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更多的是被结界拦在关内的鬼魂,空中洋洋洒洒地飘着雪花一样的纸钱,晃悠悠落在谁的身上,化成了通关的凭证,引领着他回家。而未收到凭证的鬼魂们自然让开一条道来,聚散离合,此消彼长。
“奇怪,”施灿潜伏在川流不息的鬼群之外,在偶然传来的低语声中更小声地问栖迟,“为什么有些鬼不走呀?”
“因为无人惦念。”栖迟回答。
施灿眨眨眼睛看他:“说人话。”
栖迟瞟了他一眼:“阴司地府的鬼魂每年有三次前往人间的机会,清明、中元和冬至。”
“一年放三次假,”施灿掰着手指头数,“还能回去看看后辈亲人,还不错啊。”
“并不是所有鬼魂都有这样的机会。”
“跟那个通行证有关?”施灿抬头看着飞舞的纸钱问道。
“那些纸钱从人间而来,只有被祭祀的鬼魂才能收到。”栖迟双眼有些失焦,不知在想些什么,“而那些不被后人祭祀惦念的,最后只能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空欢喜一场。
“一定很失落吧。”施灿由人度己,“好在我原本就没有被谁惦念过,倒也没有盼头。”
“他们可以等到清明或是中元节。”栖迟补充道,“清明时分,只要立有坟头的,不管是否有人祭祀,皆可在白天去往人间,天黑落幕再回来。”
“要是连坟头都没有的呢?”施灿添加了一种可能,“或者被人掘了。”
栖迟失笑:“那还不如早早投胎,这世上还有什么可惦念的?”
“也是。”施灿闷头想了好一阵,“会有这样的吗?无冢孤魂亦无人祭拜,却迟迟不肯离开?”
“有。”
“什么样的鬼魂?”
栖迟沉沉呼了口气:“你如果经历过战争年代,大概就能知道了。”
说话间,眼前昂首挺胸走过一个穿着破旧军装的少年,瞧着也就二十岁的模样,栖迟冲他抬抬下巴:“你看他,他在地府里已经快百年了。”
施灿忽然就明白了,明白过后便是无尽的心酸与崇敬。
不管在哪一朝哪一代,多的是马革裹尸的先烈,他们被遗忘在历史长河里,来不及见证那些荣辱兴衰,只是意志从未倒戈,也永远期盼胜利的到来。
生前未及见证,死后能够窥见,也算是一种欣慰释然。
“他们肯定想亲眼见见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家乡故土。”施灿目送着少年的离开,“可是如果无法去往人间,即便道听途说,也一定遗憾吧?”
“还有中元鬼节。”栖迟知道他在感慨些什么,“中元鬼节才是真正的群鬼狂欢,城内城外的亡魂除了在十八层地狱的,皆可去往人间。”少年消失在攒动的远方,栖迟沉沉地喟叹一声,“幸而,这样的亡魂越来越少了,他们等待的那一刻没有来得太晚。”
纸钱铺了一路,还有些许飘到了他们脚下,每一张纸面上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那都是祭奠时说的话。”施灿听他说完,随意从地上捡起一张,小声默读着:“希望爷爷保佑,下个版本天美加强李信。”
什么玩意儿?施灿蹲下身换了另一张:“今天我妈做的菜贼咸,祖宗你们多喝可乐别怪她。”
一看都是些被家长摁在地上磕头的不肖子孙,不过更多的还是缅怀逝者,祈求家人健康平安,小辈学业有成升官发财。施灿觉得有些好笑:“你说人活着的时候都庇荫不了子孙后代,死了还能有多大本事?”
栖迟淡淡道:“无能为力的事多了,才会寄希望于神明鬼怪。”
鬼群渐渐稀散,地上积起了连绵一层的黄白,哀思无处可去,铺陈开通往人间的康庄大道。
“我们要怎么做?”施灿言归正传,“怎么混进去呢?”
他虽然不知道混进鬼城做什么,但听栖迟的总不会错。“你看。”栖迟朝鬼门关抬抬下巴,已经有不少鬼魂铩羽而归,守卫森严的关口处清静下来,然而另一队人马却浩浩荡荡地涌了过来。
施灿定睛一看,为首之人竟然是苏慕!
不多时,黑白无常也到了。
“怎么样,可有异常?”闻人语向守门的鬼差询问了几番,最后煞有介事地四下张望,施灿心有余悸,往丛林阴影处又躲了躲。
鬼差报告一切顺遂,闻人语又跟苏慕耳语了几句,苏慕一直板着脸,最后放行若干野鬼的时候只寥寥交代了句早去早回。
路过的野鬼群中还有施灿的熟面孔,他小心拽拽栖迟的衣角,掩嘴道:“咱们是不是可以叫野鬼帮忙递消息给苏慕?”
栖迟古怪地瞟了他一眼:“你倒是很信任苏慕。”
他妈的,有完没完。
相互瞪了半分钟,施灿败下阵来:“她不是喜欢你吗?肯定不会害你。”
栖迟哼了一声。
“哼屁啊!”施灿砸砸牙作势要咬他,“快说!”
“再过几个小时是鬼魂回地府的高峰期,我肯定得在那个时候趁乱混进,不然鬼门关上就没机会了。”栖迟说,“的确,我们需要苏慕帮忙掩人耳目,不然没有通行证穿不过结界。”
施灿低头看看纸钱,又抬头看看他:“地上随便捡一张不行吗?”
栖迟这回只想翻白眼了。
“不行吗?”施灿刨根问底。
“当然不行。”栖迟无奈,“纸钱只有到了他的主人那里才会变成通行证,不然就是废纸一张。”
这不行那不行,施灿不免焦躁起来:“那怎么办?要不……”他认真琢磨了下,“你说我现在去给你烧点纸钱你能收到吗?”
话音刚落,一张外圆内方的白色纸钱轻飘飘落到了他的怀里,施灿没当回事,正要掸开蓦地看到了纸面上开头的两个字——施灿。
而结尾落款,却是个陌生的名字。
栖迟在边上轻轻舒了口气,但这个细微的动作并没有逃开施灿的眼睛,他质问道:“你干的?”
“不是。”栖迟说,“不过你既然有了通行证,等到时候群鬼回城,你就混在里面跟进去,苏慕很聪明,她看到你知道该怎么做。”
“那你呢?”施灿问。
栖迟笑了笑:“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我跟着苏慕走了,那你呢?”施灿一把拽住他的衣领,“你跟我说实话!”
“我的鞭子还在白无常那里。”栖迟垂了垂眼皮,“城里还有一些事情没处理,等处理完了就去找你。”
施灿只觉得胸口一阵憋闷,似乎有什么钝器狠狠打在身上,叫他又痛又麻。他心乱如麻地重新去读纸钱上的话,看到了心脏捐献这几个字,他愣了愣,反应过来祭祀他的应该是接受他心脏移植的那个人。
“我这几天每天都会梦见你,希望你在地下安宁……”施灿读着这几句话,眼眶微微一红。自那天他有意无意疏远栖迟开始,栖迟就真的又往后退了无数步,白天黑夜的常不见人,他只当自己落个清静,却不知他消失的时光里一直为着自己这个狼心狗肺的小王八筹谋算计着什么。
“一定是你。”施灿有些哽咽,“一定是你在梦里吓唬他,逼着他给我上坟烧香,你……你要扔下我……”
“小祖宗。”栖迟听他这哭腔就受不了了,想抱又不敢动,“我没有扔下你,你只要乖乖在百鬼林等我,我很快就能来找你,那时候事情就都解决了。”
“怎么解决?”施灿反问他,“你就会说这些话哄我,城里多暗流汹涌啊,你真当我傻吗?”
是挺傻,傻的可爱。
明明是自己占便宜的事儿,怎么还越想越委屈了?
“汪!”一道熟悉的犬吠声平地炸开,施灿冷不丁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却见拥挤的小径上一条纯白憨厚的萨摩耶正吐着舌头火力全开地朝他奔来。
大黄!!!
施灿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见了鬼了,狗儿子都有人祭祀呢吗!?
思主心切的大黄早偏离了原来的轨道,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喊犹如平地惊雷,吸引了所有注意。黑白无常最是了然,他们对视一眼,双双祭出武器飞了过来。
完了完了,暴露了!施灿本能地想问栖迟该怎么办,突然脚下一软瘫坐在地,栖迟将通行证塞进他的毛衣领子,然后孤身走了出去,一把抱住了大黄。
作者有话说:
估计又要高审
50、分道
◎远远看去,像成片的尸林◎
施灿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到了百鬼林,而他晕过去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栖迟赤手空拳地与黑白无常缠斗在了一起。
“狗男人啊,”苏慕捏着枚硕长的锁魂钉在他眼前晃了晃,“就这么扎进去,栖迟可真狠得下心。”
施灿揉了揉酸麻的后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躺在两张木桌搭就的床上,周遭布置简陋,居然是在百鬼林的树屋里头。
“我怎么在这?”施灿看了一圈也没看到栖迟,着急忙慌地跳下床,结果身上的力气没完全恢复差点跌倒在地,他扶着床沿坐下,“栖迟呢?栖迟在哪?”
“被黑白无常扣下了。”苏慕叹了口气,“他故意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好在你身上有通行证,不然我都没法趁乱带走你。”
这他妈都叫什么事。
他一开始就计划好了,而自己在所有的计划之外。
为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自己的麻烦,却要由他一个人去解决?
凭什么事关他的决定,自己却一无所知?
就因为喜欢吗?
施灿越想越抓狂,明知道栖迟对他存了那样的心思,还佯装不知心安理得接受他的好,这样的所作所为跟绿茶有什么区别?绿茶还能说几句甜言哄人开心呢,自己却只会气他骂他,连绿茶都不如。
“喂。”苏慕看他这副要死不活的神情,“你不会打算去鬼城把他换出来吧?”
施灿看着她,心说你怎么又知道了。
“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苏慕一拍他的脑袋,“不然这根锁魂钉就又要钉回去了。”
“栖迟会出事吗?”施灿想到了一些可怕的画面,“阎君会把他怎么样?”
“放心吧,有夜游神在。”
施灿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了雪地里的画面,苏慕曾脱口而出赤问的名字,而看她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对城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哪怕她一直混迹在城外的野鬼堆中。
“苏慕,那天雪地里……”施灿试探着想问她,但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
“雪地里?怎么了?”苏慕坐在他两米开外的木椅上,端着茶盏疑惑地看着他。
“就是……”算了算了,别问了,施灿清了清嗓子,顾左右而言他,“就那天赤问把我带走,你怎么脱困的?”
苏慕转了转眼珠子,也模棱两可道:“就那么脱困了呗。”
“哦,那个小鬼呢?”
“带到城里了。”苏慕没看他。
施灿叹了口气:“我都知道了,那天是栖迟救了我。”
“那你还问我?”苏慕笑道,“栖迟为你做的可远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
“嗯。”施灿垂下脑袋,微微点了点头。
“所以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相信他。”这话的语气称得上语重心长,但又突兀得莫名其妙。
施灿还没来得及答话,敲门声就响了起来。娘娘腔翘着兰花指,裹着一身寒意飘了进来,裤脚沾了不少雪,看起来风尘仆仆。
“哎哟哎哟,真是吓死个胆小鬼哟!”娘娘腔抢过苏慕的茶盏连干三杯,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城里现在可乱了套了!”
“怎么了?”施灿猛地一惊,“发生什么事情了?有栖迟的消息吗?”
“可不就是那该死的鬼见愁惹的祸!”娘娘腔晃了晃空了的茶壶,转头冲底下尖声刺耳地叫唤,“老姜,再泡壶热茶上来!”
施灿都要急疯了,踉踉跄跄跑过去抢下他的茶杯,红着眼冲他吼:“快说,栖迟惹什么祸了!”
娘娘腔被他这架势吓了一跳,再看看苏慕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只敢怒不敢言地翻了个白眼,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就在城门口那打听消息呢,结果听鬼差们议论纷纷,说栖迟在阎王殿里闹了起来,打伤了黑白无常还把判官的生死簿给抢了,现在全城都在通缉他!”
我?操?
“姐头,我看鬼官们要动真格了。”娘娘腔忌惮地瞟了施灿几眼,拢着手在苏慕耳边小声道,“咱们要不把这小鬼交出去吧,免得到时候还连累姐妹们……”
苏慕冷冷斜了他一眼,警告他闭上嘴。
施灿已经全然混乱了,他一直认为栖迟稳重自持,之前他说会把一切都解决掉,可没有说会如何解决。如果知道是用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哪怕自己去死也不能由着他胡来。
他究竟当自己是什么,真能如此嚣张到以一敌万吗?
可自己又凭什么白白欠他一条命。
“施灿,你哭什么?”苏慕诧异道。
哭?施灿抹了把脸,手背上果然多了滴眼泪。心口的位置冷不丁狠狠疼了一下,一些模糊混乱的画面飞快地从眼前闪过,是栖迟,但似乎又不是他。
娘娘腔躲在一旁扯了扯苏慕的袖子:“他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不会要死了吧?”
苏慕皱着眉,神情肃然:“你想到什么了吗?”
“什么?”耳鸣嗡嗡,施灿听不真切,“你说什么?想到什么?”
苏慕垂了垂浓密的眼睫,沉声道:“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