炤君还没有见过周琰,他对周琰有一定的抗拒,周围的人越是夸得天花乱坠,他越是感到抵触,于是就让他跟乐师这么待着,也不采取什么措施。
他对周琰匆匆一瞥的印象,只有一个离去的背影。
但他知道周琰很高,比一些大臣都要高,让他十分自然地和那个神秘而充满压迫感的梦联系在一起,并且他敏锐地察觉到,周琰出现的那天,乐师的状态跟往常完全不同。
乐师对他说话的方式,不像周围的人那样唯唯诺诺,当天早上尤其明显,那种锋芒和敌意冲自己而来,这让年幼的君王感到威信被挑战,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悦。
一个人年轻的标志,就是沉不住气。炤君不知道对于一个君王来说,比较优秀的品质不是要处处彰显不容侵犯的权威,而是学会让一些事情烂在肚子里,永远都不要说出口。
炤君忍气吞声一个礼拜,终于决定报复,他当天晚上强行将周郢留下,为自己奏乐。
周郢非常谦恭地告知炤君,自己的琴落在住的地方了。
炤君面色沉沉,开口讥讽:“你觉得本王大殿里只有一把琴吗?”
炤君招呼了几个宫人,很快便将一把瑟抬了上来。
周郢坐在瑟前仿佛一块石头,他没有主动奏乐,而是劝诫大王:“大王,瑟多为宴见宾客所用,在此演奏,恐有不妥。”
炤君一瞬间怒从心起:“明知要为本王奏乐,你为什么不把古琴带来?”
“我不是刚才给大王演奏过了么?大王如果觉得排箫不好听,那我在此向大王谢罪。”
炤君听出这话里有轻微的嘲讽,这让他更加不悦,他憋着一口气迟迟未发,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找这个茬,他恶狠狠地拍着桌子,大声咆哮起来:“我让你现在就奏乐!随便你演奏什么,反正你必须为本王奏乐!”
周郢倒也不拒绝,既然炤君要求,他也就随手谈了一曲小调,不料一半便被炤君打断:“行了!”
炤君正襟危坐,面色阴沉,他想展现出一种君王的威严,但气场不够,于是说出来的话阴阳怪气的:“知道本王为什么留你么?是因为你与其他乐官不同,本王有几句话要提醒你,并非本王多么欣赏你的音乐,本王听说,乐师是乐尹从民间找来的,可我大楚乐官,多有世代家学,他们个个都造诣不凡,乐师可要多向他们学习讨教。”
周郢微笑:“是,我本乡野之人,先前得乐尹相助,今又得大王教诲,自当感激不尽。”
炤君总算听到一句满意的,于是得意地说:“我大楚待你不薄,你要怎么感谢本王啊?”
周郢依旧淡然地笑着:“大王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楚炤君失去耐心地往前探了探身子:“你总该做点什么,回报本王吧?”
周郢轻轻拨弄了一下琴弦:“我再给大王弹首曲子吧。”
“你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本王的赏赐!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天天跟那个乾国跑来的人混在一起!我大楚的人才多得是,不缺他一个,也不缺你一个!”炤君脸色一变,挑眉露出嘲讽的神色,一字一顿地说,“在我大楚,就要懂规矩,还不快跪地磕头,叩谢天恩?!”
琴弦突然发出一声断裂的声音,乐师在发火,炤君阴沉着脸,周郢亦没有表情。
周郢在那里依旧不动,一会儿才说:“大王今天累了,早些休息吧。”
“你竟然敢反抗我的命令!”炤君从座位上一跃而起,他暴跳如雷,尽管这个动作并无任何的威慑力,但他指着周郢的脸痛骂,“这是本王的大殿,本王说话还算不算话了!”
“大王如果真的想成大业,那么把周琰留下。”周郢平静地抬眼,一双蓝绿色的眼睛凝视着炤君,“这是我能给大王最好的回报。”
“大王不要争一时的意气,于大楚无益,也免得伤了身体。”周郢垂下眼帘,他的手轻轻波动了一下琴弦。
这一声拨动只有一声长长的尾音,在房间传来嗡的一声余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继而他平淡地说:“大王心上装着整个大楚,该操心的事还有很多。”
楚炤君发出一声嘲笑,他走上前看着周郢,像是在示威似的,用一种桀骜的语气,一字一顿:“乾王何瑜无能,周琰仰望本王而来。天意站在本王这边,怎么能算你给我的呢?”
周郢陷入沉默,他看着炤君缓慢地回答:“大王,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乾国知道了这件事,向你前来讨要周琰,你如何应对?”
他凝视着楚王的眼睛,真诚地发问:“如果乾国君王何瑜,不是宵小之辈,而是真的有雄才大略,智谋过人,大王是否能有所作为,留住周琰?”
楚炤君一愣,他被这么一说,流露出心虚的神色。
他对何瑜没有任何了解,他的臣子自然不会对他说何瑜的好话。因此他很难想象,也从未想过,若是他们两人比肩站在一起,年轻人唯一的资本“来日方长”,能否敌得过何瑜用无数鲜血换来的——老谋深算。
炤君只好含含糊糊地说:“风池告诉本王,周琰乃天下宝物,倾城量金,珠玉盈河犹不能得此宝,既然他到了我这里,我自然是不能让他走的。”
周郢微笑着凝视着炤君:“那炤君打算怎么办呢?”
楚炤君思索了片刻,他很认真地想了想,随意地挥了挥衣袖:“骏马千匹,有市之乡,都送予乾国便是。我大楚地大物博,区区几座城池换一宝物,有何舍不得?”
“区区几座城池。”周郢咀嚼着炤君的话,发出一声慨叹,“大王,兹事体大,这些事情,不是一拍脑袋就决定的。”
“两座城池。”炤君忽然小气起来,“不能再多了,再多了我要他有什么用?”
周郢凝视着炤君,炤君看到他深深的眼眸里,两块蓝绿色的宝石像沉入水底,在里面闪烁着捉摸不透的光泽。
“大王要不要见见他?”周郢突然轻轻地笑起来,“大王会喜欢他的。”
楚炤君心中又想起了那个高大的阴影,不由得感到抗拒。他学着大人那样一拂衣袖,却流露出了十分孩子气的一面:“此事容后再议,本王诸事繁忙,暂时无暇理会。”
“本王今日累了,不想再听曲了,你且退下吧。”
周郢慢慢地退出了大殿。
第50章
周琰并不知道大殿之中发生了什么。周郢出现的时间不定,他隐约猜想周郢可能在大殿之中,被炤君挽留吹奏了曲目,内心飞快地妒忌了一下。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腹部和胸口几乎没有留下任何伤疤,唯独嘴角有一个浅浅的印记,怎么都无法褪去,好像过于留恋周郢的亲吻,不愿消失似的。
他只好在房间里百无聊赖地等待,等待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已经来到这里很多天了。
过了一会儿,房门被轻轻地推开,周郢回到了房间,于是周琰非常小心地抱住了他。
“有话要说?”周郢微微偏了一下头。
“嗯。”
“说吧,我听着呢。”
周琰沉默了很长时间,他先将自己的头靠在周郢肩上蹭了一下,靠着。
“再不说我要睡了。”
周琰小声地说:“二哥,跟我回乾国吧。”
“三郎想回去了吗?”
“我们肯定要回去的,不可能一直留在这儿。”
这次轮到周郢沉默,在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喃喃地回答:“是啊,我们不能一直在这儿。”
“我会保护你的。”周琰说,“他们给我的期限将至,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三郎,你跟我说过,如果我不跟你走,那么你就会跟我一起死。”周郢偏过头说,“你现在还是这么想的吗?”
周琰的手收紧了,他把头埋在周郢的肩上,周郢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发出模糊的回应:“是。”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掩饰。”周郢颇为无奈地笑了起来。
“大王处心积虑想得到我们,他不会太过为难你的,如果他为难你,我会替你顶着的。”
“我问你一个问题。”周郢微微偏过头,严肃地看着他,“如果大王料准了你这一点,拿我牵制你,让你去做见不得人的事情怎么办?”
周琰一时语塞,他想到要离,想到姜尤,想到那些遥远而清晰的事。
“不会的。”他想了想,坚定地回答,“如果我就是不答应,大王也没有办法,大不了他就派人把我抓起来,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所以你一次次地被抓,受伤,没完没了。”
周郢片刻之后回答:“三郎,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够全身而退。”
“这种好事不会出现在我身上。”
“乐观点想想,万一呢?”
“万一……那就到那一天再说吧。”
“在回去之前见一见炤君。”周郢微微偏了一下头,平静如常地说,“风池在炤君面前把你夸得天花乱坠,可他还没见过你的真容,让他看看你究竟长什么样,如何?”
“我就是普通人,没什么好看的。”周琰对自己的颜值有较为错误的认识,他皱眉,非常不情愿地说,“而且我讨厌炤君。”
“可你毕竟住在人家的宫殿里,而且楚王待你如上宾,整天好吃好喝伺候着,你不能这样不讲道理。”
周琰想要反驳,可也确实占着人家的便宜,只好不吭声。
“在这里待了这么久,离开的时候总得跟主人告别一句吧?”
周琰点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早晨,周琰醒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周郢,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夏天,空气凝滞在一起好像一切都静止了,高处的树叶也一动不动。
周琰察觉不到任何异常,他只觉得平静,格外的平静。一个本就随时处在焦虑和失控的人若是陷入平静,那么应该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周琰察觉不到这种平静预示着什么,他只是隐约觉得这无边无际的平静,似乎将由一声爆炸的巨响打破。
他的预判对了一半,爆炸声已经响起,在昨夜炤君的大殿之中,由周郢勾断的那根琴弦发出,可惜并没有什么人听到。现在的一切是爆裂后的死寂。
周琰迎来了他人生中第二次别离,它依然是毫无征兆地在一个夜晚发生,只是这一次比上次更加黑暗。
周郢的消失毫无任何预兆,他渡水而来,随风而去的故事竟然成真,他就这样无端地从楚王的大殿中消失了,从众人的眼中消失了。
他并不是一个多么高明的逃犯,他的腿脚不好,因此逃走的踪迹并非毫无踪迹可寻,他只是有些话,无法对周琰亲口说出——因而只好做一个残忍的人,不流露出一丁点儿要离开的征兆。
第51章
清晨在云梦泽的岸边,一个早起玩黄泥巴的女孩,在一片水汽的烟雾中,看见另一个男孩在河水中游泳。那个小男孩是他的乡邻,在水中如同在云间翻跟头,腾云驾雾似的在白浪中翻涌,口中哼唱着一句歌谣:“楚王有道得相助,乾王失德逆水行。”
女孩羡慕的看着水中蛟龙般的男孩,她不由得也哼唱起来那首小调。就在他们哼唱的时候传来了芦笛声的应和,女孩看到不远处有一泊小舟,上面一个神秘的,有一双宝石般眼睛的男子吹着芦叶,朝她浅浅地笑着。
女孩被那个笑容感染了,也高兴地笑起来,她一天都哼唱着歌谣,很快这首小调就传遍了整个田间,像一阵风一样到处散开去了。
没人知道周郢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但是在他消失的第二天,宛城的街头也开始传唱这首民间小调:“楚王有道得相助,乾王失德逆水行。”
这首小调的曲调非常简单,只有简单的一个调子,歌词也只有一句,迅速传遍了街头巷尾。
身处大楚的人们还不知道,这首小调已经飘过了云梦泽,往乾国的方向去了。这名神秘的,吹芦叶的男子,在某个河岸边遇见一名浣衣女子,这名浣衣女子嘴里哼着歌,不自觉就变成了那首神秘的小调;他还与一艘采莲船相遇而过,采莲曲也变成了这首童谣。
周郢在乾国的四周水域环绕了一圈,但他并没有直接进入乾国,但歌声却迅速传遍了乾国境内,所有听到这首歌谣的乾国人们,脸上无一不出现惊惧万分的颜色。
何瑜是从伍叙的口中听到这首民谣的,他暴怒地掀翻了桌子:“荒谬!荒谬至极!炤君夺我乾国宝物,竟还编此民谣羞辱我!我必杀之!”
“大王,大楚自上而下多是奸诈之徒,苹君昔日就将给太子找的王妃占为己有,今见我乾国得轩辕氏宝物,大楚必觊觎已久,使阴谋诡计将周琰与周郢扣押在国内!”伍叙的目光如电,他厉声说,“吾王决不能退让,当立即讨伐大楚,夺回周琰!大楚本就盛产犀牛甲具,若是让楚王再得周琰,我国危矣!”
薛竺当即跪在伍叙身边:“大王三思!大楚令小童传唱如此歌谣,其心一在毁大王英明,此时出兵恐,恐怕百姓多有非议。”
薛竺的脸色跟伍叙的两鬓一样惨白,他继续说:“其二,在于诱使大王出兵讨伐。臣恐为楚王诱敌之策,若是仓促出兵讨伐大楚,万一落入敌军圈套,后果不堪设想!”
“薛大人不必担心,我君此战必胜。”伍叙冷笑起来,“楚炤君尚且年幼,攻打大楚正是时候,而且我有一妙计必能败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