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何妙计?”何瑜上前,“快快讲来!”
“大楚有一大将子期,若是此人将兵,我等实难取胜。”
“我原先就是大楚的旧臣,此次可让我与孙眷大人一同率兵攻打大楚,以孙眷大人的本事,攻下一两座城池如同囊中取物,我们先趁大楚不备,杀杀他们的锐气!大楚闻我二人出兵,必不敢轻视,必然派出子期为将严阵以待。而我到时候再买通一名大楚兵士,告诉楚王,楚用子期为将,吾即得而杀之;若换其他将士,吾即去之。”
“楚王必然深信不疑,将前锋大将子期换成其他人!”伍叙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蓄谋已久的残忍,他想到这一切是如此顺理成章,他憎恨大楚这么多年,对那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他咬牙切齿地说:“炤君一旦换下大将,我们就立即进攻,他们此战必败!”
何瑜阴沉地笑了起来,他也咬着牙回答:“好!”
宛城的民谣几乎与乾国士兵的击鼓冲锋声,同时传到了楚炤君的耳边。
楚炤君前一刻还在寻找乐师,下一刻,边境就被乾国水军突袭。
楚炤君大乱,整个宛城大乱,乾国的出兵速度快得让他们措手不及。楚炤君果然派了子期为大将率兵抵抗,但是子期的兵马还没来得及出城,很快便有刺探前线情报的斥候来报,说伍叙派他回来传话,倘若子期为将,必杀之,若是换其他人为将,他们便撤退。
楚炤君带着哭腔找大臣们商议,他询问大臣们的意见:“倘若此时再将周琰送回乾国,是否能不用再打了?”
“哎呀,君王万万不可!”风池急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乾楚战事虽起,可天下毕竟都以为,君王有道才得了周琰,错在乾国!倘若此时将周琰送回,那错便在大楚呀!”
“大王一定要派千人重兵牢牢把守,决不能让周琰离开宫殿一步!”
“可乾国来势汹汹,那个伍叙更是坦言若是我用子期为将,他必杀之。”
“伍叙本就是大楚罪臣,君王不可受其蛊惑!君王更应在此时重用子期,委以重任,率大军前去迎战,必能退敌。”
“可乾国还有孙眷,大楚只有子期一人,他们有备而来啊!”
“大楚兵强马壮,乾国乃江东蛮夷之地,孙眷就算用兵如神,乾国的军马粮草也必定不足与我大楚抗衡。乾国之所以急于进兵,就是想一鼓作气赢在气势上,他们只敢在边界水域开战,万不敢长驱直入。君王若能拖住乾国,将其引入平原,我大楚车乘精良,定能直取乾军!到时就别说什么伍叙,什么孙眷,就是乾王亲自上阵,我大楚要灭他们也如囊中取物!”
“君王,君王三思啊!”
楚炤君面对众多群臣的劝诫,依旧没有勇气与乾国开战,他在经历了整夜的辗转反侧之后,做出了一个胆小的选择,他撤下子期,换了一个有勇无谋的将军作为楚军统帅。
同时,他又派出了将近一千人,手持甲胄牢牢将大殿围住,把周琰困在宫内。
当斥候将这个消息报告给伍叙的时候,伍叙在大营之中放声大笑,声音震彻云霄,似乎要将云端刺破。
“大楚果然入我圈套!”伍叙对诸将士大喊,“我军将士如何能错此良机?”
伍叙将一柄七星宝剑刺向天空,银色的刀刃闪着光:“杀!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伍大人所言甚是,只是乾国尚且不到与大楚争雄的时候。”孙眷坐着,他的手捋着胡须,“大楚不战而败,我军取其几座城池便可退回,要灭楚,非一日之计。”
伍叙沉吟了片刻,孙眷看到他眼中装满了对大楚的仇恨,这仇恨与希望一样热烈地燃烧,但他却在片刻之后说:“孙大人所言有理。”
究竟是什么样的仇恨,才可以让一个人像企盼希望那样,觉得复仇也来日方长。
第52章 一卷 远行客完
新上任的大楚将军果然中计,率军直冲边境。但乾楚边境多丘陵,乾军将大楚的军诱入山丘地带,派弓箭手放出毒箭,大楚军队落荒而逃。
乾军乘胜追击一路,最终却只取了两座城池,便立即撤退回师。
“为何不将周琰带回?”何瑜对孙眷的撤退有些不满。
孙眷回答:“周琰在宛城,若要带回周琰,必要先攻破宛城,大王还需静待些时日。”
何瑜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若即若离的惆怅,他沉默片刻又问薛竺:“那么你说,周琰为何不肯自己回来?”
薛竺大人沉默的片刻,他这样回答:“一人难敌四手,更何况大楚乃千乘大国。若是大楚执意夺取周琰,臣以为,他并无招架之力。”
“时也命也。”何瑜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他的声音在大殿之中空寂地回荡,“本王用女儿的命,用千金珠宝换来了什么?”
台阶下的大臣们相顾无言,一片沉默。
“周郢逃亡,周琰被俘,本王总是想要的更多,但却一次一次地失去。”何瑜仰天,嗤笑一声,“现在连满街的孩童都在传唱本王没本事!”
“大王,此乃大楚奸计!若是有人还敢传唱造谣,臣愿代大王处置,定惩不饶!”姜尤上前一步,厉声回答。
何瑜难得的没有出声,他的头颅缓缓垂下,流露出片刻的疲惫。
他挥手示意群臣退下。什么都没有说。
楚炤君在失去两座城池之后,终于想起了要召见周琰。
几个士兵把周琰从那间阴暗的偏殿里带出来,把这个少年推到了大殿之上,推到了炤君面前。
周琰垂着头,他就这样站在炤君面前,什么都不说,炤君仰头便能看清他的容貌。
炤君看到周琰之后傻愣在原地,片刻之后他忽然哭了起来。
周琰没有任何表情,他不做任何反抗,他站在那里,长得比一般人高,有一张好看的脸,这样的人应当有光辉灿烂的未来,至少应当有纯真的笑脸。
但是他几乎从没有笑过,身上永远有挥之不去的阴郁。
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像一根针刺进了炤君的心里。他也不过才十几岁,他眼见着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变成这样,内心泛起了一种巨大的恐惧和害怕。
“我把两座城池丢了……”楚炤君低声哭泣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周琰说这些,他现在不再害怕周琰了,他甚至觉得他们有点同病相怜。
“不要……不要再打了,为什么,大家不……不能好好相处呢?为什么,我是君王呢……我该怎么办?”
楚炤君泪如雨下,他一半像是在倾诉,一半像是在求助,他在周琰面前毫无顾忌地哭哇哇大哭,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周琰自始至终没有回答一个字,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士兵们把他送回偏殿,他就一动不动地缩在角落里。
他在周郢离开之后,没有迈出过房间门一次,也没有人听到里面有任何的动静。
大楚的皇宫太大了,大得能听见乐声绕梁三日不绝于耳,大得听不见周琰,究竟是在哪一刻悄无声息地崩溃的。
这个过程一点都不痛苦。因为在此之前,他完全没有一点的防备。他只是像日常那样在这个房间里等着,从白天等到黑夜,再从黑夜等到白天,他告诉自己要有耐心,二哥喜欢他温柔一点。
在如此循环往复几轮之后,在某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心里有一个胆小的男孩,悄悄地躲在一片阴影后面对他说:“他不要你啦,我来陪你吧。”
小男孩出现得如此及时,他过来拉住周琰的手,把他拉到了自己的身边。这个活在他心里的小男孩没有名字,小小的像是个婴儿,永远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看不清面目。但周琰觉得他如此熟悉,他每时每刻与自己同在,记住比自己更多的往事。
这个小男孩在乾国的驿站中时放掉大瓮中的水,看着章羽的脸一点一点憋下去,却没有倒入新的水,而是悄悄伸出一只手指试探着章羽是否还活着,那一刻他的手指跟章羽的呼吸一样微弱地颤抖;他也曾多次想要走到阳光下去,像其他小孩子那样毫无顾忌地玩耍,但却发现无论走到哪里,头顶都有挥之不去的乌云;他曾经有很多次因为害怕,甚至想要杀死周郢,在周郢转身离去的时候。
因为无法接受失去,人生的变故,总觉得只有能够抓在手里的东西才能长久。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那个小男孩拉着周琰的衣袖,可怜巴巴地说,“不要再傻啦。”
周琰就这样平静地接受了周郢离开自己,他没有失望,焦灼,恐惧,害怕,他把人生中所有的喜怒哀乐一起丢掉了,毫无留恋地丢掉了。
两座城池,楚炤君当时觉得,以两座城池交换周琰,已经是莫大的仁慈。
炤君在那一刻心中偏向的是两座城池,他没有发现这是乐师狡猾的试探,周郢就是在那个时候下定了决心,决心要让炤君与他的城共同毁灭。
太少了,两座城池太少了,怎么能用区区两座城池来交换?那样的条件太简单了,不够轰轰烈烈,不够去换一个全身而退的机会,不够去换周琰一个光辉灿烂的前程。
不如拿宛城来换,拿这座宫殿来换。
“三郎,再忍一忍,一切都会过去。”
他们那时都还年轻,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
直到很多年之后,一个人冷眼旁观,才冷静而又决绝地写下过这样的话: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变革。
两年后,炤君五年。
楚炤君为夺回当初失去的两个城池,派兵攻打乾国。
乾国派伍叙,孙眷抗之,围困大楚军队于豫章。
再两年之后,炤君七年。
乾军大破豫章,劫持大楚公子繁为人质。
再三年后,炤君十年。
乾国大军攻破大楚国都——宛城。、
第53章
炤君四年,周郢离开的第二年。
炤君以为丢掉了两个城,这场战争就算到此为止,但没想到却亲手拉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征伐的序幕。大楚昔日的好伙伴,周琰的故国——百越,遭到了乾国的讨伐。
何瑜对外宣伐百越的理由直接明了:每次乾国和大楚打仗,百越都站在大楚那一边。若真是百越为求自保,搞远交近攻的策略也就罢了,但百越既毗邻乾国也接壤大楚,明摆着是想联合大楚压乾国。
何瑜这种疑神疑鬼的暴躁老哥,无法忍耐这种战略上的轻视,他在江南地区不惮于向周围任何一国开战,因此也不会屈尊拉拢百越,那……既然拉不下脸来结盟,那就只能讨伐。
这种高傲的姿态是为了掩饰何瑜内心的焦虑:现在乾国的重兵全部压境在乾楚边界,后方兵力空虚。
百越新上任的君王名为元常,他刚继位不久,虽然看起来整天乐呵呵的,没什么野心,但谁知道是不是在韬光养晦,万一百越从乾国后方起兵,乘虚而入,那么乾国将面临腹背受敌的危险攻打百越的消息传到了元常的耳中,他对此非常愤怒,差人传信给乾王。
这位新君,在竹简上用极其不文雅,并且用毫无城府可言的大白话明确表示:咱们乾越两国可是之前缔结了盟约的,绝不轻易开战,何瑜你怎么能背信弃义,舍弃了百越呢?你这样不讲道理攻打你的亲邻,你是要遭报应的!
端水大师元常的思路是:我虽然打仗的时候老站在大楚这边,但我也没只站在他这一边嘛!我平时也没少给你乾国送土特产吧?我在你们两家的夹缝中求生存,总得一碗水端平吧?
可惜元常努力想维持这段三角关系的和平,但他隔壁的老大哥何瑜显然并不满意,他在大殿上看完这封书简,扬手一挥,将书简扔进了火盆中。
何瑜冷笑着在大殿上说:“既然楚越情同手足,那么本王取大楚两城,百越也该交出一城,以示与大楚患难与共的诚意。”
这个理由乍一听还挺浪漫的,何瑜像个被抛弃的恶毒怨妇,使出了残忍的手段迫害昔日情人,嘴里还恶狠狠地说:都是为了成全你们楚越这对狗男女!
打仗向来就是会滋生很多浪漫,它建立在很多残酷的死亡和失去之上,因而用浪漫来调和出一些余味,比如说——倾城只为一人。
周琰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无暇关心,他这一年被困在大楚的宫殿中,根本无法迈出宫殿半步。
他在意识到二哥可能不要他了的瞬间,身心各方面都开始了保护性的抵抗,但这种消极的防卫只是避免了那一瞬间巨大的悲痛,完全不足抵挡后续更严重的创伤。
他先是觉得喘不上气,有一双手无形中掐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完全不能呼吸。这是一种纯粹生理性上的创伤,外表看不出来什么变幻,但血肉之下的骨髓在不断地被侵蚀,好像要把他整个人架空。
紧接着而来是眩晕,他看到眼前一片刺眼而夺目的光晕,一阵一阵地飘荡过来,等光晕消失眼前就是一片漆黑,以至于他开始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分不清周围到底有什么。
这种情况发生在一个晴朗的清晨,尽管当时他觉得自己当时完全正常,并且在经历了近乎半年的监禁之后,监视着他的人已经撤退了大半,只是不允许他踏出大殿之外。
他想出门看看,结果一脚踏空,从城楼上摔下去。几个宫人把他带回来之后,他的眼前就只剩下了光晕和无止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