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燃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狗尾草,怡然自得地躺在牛车的草堆上,人逢喜事精神爽,解决一事亦畅然。
他已烧纸告知姜小婉,在简单的通灵共情后,姜小婉表示她愿意等,不过薛燃隐瞒了姜子亡故的事,慌骗姜小婉说人未找到。
善意的谎言,好过掐灭一个人的希望。
顾昭从不义城出来后,说是去解个手,便一去不回,没他在,薛燃倒落个清静,荆州到凌云阁,不过三四日路程,想到很快就能见到师父,大师兄还有其他师兄弟们,薛燃心里别提多高兴,嘴角都不自觉地上扬,欢快地哼起了歌。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苦也一天,乐也一天,何乐而不为呢?”
薛燃正沉浸在超然物外的洒脱间,忽一人拦下牛车,以极快的速度躺到薛燃身边,露出一排牙花子,“阿燃,回凌云阁呀?带我一起呗。”
薛燃白了眼那人,将衣裾从那人屁股下抽出来,“不带。”
顾昭也不生气,模仿薛燃的姿势,翘起二郎腿,仰面躺好,脚脖子富有节奏地绕圈打转,自己哼歌踩点,玩得不亦乐乎。
薛燃倏然起身,鼓起脸颊气呼呼地道:“你不要脸。”
顾昭随之起身,牵过薛燃的手将他拉近,“别生气,坐近些,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薛燃舔舔嘴唇,期待地看去,惊呼道:“松子糕!”
顾昭眉飞眼笑道:“嘿嘿,喜欢吧?”
薛燃粲然,“喜欢,喜欢得不得了,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松子糕?”
顾昭一顿,笑到:“我猜的,呶,给你,都给你,只要你喜欢,松子糕管够。”
人的口味和喜好,不会那么轻易改变,幸好这辈子,顾昭还记得薛燃喜欢吃松子糕,其实上辈子,顾昭也知道,只是内心强烈抗拒着投其所好,甚至为了恶心薛燃,强迫他吃不爱吃的食物。
薛燃不喜欢吃葱,不喜欢吃辣,不喜欢吃茭白,口味偏甜淡,于是顾昭命人菜里加葱,放辣,不放糖!所以每顿饭,薛燃都吃得很少,或是仅仅为了填饱肚子,他只吃白饭。
顾昭记得,他唯一一次给薛燃带松子糕来吃,是柳彦霖死后的第一个祭日,那一天,薛燃笑回了从前那位明媚少年,他说了声谢谢,却看不出顾昭眼底的嘲讽和恶意。
松子糕里加了辣椒,而薛燃不仅不能吃辣,吃多了还会过敏,这一口咬下去,辣得薛燃泪流满面,下一秒浑身起红疹,密密麻麻的疹子遍布全身,痒得他摸爬滚打,抓耳挠腮,不消片刻,便抓破了皮,血肉糊涂。
顾昭站着,冷眼旁观,他看到薛燃身上的伤口和血水,他莫名兴奋,而原本暴躁的心情,也荡然平缓,“今天是彦霖的死忌,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薛燃停止了滚动,身上又痛又痒,仿佛有万只蚂蚁在撕咬他,他哀求道:“陛下,我受不了了……我……”
迎来的却是劈头盖脸的一巴掌,顾昭毫不怜惜地扯住薛燃的头发,将他从屋内拖到了院中,“哼,这样就受不了了?日后还有你受的。给朕滚去寒潭水牢忏悔吧,多看你一眼朕都觉得恶心!”
水牢温度很低,千年寒冰不化,进了水牢,薛燃当真不痒了,衣着单薄,手脚冰冷,想合眼却又怕自己一睡不醒,就这么僵持了三日,顾昭总算将他接回。
薛燃病了,一病病了两个多月,从此害上了终身顽疾,体寒之症,不得受凉,天气一冷,就终日缠绵病榻,药石无灵。
顾昭侧目,不忍再回想,每次回忆都是刀子,刀刀入骨,将他刮得遍体鳞伤,坐立不安,他甚至会没来由的害怕,怕现在的生活太过美好恬静,怕他在做梦,梦醒后,一切如前世照旧。
“咳咳咳。”吃得太急,薛燃被噎到。
顾昭将水递给他,帮他顺背,道:“你慢慢吃,还有很多。”
都是你爱吃的松子糕,里面没有辣椒,不辣,不呛人,也不会害你过敏。
薛燃吃得满嘴都是碎屑,舔了舔手指,擦干净,拿起一块喂到顾昭嘴边,“你吃吗?全天下最好吃的食物,没有之一。”
顾昭犹豫,其实他对松子过敏,薛燃知道,可薛燃不知道,当他看到薛燃万分期待的表情后,还是接过了松子糕,一口吞下。
吃他爱吃的食物,受他受过的痛苦。
果不其然,顾昭立刻全身起红点,奇痒无比,这可吓坏了薛燃,晚上不得不找了家客栈暂住。
略带愧歉的薛燃又是给顾昭买消肿止痒的药膏,又是端来热水给人家擦身子。
顾昭的每一寸肌肉都散发着致命的魅惑力,精瘦如皮鞭,紧致如猎豹,腰细而结实,臀窄而挺翘,摸在上面,炙热像团火焰,灼灼燃烧,薛燃明明想收回手指,可当他意识到时才发现,自己粉色的指尖正流连于对方身体,无法自拔!
……
“啪!”薛燃打了自己一巴掌,告诉自己清醒!淡定!可看到顾昭的肉/体,难免心猿意马,口干舌燥,“怎么回事!”
薛燃想自己的定力没那么差吧!又不是没见过男人的裸体,以前师兄弟们在一起脱光了洗澡,甚至还聊荤段子,都没啥感觉,现在光看着顾昭的肌肤纹理,小腹就酸痒激荡,抽搐起来。
“一定是梦,那个该死的梦。”薛燃起身要走,手却被床上意识不清的人牢牢捉住,“阿燃,痒。”
薛燃扭头,“你说什么?”
顾昭呓语道:“别走……错……”
走错?
“唉,听不清你在说什么。”薛燃叹气,脱掉鞋袜侧躺在顾昭身边,轻轻抱住他,将他的头枕在自己臂腕上,一只手抚拍着他的背,像哄婴儿睡觉一般,“好了好了,给你吹吹……不痒了不痒了……”
一滴清泪自顾昭眼角滑过唇边,顾昭啜泣道:“幸好……找到……”
夜长月浑,露重烟青,打更者三更即过,鸡鸣喈喈,眼看着晨光破晓,吹散烟雾余露,窗外松柏宛若羊脂膏沐。
薛燃哄顾昭哄了整整一夜,清晨时终于挨不住困意酣然入睡,两个人相互依偎,相互取暖,卸下所有戒心和防备,仿佛这一刻,天地间只有一隅,他们唯有彼此,别无其他。
顾昭修为深厚,仅一夜便完全恢复,烧退了,红疹也褪尽,他不急着起身,而是相当暧昧地把手搭在薛燃腰上,意犹未尽地啜了口对方嫩滑细腻的脸蛋,即使在梦中,薛燃依然敏感,不自觉地哼出了声,吓得顾昭陡然激灵,苦闷道:“什么时候才能养熟采摘呢?”
花期无限啊……
顾昭抿唇,暗骂自己禽兽,随即自我安慰道:“不急不急,等帮他积满功德,助他成仙,我们就能做一对神仙眷侣了。”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顾昭为人,素来不达目的不罢休,韧如蒲苇,固若磐石,也正因如此,才成就了他前世的宏图霸业,才造就了如今的天界战神。
薛燃醒后,第一件事是扒开顾昭上衣查看他病情,见疹子没了,他稍稍缓一口气,下床责骂道:“你是猪吗?缺心眼吗?对松子过敏你不知道吗?”
顾昭被骂得老老实实,咬着下嘴唇,像只受气包,嗫嚅道:“昨天才知道。”
薛燃叉腰,就差拿手指戳顾昭脑袋,“过敏可大可小!严重的话会……你……真不知道你是如何活到现在的,笨蛋。”
顾昭小心翼翼地拉过薛燃的手,撒娇地摇摆起来,“我是笨蛋,幸好有你,小仙君的救命之恩,无以回报,要不……我以身相许,好不好?”
薛燃刹时耳红,他甩开顾昭的手,结巴道:“你……你又挪揄我!我是男人!我喜欢仙子!”
顾昭是千年的王八,皮糙肉厚,他眯眼道:“哦?仙子有我一半好?她修为有我高?模样有我俊?体态有我好?呵……若真有,你牵出来溜溜,让我瞅瞅。”
“仙子又不是狗。”薛燃无语:“你别看我,怪瘆人的,你在想什么?干嘛一直盯着我,你别揉嘴唇……”
薛燃被顾昭莫名其妙的眼神看得后背发凉,那种眼神就像丈夫瞧见妻子红杏出墙,一脸醋意,强压不住火气,那人明明显出了狼子野心,却在下一秒,理智也好,内心的柔软也罢,都会将他的棱角磨平,气焰浇灭,让他重新拾掇起傻傻的表情,温柔甜蜜地冲薛燃笑。
顾昭笑起来的样子,真像装了蜜的糖罐子,凤眼稍弯,眉宇含娇,即妩媚又飒爽,不自意间露了几分神气,几分矜傲,几分精明,看得薛燃心如捣鼓,小鹿乱撞。
从紫苏镇相识到现在,薛燃是越发看不懂顾昭的为人,只觉得他时而锋芒太露,时而用晦而明,时而莫测高深,时而藏巧于拙,时而春寒料峭,时而古道热肠,相当精分。
总而言之,怪人一个,是那种走在路上,薛燃绝不会主动打招呼的人。
奈何一个避之不及,一个趋之若鹜,一路上,两人打打闹闹,时光消磨得特别快,原本薛燃心疼顾昭大病初愈,不宜御剑飞行,结果倒成了顾昭与他亲近感情的好时机。
薛燃骑在马上,“你去凌云阁做什么?”
顾昭牵着缰绳,让马走得平缓,“凌云阁是天下第一正宗,你师父又是半仙,自然是去拜师学艺。”
薛燃自豪地仰首,“我师父世人尊称九怀天师,法力高强,德高望重,能受他指点一二,胜却苦修无数,可惜……我师父不会再收徒了。”
顾昭道:“为什么?”
薛燃难过地说到:“不清楚,自从大师兄闭关后,师父说……我干嘛和你说我们家的私事。”
顾昭祈求道:“说来听听嘛,我又不是外人。”
薛燃摊开下眼皮,冲顾昭扮鬼脸,“不要脸,不说。”
说完,趁着顾昭灰心丧气之际,一夹马肚子,绝尘而去。
薛燃迫不及待地想回家,真的来到山门下,倒是近乡情怯,不敢问来人。
11、人间玉华劫后出关,百里上淮一会顾昭
◎你恨他入骨的日子里,他有一天好日子过吗?◎
凌云阁,依山而建,屋舍多用红木建造,碧瓦朱檐,高台厚谢,前山三十六大殿,后山十二屋舍,栋宇峻起,鸟革翚飞,整体格局按五行八卦布置,遥遥望去,后山尽头耸立一塔,高足百丈,手可摘星,是凌云阁的标志建筑,据说可以直通九重天。
顾昭站在山门口,揣着手念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横批,扶摇直上。嘶……昆玉化羽宫是大道逍遥,这里是扶摇直上,人间的门派,当真一个比一个嚣张……”
薛燃没心思理会顾昭的自言自语,他取出通行令牌,打开了入山结界,催促道:“走啦,顾昭。”
顾昭赶紧跟上,“阿燃,你家清规戒律有化羽宫那么多吗?”
“没有。”
“你师兄弟们待你好吗?”
“很好。”
“你喜欢他们吗?”
“喜欢。”
“你喜欢我吗?”
“……”薛燃加快了步伐,跑了老远,“你好烦。”
顾昭跟紧,又要问,却见薛燃停在前面正和一人说些什么,表情一会凝重,一会释然,然后竟是喜极而泣。
那人是当日与薛燃一起下山的小师弟,骆书帆,他不算貌美,倒长得端正,穿着凌云阁乌金滚边的内门派服,格外精神。
薛燃扣住骆书帆的肩膀,激动地道:“真的假的?大师兄出关了?”
骆书帆肯定地道:“昨天出来的,宗主正想修书给你,喊你快些回来呢。”
薛燃抹把泪,“我去看看大师兄!你帮我照顾下顾昭。”
说完,兔子似的蹦得没影,徒留下顾昭站在原地一脸臭黑。
骆书帆瞧见顾昭,被他表情吓到,但出于礼貌以及薛燃临走前的嘱托,还是诚惶诚恐地道:“仙君这里请,我先带你去厢房安顿下来。”
薛燃不在,顾昭的老毛病又犯了,摆着臭脸端架子,可偏就是他,没人会觉得他装,做作,反而觉得如此人物应当如此。
顾昭道:“带我去找阿燃。”
骆书帆冷汗涔涔,对方的语调很平静,却不容拒绝,甚至让他想跪下来说“喏”,“遵命”。
清波水榭,独居一处僻静,薄雾瑶阶,冷香萦绕,池中四季红莲并蒂,院中常年花团锦簇,是凌云一奇景,世间一憧憬。
可自从五年前水榭主人闭关后,芳草凋零,万木枯竭,水波不动,景色萧条,似乎是随着他的心一同死去,万念俱灰。
而在昨日,此榭再次春回大地,万物复苏,那一刻,整个凌云阁都知道,他终于出关,不再避世。
薛燃乖巧地跪在大师兄身后,彤颊润唇,眉目含羞,他手上有根精致别样的玉簪,手指绕动,正在给他大师兄绾发。
素清禾半阖着眼,任由薛燃修长的手指穿插在他的发间,青丝万千,广袖飘飘,衣裾渺渺,似有所思,似有所念,几经沧桑,几度彷徨。
薛燃从小由苏清禾养大,自然最在意关心他的师兄,五年前苏清禾回来后突然闭关,他就哭得呼天抢地,现在看他师兄出关,恨不得把每时每刻黏着,省得一眼不见,他师兄又失踪了。
素清禾生的冷艳,肤白如雪,轮廓分明,眼眸深邃,眉宇间天生一派冷冽清隽,整体萧萧肃肃,油盐不进,不苟言笑,惜字如金,十足的道门风范,冰清玉洁。
顾昭看在眼里,醋坛子早已打翻,他冷嘲热讽地道:“哦?想必这位就是凌云泰斗,人间玉华,素清禾,素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