为何事?”
陆允修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忙又拱手道:“师父同我说若潜心修道,凡人亦可羽化登仙。然而逍遥门中天资最好的师兄因修行不当,走火入魔。渡劫不成多年修为毁于一旦的弟子亦是比比皆是。在下天生根骨不佳,修行更是进展缓慢,修炼多年,一无所成。因师父说我命中有仙缘,方坚持至今。此番寻访仙人,一来是想求问修仙之事于我究竟是否可行,二来亦是想求问修仙之良法。”
沧澜听罢向他摊出手,微笑道:“陆小道友,可否借手一用。”
陆允修忙将手放到沧澜手心,沧澜凝神一探后,蹙起眉看向句芒,道:“涂泽君不应只有如此根骨。”
陆允修听得糊里糊涂,“啊?”了一声。
沧澜君看了他一眼,又叹了口气朝句芒道:“也不应是如此性情啊。”
句芒在旁两手一摊,无奈道:“他在凡间的最后一世,司命特意遮了他一点灵智,故而如此。他欠的这点灵智,本应由另一人来补上,谁知……哎,这一世,若他仅凭一人之力,是绝无可能修炼得道的。”
沧澜:“……这命格也是缺德。”
陆允修在旁边听愣了:“仙君这是何意?”
句芒一本正经说:“你应当听过双修之法。”
陆允修反应过来,想到什么,一时结巴了:“双、双修?同、同谁?”
句芒闭着眼说:“还能同谁?”
陆允修脑海里一时闪过无数个身影,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最后不知想到谁,晴天霹雳般地往后退了一步。我心中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但看到陆允修这反应,一时心中稍稍一宽,竟觉得有些好笑——这陆允修冒着傻气,同傅长亭完全两样,倒跟我像是一类人。
句芒戏弄他,沧澜看不过眼去,解释道:“若本君没猜错,陆小道友命中注定的那位道侣,应当便是你师父久等不来的那个徒弟。”
陆允修神色先是一缓,随后又“啊?”了一声,惊讶道:“这,在下如何跟一个从未出现的人结为道侣?”
陆允修问到点上了,这正是他这一世的死结。
沧澜叹息,似也觉得此题颇为难解,他回过身来,先看了看我,随后将目光投在了广陵身上——不知为何,分明是我的问题,他们却都觉得该由广陵来拿主意。
广陵从头到尾在原处一言不发、安坐如山,这时阁楼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广陵神色如常,他俯身将手中的茶杯搁下,眼皮也不抬一下,说:“衣裳湿了。”
我回神,忙收回一直抓着栏杆的手,在众人的视线中有些尴尬,有些难堪,我往回走了几步,掸了掸结在身上的雨雾,说:“无妨。”
“到我袖中避一避么?”广陵又问。
我僵着身体,将阁楼中众人看过一遍,最后摇了摇头,说:“多谢神君。我已躲了一百年,总不能一直躲下去。”
“想好了?”他终于抬起眼来看我。
“想好了。”我说。
广陵静静看了我一阵,而后微微笑起来,说:“好蛟儿。”
亲昵的语气听得我浑身微微一颤,像是激发某种本能般,叫我想往他袖中钻——也许他从前常常这样唤我么?若是如此,做回小蛟出云这件事,好像也没那样难、那样苦了。
第69章 我人傻了
瀛洲岛的雨到夜里便停了,天上阴云散去,皓月当空。我想着这一日所见所闻,辗转难眠半夜,终于起身出门。
白日里落下的雨水散发成薄雾,丝带般轻缈地缭绕林间,身在其中,睡也是梦,醒也是梦。沧澜君大概念着蛟族喜水,因此我歇息的这处屋子开门便是一处水潭。沧澜君自然是好意,只是比起碧潭幽居,还是广陵的袖子更合我意。
无奈话已经说出去,便是心中后悔,也不能立刻收回来。
夜中无风,明月群星映在门口幽绿的潭水之中,四下黢黑静谧,唯有萤火点点。水潭对面一片竹林,翠竹掩映之下露出一角飞檐,听先前的安排,广陵今夜应当就住在那里——若是寻过去,也费不了太大功夫。
我在水榭中发了会儿呆,将这几日的事前后一捋,愈发觉得命运荒唐——原来庄子虞是广陵神君,梁兰徴是他徒弟出云,傅长亭是神族后裔涂泽,原来我与涂泽之间有一笔纠缠了四生四世的烂账,原来梁兰徴这一世是早就被安排好的,原来我一直没得选……
在凡间的时候没得选,如今到了天上,依旧没得选。
哎,这荒唐又悲惨的故事说出去有人信么?我的老朋友土地公大抵是不会信的,毕竟他连蛟族在天上是否真这么不招待见也存疑。我这老朋友达观得很,他听了这故事,大约会说:“梁老弟,你想想,做蛟不比做鬼好多了?”还会同我抽丝剥茧,“你先前对‘出云’此人颇有执念,如今知道原来你就是他,他就是你,这岂不是皆大欢喜?”
话是这样说,但眼下的处境显然离皆大欢喜还差得远。
且,即便愚笨如我,现今也知道庄子虞对出云,并非是我从前猜测的那一种简单的感情——广陵对出云当然是有一些喜欢的,否则在苍崖山上数千年也不会只收过这一个徒弟,也不会为了他同东海龙宫闹僵了关系,也不会对我有如此多的纵容。但这喜欢毕竟有限,这喜欢前面拦着重重阻碍,也许是师徒的禁忌,也许是我与涂泽一团乱麻的关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庄子虞在明知我是出云的情况下,仍旧将我从他身边推了开去。
我虽然没有出云的记忆,但以我对自己的了解,我死皮赖脸地凑到他身边,在榴园怕不是头一回。天上人间数千年,他恐怕早已推开过我无数次。
啊。这想起来甚至比从前更糟心了。
可是怎会如此啊?怎么会比起“不喜欢”,竟然是“不够喜欢”更叫人难平啊?
“哎……”我在夜色里忧愁地叹了口气,瞅着竹林之上的那一角飞檐,心里十分难过。
接着我想起了另一个大问题,一个大约关乎存亡的大问题——我如今的处境怕不是做鬼还是做蛟的问题,而是既做不成鬼,也做不成蛟。
因为我身体里缺了个东西,我被不上不下地卡在中间了。
我本以为我之所以不记得前世乃至天界之事,是因为困在梁兰徴的躯壳中,只要同涂泽一般恢复神识,我就能做回那条小蛟——涂泽被伤得打回原形,吃一颗碧落丸也就好了,我总要比他轻松一些罢?因此我原以为做鬼还是做蛟,全看我心意的。
谁知我虽心意已决,他们却告诉我做回出云没那么简单。
照楚几乎被我的天真给气笑了,说:“若碧落丸有用,哪里还用这么折腾?”
句芒叹了口气,补充道:“兰徴小友,你所以前尘尽忘,既不是因为转世时喝了孟婆汤,也不是像涂泽一样神识有损,而是因为缺了一脉心魄,只能承受凡人一世的记忆。”
心魄又是什么?
沧澜君耐心地解释:“心魄生意海,意海生神识。三界以内,除了神以外,仙、妖、精、人、鬼、祟,俱有三魂七魄。七魄各有所司,其中心魄住中枢,司灵慧,乃是一切神识之根本。出云,你的心魄在千年前为人所夺,剩下的三魂六魄,在凡间为人虽然绰绰有余,却只够记住一世的记忆。因此除非心魄归位,否则你是无法做回出云使的。”
句芒又说:“心魄不归位,你这闲散野鬼也做不长久。你在轮回外已经游荡太久,再过上几年,便会如凡人的痴症一般,渐渐遗忘早年的事,变成一个糊涂鬼。”
我真的听得人都傻了,呆愣了半天,问:“那么是谁夺了我的心魄?他在哪里?”
这几人同我说“心魄”这回事的时候并不避讳旁人,陆允修就在旁边听着,他听了也十分震惊,看向我时神色颇有几分怜悯。
他亦无知无觉,这怜悯是凶手的怜悯。
哎……我回想起这一切,又觉得十分荒唐可笑了——照这么说来,我这小脑袋瓜子只能容纳百余年的记忆,若无法从涂泽那要回那一脉魂魄,投胎做人竟是我唯一的选择了。
我靠坐在水榭边,潭水平静幽暗,我低头便看到自己的倒影,笼在暗影里,模模糊糊的、面目不清,正是一个糊涂鬼。我苦笑一声,觉得自己人生到此,正适合顾影自怜一番,可惜天公不美,夜色幽暗,连影子也看不清。
罢了,罢了。我想。这天上令人留恋的事物也不多,就那么一两件,想起来都还是酸苦的,若那缕心魄果真拿不回来,轮回虽苦,倒也不是不能忍受——或者广陵看在师徒的份上,能帮我同司命星君说一声,叫他落笔留点情,安排个不那么惨的命格。
我在水榭中自怨自艾了一时,起身正准备往回走时,通往水榭的回廊上传来一串脚步声。我回了神,循声去看。回廊一带布了素雅的灯笼,灯笼光在夜中暖融融地圈出一条甬道,来人是一身白衣,袍袖镶一道墨色滚边,行动间带着风,踢起衣摆,过处灯笼微微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