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禾微微抬眸,眉目间闪过一丝痛苦的隐忍,缓缓道:“宗师不敢当。”
顾昭又道:“阿燃与我回来,还未用膳,不知素道长可否让他先随我去饱腹,过后再来伺候你?”
伺候二字故意说得轻佻着重,明眼人都能听出言外之意,辛辣刻薄。
素清禾道:“阿燃,去吃饭。”
薛燃摇头,“我不要,我要陪着你,要不你和我一起去饭堂。”
苏清禾温柔地摸了摸薛燃的头,“乖,吃完再会。”
“那你等我,我给你带好吃的过来。”薛燃再三确认素清禾会在水榭等他,才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的离去。
某人心中的醋浪是翻江倒海,一浪高过一浪,在冲动和理智的边缘挣扎,顾昭占有欲很强,前世薛燃是他的,今生薛燃理所当然也是他的,他恨不得在薛燃身上做上标记,不是羞辱之用,而是单纯的爱意。
然话到嘴边,顾昭又不知如何开口,流氓话他说了不少,真到爱这个词,千言万语,前世今生,连薛燃都未曾对他说过。
是不说吗?是不敢说!
前世无数次的水乳交融,揉肠蚀骨,四年里,顾昭对薛燃最好的□□莫过于,在做/爱时,薛燃一不敢再喊他阿昭,二不敢再与他接吻,毕竟薛燃的第一次,在情不自禁时喊了他的名字,在情难自已时含情索吻,他十个耳光抽在脸上,太疼,那几句话扎在心里,太伤!从此阴影,不敢再提!不敢再道!不敢再以下犯上!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直呼朕的名讳!”
“下次再作出僭越的事,朕就拔了你的舌头,听到没有!”
薛燃被顾昭掐住脖子狠扇了十个巴掌,嘴里一直吐着血泡,脸肿得像猪头,他断断续续道:“听……听到……唔……”
对方恶作剧似的故意摆动起腰杆,横冲直撞,顶得薛燃支离破碎,话语都凑不成完整一句,到最后喊哑了嗓子,身体的疼痛取代脸上的痛楚,他终是哀求道:“不会了……这辈子……都不敢了……饶……绕了我吧……”
顾昭抬手,一巴掌打醒自己,清醒时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凌云阁的饭堂“锄禾堂”。
锄禾日当午,粒粒皆辛苦,在锄禾堂用膳,一律量食而用,不得浪费。
薛燃拿了三菜一汤,给顾昭拿了三碗荤菜,给苏清禾打包了一份全素宴,凌云阁中的师兄弟们与薛燃关系甚好,见到他都会尊称一声“师兄”。
顾昭咬着筷子,道:“你几岁进的凌云阁?”
薛燃道:“四岁。”
顾昭想多了解薛燃的人生,于是又问到:“四岁前呢?”
薛燃凄楚的笑到:“流浪。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母亲把我丢在破庙前,是一只野狗把我养大的,可惜,她后来被马车撞了……”
说到此,薛燃的眼眶红了半圈,连语调都有些哽咽,“临死前,她还硬撑着把最后一块肉叼来给我,也是那天,我遇到了师父,他见我可怜,收养了我。”
顾昭心里说不出的心酸苦楚,责怪自己要是能早点擦完浮屠,就能让薛燃少受四年的苦,愧疚道:“对不起。”
薛燃以为顾昭是在为勾起他人悲伤的回忆而道歉,便豁达地安慰道:“不必介意,我听我师父说,小怜投胎得非常好,去了一户大人家做宠物狗,衣食不愁,我去看过她,还给她带了许多肉食。”
顾昭暗暗记住了这条狗,他瑶光仙尊不止有仇必报,有恩也必报,心忖着待有机会再去趟冥府,让十殿鬼帝给它安排个人胎,不枉费它照顾了薛燃这四年。
万物有情,狗且如此,着实比那些个抛妻弃子的冷血人渣强上百倍不止。
忽然,锄禾堂内躁动起来,一群弟子一拥而上,堵在门口,随后毕恭毕敬地让开一条道路,簇拥着一位须发皆白却是仙风道骨的老人家进来。
老人家坐在轮椅上,左眼蒙着眼罩,他鹤发童颜,容光焕发,看上去慈蔼亲切,精神矍铄,他环视了一圈,最后将目光锁定在薛燃身上,轮椅自动载着他滚到了薛燃面前。
“阿燃大宝贝!我的小心肝!”老人家热泪盈眶地喊出一嗓子,其他人不奇怪,顾昭惊得差点从桌子上摔下来。
薛燃想躲又躲不过,由着老人家揣进怀里,“师父……大庭广众……”
百里上淮哭到:“你个死孩子,出去就不知道回来,你让为师担心死了!你要是再出个三长两短,让为师如何活呀。”
众人被感动得一塌糊涂,悄悄抹泪,唏嘘不已,顾昭被惊得外焦里嫩,看薛燃快喘不过气了,连忙将他从老天师爱的抱抱里拖出来。
都说百里上淮最疼薛燃,如今看来,岂止是疼爱,简直是感天动地爷孙情。
师徒二人嘘寒问暖一番,百里上淮总算注意到了顾昭的存在,他眯眼瞅了一会儿,挪开目光,全当那人没存在过,继续拉着心肝宝贝薛燃问琐事,什么吃饱了吗?穿暖了吗?外头不比凌云阁,别轻易相信别人,别捡什么乱七八糟的癞皮狗回来。
癞皮狗,说得不就是顾昭吗?
顾昭惯性臭脸。
薛燃道:“师父,我都二十二了,不是小孩了,您别像个老妈子一样唠叨了。”
百里上淮一个栗子敲在薛燃头上,“在为师眼里,你永远是孩子,你去看过清禾没有?”
薛燃点头,“一会儿我再给师兄去送饭。”
百里上淮叹口气,怅然若失,又故作坚强,“记住,莫提伤心事,你师兄脾气硬,心性高,好不容易出关了,你多陪陪他,带他出来走动走动。”
薛燃信誓旦旦道:“包在我身上!”
百里上淮欣慰道:“甚好甚好,锄禾堂现在每天都有做他爱吃的素菜,你多拣几样送去给他……慢点跑……别摔着……”
顾昭起身也要随行,百里上淮则挡住了他的去路,老人家一改方才的和颜悦色,苦口婆心,面色冷凝地道:“且慢,借一步说话。”
镇龙殿偏厅,顾昭前脚刚跟进,百里上淮出其不意地画地为牢,用封神咒将他禁锢在阵中,偌大的偏厅,唯剩下轮子滚动的声音。
顾昭冷笑,“前辈偷袭我这个后生,不太好吧?”
百里上淮轻笑道:“瑶光仙尊谦虚了,老夫只是想问仙尊,缠着我徒儿有何贵干?”
顾昭眸色一冷,沉声道:“我听不懂你什么意思。”
百里上淮也不急,道:“仙尊执意装傻,老夫也没办法,只好翌日起,禁止阿燃与您来往,我那傻徒儿,秉性纯良,还望仙尊高抬贵手,放过他。”
顾昭恶狠狠道:“老匹夫,你当真以为本尊不敢动你吗?”
百里上淮莞尔,“若老夫一命,能换的阿燃此生与你恩断义绝,再无瓜葛,老夫倒乐意。”
顾昭见百里上淮软硬不吃,更怕老家伙真来个棒打鸳鸯,妥协道:“宗主,你恨我是因为薛燃,但我发誓,今生我护他爱他都来不及,绝不会伤他害他!”
百里上淮横眉冷对,怒极颤声道:“说得好听,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知道我捡到他时,他的脖子四肢皆有撕裂痕迹,五马分尸的剧痛非常人所能承受!他十世修为,一朝散尽,百年功德,功亏一篑,皆拜你所赐,瑶光仙尊!你前世造孽完了,今生说来偿债,好义正言辞,好情深意重!你恨他入骨的日子里,他有一天好日子过吗?”
顾昭被数落的哑口无言,百里上淮的话句句不假,字字诛心,但他费尽心机寻到薛燃,又岂会轻言放弃,“我有悔,请让我留在他身边,弥补过错。”
“哼。”百里上淮青灰色的眸子死死盯着顾昭,似要将他灼穿看透,“那你发誓,今生若再负他,祝你余生寻而不得,求而不得,爱而不得,拥无尚岁月,享无边孤独。”
顾昭苦笑,“拥无尚岁月,享无边孤独,还不如诅咒我形神俱灭,万劫不复呢。”
百里上淮道:“仙门中人,没那么恶毒,你起誓完,我暂且信你,走吧。”
说完,百里上淮给顾昭解除阵法,放他离去,他活了几百岁,凡事心里有数,也深知自己命中有劫,时日无多,待他作古后,把薛燃托付给顾昭,无疑是最好的办法,如今让他最不放心的徒儿的事解决了,还剩一个让他最放心但最担心的徒儿的事仍悬在心头。
“清禾啊清禾,你想让为师死不瞑目吗……”百里上淮悲叹,“望你早日解开心结,为师走后,凌云阁一切势必交付于你,一宗之主,任重道远。”
清波水榭,冷凝冰滞,苔痕绿阶,草色入帘,残香细袅秋情绪,麝篝衾冷惜余熏。
素清禾最好的十年,都栽在了一只妖怪的手上,他在风声鹤唳的韶华时光,遇到了无恶不作的狡猾蛇妖,自此一见,从此沦陷,红尘万丈,再移不开眼。
五年的光景,海市蜃楼般甜蜜梦幻,虚虚实实,戏假情真,难割舍,难别离。
可到最后……
素清禾趔趄一步扶住窗沿,他终究还是亲手杀了他,为名除害,名扬天下,他忘不了蛇妖临死前眼中的悲切和绝望,更忘不了蛇妖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如蛆附骨,如影随形!
“素清禾,我已放下屠刀,您怎就不信我能一心向善。”
回到凌云阁的素清禾,从此闭关,五年之内,足不踏出水榭半步,世人以为他在修炼,而百里上淮知道,他在忏悔,思过,为某人守丧,一守又是五年。
薛燃见素清禾站在窗边,形单影只,茕茕孑立,便拿了外袍给他披上。
素清禾捻紧领子,道:“多谢,你回去吧,水榭清寒,你有体寒症,不宜久居。”
薛燃犹豫着不想走,苏清禾温婉笑到:“莫叫门外的人等急了。”
薛燃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清波水榭的大门,再次合上,整座院落,归入寂静,即使百花争艳,草长莺飞,依旧掩盖不住它特有的冷清和肃静。
顾昭瞧薛燃沮丧地出来,忙飞奔过去询问:“他欺负你了?”
薛燃摇头,疲惫地道:“没,师兄待我如兄如父,而我却不能为他分忧,我真没用。”
顾昭道:“你又来了,是他像块木头,三棍子打不出个屁……诶,阿燃你走慢些,等等我。
薛燃翻脸道:“我师兄是全天下最好的师兄,你再说他,我和你绝交!”
顾昭急道:“不说不说,再说是狗,汪汪……”
“哪有你这样的人。”薛燃忍俊不禁,面色缓和道:“跟上,凌云阁四通八达,活似迷宫,夜路更不好走,你不跟紧了,会迷路。”
顾昭贴身紧跟,晃着尾巴道:“只要你在我身边,在我视线之内,我一定看牢了,盯紧了,绝不跟丢。”
薛燃被对方热切的眼神差点灼伤,捏住袖口逃也似的走得飞快。
顾昭跟得不费吹飞之力,跟进了屋子,躺上了床,任凭薛燃怎么赶都赶不走,理由借口一成不变,“我怕黑”,“我认床”,“旁边不躺个人,我睡不着”。
这次薛燃也学聪明了,事先喊了骆书帆来到他房间,把屋子和床都让给了他们,自己跑去和师父秉烛夜谈。
老天师的本事顾昭见识一次,绝不想见识第二次,酱还是老的辣,这话实在不假。
倒霉骆书帆和凶神顾昭处在一起,他连话都没说,就被顾昭踢出了屋子,捂着屁股哭诉道:“薛燃,你又坑我!”
怨归怨,骂归骂,骆书帆作为薛燃的好友,哪一次不是为他两肋插刀,身先士卒,不止因为当年的一饭之恩,更因为薛燃与他身世一样,同为孤儿,同不认命。
12、墨蕴纸内藏玄机,兔子窝边表歉意
◎这皮是被活活剥下来的◎
此时正在老天师卧室的薛燃狠狠打了个喷嚏,裹紧了毯子。
百里上淮递过一杯热茶,笑到:“自己房子有鬼呀,要来和师父挤一间?”
薛燃撒娇地扑到师父怀里,调皮地道:“我好久没陪您老人家说话了,想与您谈谈心。”
百里上淮溺爱地揉了揉薛燃的头发,“傻孩子,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薛燃抿唇,片刻后摇了摇头。
百里上淮捋了把胡子,循循善诱道:“你从小到大,一心虚就爱抿嘴唇,你是为师看着长大的,为师还不了解你。”
薛燃脸颊飞红,五指抓皱了衣服,吞吞吐吐问到:“师父,您见过顾昭,您怎么看他?”
百里上淮思索了下,道:“有匪君子,如圭如璧,宽兮绰兮。”
薛燃蹙眉,似乎不怎么认同师父的评价,但又有点无法反驳,“您看不出他哪里怪吗?”
百里上淮笑到:“看人在己,不在他人,识人在深,不在肤浅,有些人他就算十恶不赦,但仍留有一席温存给他爱人,有些人就算温善敦厚,但仍存有一丝歹毒给他仇家,双方关系深浅不同,评价自然不同,所以凡事要亲看亲证亲信,别因为他人的三言两语,而错失错信错负,懂吗?”
薛燃乖顺地点头,“懂,多谢师父指点。”
百里上淮转身,留了一盏灯给薛燃,“人生苦短,莫欺眼前人。”
一灯荧荧如豆,四壁默默昏黄,灯花堪剪终不剪,泣血燃情到天明。
凌云阁,镇龙殿,薛燃和顾昭走到时,百里上淮和几位长老已经散会,久居未出的素清禾五年来第一次参加议会,他今日衣着素雅,银冠束发,似孤枝傲霜的玉兰,不染尘世土,不沾烟火气。
薛燃喊道:“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