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着急去找伊莉娅,而是先关好门,躬下身体观察地面的脚印。
进门前他就注意到了——
门口的泥泞只印着两个人的鞋印,看大小正好是一男一女,无疑属于宫原唯和伊莉娅。现在则是四个人的,因为他和北川凛来了。
宫原唯说小丑带走了伊莉娅;可郁臻分明记得,小丑穿着滑稽踢踏作响的大头皮鞋,那种尺码和重量踩过,不可能不留下脚印。但这里偏偏没有小丑的鞋印出现。
郁臻举目四望,木屋周边的野草枝藤茂盛,几丛野生薄荷在黎明微光中摇曳,叶子上滴着几滴粘稠的血点,茎叶底部和草根下面还藏有更多血红,弯折歪斜的枝芽有被压倒过的痕迹。
看样子,有一个受伤的人经过了这片草丛。
他顺着踩踏青草的足迹寻了过去。
***
晓光初现,薄雾如纱褪去,晦暗的天幕下起阴绵绵的小雨。
伊莉娅的尸体被抛弃在一树山茶花下。
荒凉杂芜的角落,居然生长着一棵妖异美艳的红山茶,花瓣衬得伊莉娅的红发颜色尽失,面部肌肤泛着死气沉沉的青灰。
郁臻轻轻托住尸体的下颌角,转开伊莉娅的头,察看脖子的致命伤;凶器是刀,切口整齐,看用刀的技巧和力度,与宫原唯腰间的伤出自同一人之手。
验完伤,他又从死者的头发丝检查到手指甲缝;非常干净,几乎没有肉眼可见的异物附着和其他皮外伤。
确认过尸体,郁臻仰头阖眼,雨水淋在脸上迫使自己头脑清醒。
——真凶还没死,这才是噩梦未结束的原因。
第9章、万圣节(七) 聊聊凶手。
郁臻淋了雨,黑发黑眸,皮肤白得透明,他推开门走进小木屋,带入一阵润湿的凛冽寒风。
“伊莉娅死了。”郁臻向两个少年直入正题道,“尸体我没有挪动,你们有谁要去看看?”
北川凛先是一愣,然后眼底泛起悲戚的泪光,忿然起立,冲向门外要去亲眼验证。
宫原唯手掌着地将上半身撑起,试图爬起来,却因牵动腰部新伤痛得皱眉。
郁臻拦住莽莽撞撞的男孩,单手背到腰后,拉拢腐坏的木门,把风雨隔绝在外。
他话锋一转,平静道:“在此之前,我们先来聊聊凶手。”
郁臻在杂乱无章的木屋里,找了一块稍微整洁些的地板坐下,要促膝长谈一般,对宫原唯露出亲近的笑容。
北川凛不明所以,立在门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倚在墙边,透过木头风看屋外的雨水。
“凛,你先说吧。”郁臻道。
北川凛没想到突然叫自己,神情稍显为难,可是一地的血污映入眼帘,作为从头到尾的幸存者,这一夜的变故,使他无法缄口不言。
“唯,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大家,雷蒙有问题。”
宫原唯不解道:“什么?”
北川凛:“小丑是雷蒙!我们的老师——约书亚·雷蒙!你以为是谁能把我们所有人囚禁在封闭的学校里,没有信号没有出口,只能东躲西藏等死……做得出这种事的人还能有谁!”
宫原唯背靠一张倒塌的桌板,虚弱无力地偏着头,“我……”
“你明明知道他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反社会精神变态!为什么要瞒着所有人?”北川凛愤怒的质问回荡在静僻的屋内,震耳欲聋。
郁臻本来在闭目养神,被震得耳膜疼。
“我没想到他会做到这个地步……”宫原唯颓唐道,“你跑回来说盖娅被杀的时候,我怀疑过雷蒙,可是没几分钟他就死了……难道他——”
“圈套!都是他设计好的!那个人渣设计好的!先是假死,再是荧光剂!把我们当动物一样捕猎!”北川凛眼眶发红,咬牙切齿道,“你没想到……你明明可以做点什么的……”
宫原唯深埋着头,“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一时间的静默,只能听见北川凛奋力砸墙泄愤、夹杂着懊悔的啜泣。
“凛……伊莉娅的死,是我的错。”宫原唯愧疚道。
北川凛木然地盯着墙面,木板缝隙灌入的凉风对吹他红肿的眼眶,他眯眼道:“他们都死了,只有我们活下来了……”
宫原唯迟钝地抬头,“那雷蒙他现在?”
北川凛被风吹疼了眼睛,转过脸,指着郁臻道:“被他杀了,至少我们这几个人安全了。”
宫原唯终于流露出意外之色,问郁臻道:“你是谁?”
“我应该算一个小偷吧。”郁臻说,并意有所指道,“是你没有预料到的局外人。”
宫原唯像是听不出他话里的含义,跟他道谢:“不管怎么样,感激你救了凛和我。”
郁臻比了个打住的手势:“好了,场面话就到此为止了。”
他当着另外两人的面,拿出了在宫原唯书包里找到的笔记本,拎在手里向它的主人晃了晃,“认识吗?”
宫原唯先看了笔记本,目光回到他的脸上,承认道:“是我的。”
郁臻随意地翻着笔记的扉页,不打算阅览,仅仅是翻动,像一位正在挑拣的顾客检查商品是否完好,“很新啊,什么时候买的?”
宫原唯忍痛一笑,脆弱又乖觉的模样,“忘记了,某天上学途中随手买的。”
郁臻:“平时有写日记的习惯?”
宫原唯:“一时兴起,随便写的。”
郁臻:“你对身边的人似乎颇有不满?你觉得你是一个傲慢虚伪的人吗?”
宫原唯:“我是一个不善于表达、不懂拒绝的人。”
“噢。”郁臻夸赞道,“不愧是全优生,对答如流。”
宫原唯当然听得懂他的讽刺,无奈地收敛了笑意,“我虽然不太会表露心迹,但没做过坏事,你不必审问我。”
“没做过什么坏事?”郁臻着重地重复这半句,“真的吗?”
“你说的该不会是我在笔记里提到的猫吧?”宫原唯睁大眼睛,诚恳道,“你误会了,那只猫是因为车祸死去的,我把它捡回去埋在了我家后院里。”
郁臻:“我说的是伊莉娅。”
北川凛岔道:“跟伊莉娅有什么关系?”
宫原唯仰着脖子呼吸,缓解腰间伤口的灼热感,“是我没用,没能保护她,我当时伤口疼心里又害怕,只能懦弱地看着她被小丑绑走……”
“小丑,你见过小丑吗?”郁臻咄咄逼人道,“那你形容一下小丑的穿着打扮。”
宫原唯发着烧,口干舌燥,声音沙哑道:“红头发、脸上油彩很浓,有蓝色红色和黑色……红绿拼色的马戏团服装,黑色的鞋子……”
郁臻:“既然他来过,门外为什么没有他的脚印?”
宫原唯摆着沉重的头,“我不知道……”
北川凛闻言,立马拉开木屋的门求证——
哗啦啦的雨声清晰嘈杂,雨水泻下屋檐冲刷泥土和野草,屋外已经变成一汪乌泱泱的水坑,哪里还看得出脚印。
“小朋友。”郁臻对北川凛道,“麻烦你去把伊莉娅的尸体搬进来好吗?雨太大了;她在这间屋子的东南方向,步行五十米的位置,那里开着一树山茶花,很容易找到,”
北川凛看了他一眼,二话不说跑进雨里。
屋门开着,大雨斜着飘进来,滴滴答答地敲着地板。
“你查过天气预报吧,知道今天早晨会下雨。”郁臻散漫地活动僵直的后颈,“接下来我要说的,皆为我的猜测,没有证据,即便有——也被雨水洗没了。”
郁臻拉伸完,坐直身体,进入真正的正题。他目光如炬地盯着宫原唯道:“伊莉娅是你杀的。”
宫原唯仿佛听见天方夜谭,哂笑着甩动头颈,维持清醒,“你如果读了我的日记,就该知道我很喜欢她,我有什么理由杀她?”
“这个嘛。”郁臻耸肩,“坦白地说,我从来都猜不透你们这类人的想法,你为什么杀她对我来说不重要。”
宫原唯正过脸来,毫不退避地与他相视,质疑他的用词:“我们这类人?”
“这间屋子里,没有打斗痕迹。”郁臻的眼睛巡视了一遍屋内场景,“你说伊莉娅是被小丑带走的,即便你不出手救她,她自己也不会挣扎吗?”
“你们老师大约是去什么二手网站淘的旧衣服,质量不好,如果伊莉娅面对小丑有反抗动作,她的指甲缝、头发里会留下部分纤维,可我刚刚认真地检查了她的尸体;她的手指头发很干净,皮肤没有其他外伤,就连淤青和指痕都没有,绝不是被强行带走的——这都是几个世纪以前侦探电影的情节了,我能发现,警察更不会遗漏。”
宫原唯妥协道:“好吧,大侦探,你的推理很精彩,但只能证明伊莉娅不是被小丑杀死的,不能证明是我杀了她。”
“的确不能。”郁臻长吁短叹道,“我认为你对自己腰间伤口的处理比较多余,这是一处败笔。你杀了伊莉娅以后,为了伪装成第三者作案,在捅自己刀子时,意识到了下刀角度不同会引发的破绽,所以特意破坏了伤口原本的形状——你切得像个烂石榴。”
“你在一边等待她断气,把她的尸体抗在肩上,经过屋外的薄荷丛,丢到了几十米外的红山茶树下。”
宫原唯笑着说:“有没有人说过,你一本正经的样子很让人讨厌。”
郁臻:“有。”
宫原唯笑得愈发开心,好像伤口不痛了似的。
“不过我相信,这些问题,你都能凭借你优等生和未成年人的身份、以及巧言善辩的嘴,一一蒙混过去。”郁臻感到口渴,停顿了一会儿,接着道,“你唯一无法解释和争辩的疑点是:如果刺伤你的是小丑,为什么小丑——雷蒙,他不杀你,其他人不是割喉就是断头剖腹,唯独你只受了点轻伤。”
“可能因为昨天是我的生日,他想饶我一命;可能他想把我留到最后杀……”宫原唯说着,自己笑出了声,“还有可能他喜欢我呢?谁知道变态脑子里在想什么。”
“第四种可能。”郁臻说,“你们是一伙的,共犯,或者说搭档。”
“您的想象力丰富,小偷先生。”宫原唯厌倦了,懒洋洋地合上眼,嘴角迅速垮下,“随你怎么想,我有保持沉默的权利。”
“如果我们在拍电影,我此刻一定对你无比痛恨却束手无策。”郁臻坐够了,变换姿势站起来,“幸好不是,不然我真够倒霉的……”
宫原唯任由他自说自话,不搭腔。
“预告一下,我准备杀掉你。”郁臻淡淡一笑,“如果杀错了,我很抱歉。”
宫原唯尚未吃透这句话的危险性,当他反应时,郁臻已然站在了他的面前,高高瘦瘦的身影遮住了部分光线。
……
郁臻踩着宫原唯的肩膀,从对方热血喷洒的脖子里拔出剪刀——为山崎麻美盖住尸体时,他特意收回了这把可以称作傍身之物的武器。
他手腕搭在膝盖上,滴干剪刀尖的血液,俯视捂紧脖子抽搐、嘴里涌出鲜血的宫原唯,轻声问:“我好像太简单粗暴了,嗯?”
郁臻话音刚落,脚底掀起一阵地动山摇的震感!
霎时间周围景象如同被撕碎的幕布破裂崩塌!郁臻陡然踩空身体失重下坠——
尸体、血迹、灰尘蛛网、桌椅杂物,统统化作细细的粉尘随他一同簌簌飘向无尽深渊……
梦境下沉!
第10章、关于他(一) 无人生还
屋外的雨停了,一束柔暖的晨光拨开乌云洒在水洼和绿叶表面,莹亮剔透的水珠里倒映出门外一个颀长的人影。
郁臻一眨眼便站稳平地,他依然握着剪刀,手心黏腻;他敏锐地张望,自己正踩在柔软青嫩的草皮上,仿佛从未坍塌下坠。
他面前是一间木屋,门就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
这木屋是他杀死宫原唯的地方,却又和那里完全不一样,没有荒芜杂草和藤蔓青苔,木墙才刷了粉蓝色新漆,壁面攀附着蔷薇和新嫩绿植。
不是吧……还没完?
郁臻硬着头皮推开了屋门。
这是一间布置得温馨舒适的小房子,地面铺着灰蓝毛毡地毯,中间丢了几张厚实的红布旧沙发,摆满零食饮料的矮桌是姜黄色,窗帘拉开一半让阳光透进来,照亮墙壁上贴的几个世纪前流行的电影游戏海报,屋内散发着淡淡木香和水果挞的味道。
一名带着鸭舌帽的黑衣少年窝在在沙发里,含着一支棒棒糖,聚精会神地盯着一台时代久远到可以陈列进博物馆的液晶屏电视。
在看电影。
是杜彧,郁臻凭借对方帽檐下露出的半张脸,依稀能认出是躺在医院病床上的那个杜彧。
这和他想象中的杜彧大相径庭,不仅是初印象,长相也比他见过的真人至少年轻了七八岁——不过十五六岁,货真价实的……小朋友。
“那个……”郁臻张了张嘴。
娱乐消遣被打断,杜彧从沙发里探了个头出来看他,拿出嘴里的糖果,奇怪道:“你怎么这里?”
“我……”郁臻卡住了,他想傅愀应该出一本名为《如何在梦里向陌生人介绍自己》的书。
但是,杜彧问话的语气方式像已经认识了他一样。
“乱改剧本,还杀了我的Boss!”杜彧怒气丢了糖,冲冲地跳下沙发,光脚踩过地毯,走到门口——他很高,比郁臻以为的高出一大截,迎面走来带着凌厉的压迫感。
青少年版杜彧黑着脸,居高临下地怒视他,像只毛躁的小狮子,“气死人了……”
郁臻一头雾水,“你认识我?”
“你不是电视里的人吗?”杜彧恨恨道,“那电影我以前看过,根本不是这样的!你破坏了剧情!”
说完,杜彧手从裤兜里掏出一支新的棒棒糖,抛给他,“拿去吧!别来烦我了。”
郁臻接过柠檬口味的糖果,有些明白了;原来,他先前一直在杜彧梦中的电影里生死搏杀,怪不得见不到本尊。
他感到哭笑不得,辛苦一场,竟然是在演戏给别人看。
“就这?”郁臻望着手心里的糖,自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