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耳边是一种绞肉的声音,无间断无休止地作响,带来了整夜整夜的失眠,这种绞肉的声音到最后就变成了蝉鸣,在乾国他曾听到过的蝉鸣,日夜不休地鼓动着,慢慢变成胸腔深处的巨大噪音。
他不知道这种状态持续了有多长时间,这段时间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就是那个躲在黑暗中的小男孩。直到有一天,这些声音,光晕,疼痛忽然消失,他的周围变得一片死寂。
又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他开始慢慢地恢复意识。痛苦经历了第一轮撕心裂肺式的攻击,开始了啮齿般的撕咬。
周琰在无数个日日夜夜反复问自己:我真的爱过他吗?他真的爱过我吗?
以前对我好都是假的吗?那些开心的时候都是假的吗?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离开我,为什么什么都不跟我说呢?
不就是走了嘛,他又没有说不回来,对啊他说不定会回来看我。
多大的事,有什么过不去的。
不可能,别想了。
算了吧,算了吧。
但是他如果明天回来了,如果这一切都是我误会了他呢?如果他有迫不得已离开的苦衷呢?
他想试图抗拒这种无时无刻的怀疑,但越想抗拒就越是无法挣脱,最后他纵容自己无时无刻都被思念折磨得精疲力尽,他不再抗拒,自暴自弃。
但时间是公平的,它对每个人都残忍,在他遥远的故乡,时间在飞速流转,乾国和百越在交涉失败后,爆发了第一次战争。
第54章
江南地区山区和水流密集,打起仗来不像中原大国,车乘那么多,气势那么恢宏。但战船们碰在一起,步兵们面对面站在一起,就是鲜血淋漓的肉搏。
何瑜下了令:他要乾国和百越最近的一座大城:檇林。
要夺檇林必须要先攻打潮湖。
横渡潮湖一战,孙眷让乾国的水军分成了两批,一批在船上擂鼓喊杀,举起长旗,做出大军逼近之势,另一批在战船的掩护下,携带长矛潜入水中。
孙眷站在船头亲自擂鼓,这是一张牛皮鼓,敲击时发出咚咚的巨响。伴随着一阵激烈的擂鼓声,乾国的船只冲了过来,湖面上顿时传来阵阵厮杀声,湖水在二十只战船的冲杀中迅速搅动起来。
百越的士兵们紧紧盯着战船,严阵以待,他们没想到战船之下的士兵们也悄悄跟了过来。
水中的士兵们手持长矛,这长矛是人的三倍之长,像一根竹篙那样能帮助人在水中游动。士兵们紧跟在船只后面,乾军的船只声势浩大,开到湖面中间,孙眷大喊一声:“放箭!”
江面上的乾军开始张弓放箭,这是个信号,船下的水兵们听到命令,立即撑着长矛,迅速潜入百越战船的底部,将长矛刺入百越水军的船底。
这些长矛的刺穿力很强,很快就把船只豁开一个个口子,百越的船只剧烈地摇晃起来,这些船因为渗水迅速下沉,众多士兵们为了活命只好跳入水中。
正等在水中的乾军们,便用携带的长矛将百越士兵们一网打尽。长矛尖锐无比,而在水中的士兵们几乎毫无反击之力。
越来越多的人跳入水中,他们听不到水下传来的惨叫声,于是纷纷落网,那些被刺中的死尸从水中浮上来。他们身下散开一片血渍,横七竖八地漂浮在水面上。
剩下不愿跳船的将士们则被悉数虏获,江面上血水漂流,乾军大获全胜。
横渡潮湖之后的乾军直逼潮湖一线,百越大军连连撤退,几乎毫无招架之力。乾王何瑜在此刻展现了他的风度,他攻破了檇林之后便命令手下将士们撤退,取一座城便真的只取一座,连百越的君王元常一面都懒得见。
檇林的李子鲜嫩多汁,只是这一年百越的百姓无福消受,它们全部都被乾军摘去了。
百越的军队大败,百姓们惶惶不安。何瑜的脾气阴晴不定,此时他一时高兴收兵回去,万一哪天又卷土重来,百越将永无宁日。
这一年的梅雨时节特别长,乾越两地一直下着绵绵的春雨,战争虽然惨烈,但并没有切断江南一脉相连的春绯。
江南的河水涨了,冒着咕咚咚的水泡,河岸边桃花开了又谢,杏花漫上枝头,柳叶低垂在其中飘荡。轩辕氏在乾军走后也离开了百越,他穿过细雨,踏过竹林,行至姑苏,最后来到了乾国的国都:雪堰。
薛竺看到轩辕氏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一时竟然没有认出是谁。
轩辕氏戴着一顶斗笠,身上披着草木编织的雨衣,雨水顺着他的两肩滴落下来。他比以前胖了一些,脸颊不那么凹陷了,但目光却更加郁郁寡欢。
这是名誉加身下最常见的一种改变:他更加富有,却并未因此更加快乐。薛竺一瞬间想不起他的名字,但他知道这个人是谁,立即迎了上去,握住了轩辕氏的手,将他请进了屋内。
轩辕氏沉默了片刻,他四处打量着薛府,薛竺笑着问他:“先生现在还在铸剑否?”
轩辕氏将斗笠摘下,放在脚边,摇了摇头。
周琰已经是巅峰,轩辕氏不知道在他之后,自己还能打造出什么更好的。
他从功成名就的巅峰逐渐跌落,回头却发现那高峰是如此的危险,翻越它,过后竟然是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他奋力挣扎,却发现自己陷入更深的泥淖。
沉寂的这几年,他一直在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但并没有寻找到答案。
他被自己困住。
岁月漫长,人如蜉蝣。人的才华不过昙花一现,磷火一闪,可人却想要藉由此见证不朽。
大多数人尚未如愿,已经找不到自己身居何处。
轩辕氏想到周琰,感慨万千,可他偏偏又连这个孩子的面目,都已经模糊不清,于是不自觉地问:“周琰怎么样了?”
薛竺笑而不语,半晌他回答:“好。”
“可否听大王的话?能否为大王所用?”
薛竺缓缓地说:“周琰是个好孩子。”
“薛大人不必顾忌我的情面。”轩辕氏有些失落,“如此看来,周琰不堪大用。”
薛竺笑呵呵地回答:“如何才算大用?章羽英勇无敌,替乾王争得王位,还有比这更大的用处吗?先生若是指匡合天下之类的事,周琰要是真这么做了,恐怕于百越不利。”
轩辕氏没料到薛竺会替周琰说话,只好回答:“薛大人说的是。”
他又问:“既然薛大人这么喜欢他,想必周琰应有什么过人之处?”
薛竺笑了起来,对轩辕氏的套话装作没听见,只是简单地回答:“若是没有过人之处,先生也不会把他送过来,今天也不必特意走一趟来问了。”
轩辕氏长长地叹息:“我是担心,若是周琰生出什么事端,那我可便是万死难辞其罪呀!”
“我听说先生常年隐居在百越的深山中,不怎么出来走动。今日忽然到来,莫非是听说了什么?”
轩辕氏讪笑:“薛大人既然直言不讳,我也便直说。人人说周琰去无道就有道,跑到了大楚去,今日我在薛大人府中,并未见周琰踪迹,莫非传言是真的?”
“非也,周琰并非是这个理由离开的,先生可还记得周郢?”
“自然记得。”
“周郢复活,周琰于是去大楚找他了。”
“什么?”轩辕氏一惊,抖落一地的雨水,“他怎么会复活……谁干的?”
“先生铸剑的时候,难道没有察觉?”薛竺淡淡地笑起来,脸上的笑容耐人寻味,“另外我还要告诉先生一件事。他们虽然没有血缘之亲,可患难与共,是世界上最了解熟悉对方的人,这一层关系,远非我等常人所能理解。具体发展到哪一步了,我也不便妄加揣测,建议先生还是先往最坏处想。”
轩辕氏的脸如同在水中泡过一样发白,他震惊的说不出话,只得将手指攥得发白。
“他不该活下来。”轩辕氏的脸色渐渐发白,牙关收紧,竭力想表现得平静。
但尽管如此,他仍在开口说话时,不小心泄露出一点恨意:“不,他也不能活下来!”☆ ̄(>。☆)
第55章
“哎呀,先生也不必如此紧张。”薛大人听闻轩辕氏这样说,哈哈大笑,又来安慰他,“俗话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荒……荒唐!”
轩辕氏愤恨地说:“干出如此不齿行径,若是传出去,我轩辕氏的名声岂不完了?!”
薛大人松了一口气,他总算是想起来他叫轩辕氏了。
“轩辕氏先生不必惊慌。”薛竺已经看开了,他心态平和,试图用一种更糟糕的情况,论证现在的情况也不算太差。
薛烛大人慢悠悠地说,“周琰都跑了一年多了,若是一对夫妇,此时怕是孩子都生下来了。”
“荒谬,荒谬至极!”
轩辕氏成功被气到,气得不说话了。
许久,他才慢慢地回过神来:“那么大王莫非就是因此动怒,才对百越出兵的?”
薛竺笑着摇摇头,搬出了曾经说过的场面话:“圣意不可轻易踹度。”
薛竺大人瞥了一眼轩辕氏,见他怨气深重,攥紧着拳头,慢条斯理地回答:“不过怎么样都不会怪到先生头上,先生可以放心。周琰既然已经是乾国的人,是好是坏都不会牵连到先生,当初先生把他交给我,如有闪失,也是老夫没有管教好。”
“我当然不是担心我自己,我是替百越担忧。”轩辕氏转而回答,“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当初把他献给大王,就是希望两国能修好,免去征伐之苦,谁曾想到……”
轩辕氏长叹一声:“还望大王能善待我百越百姓。”
“我也是担心周琰才来看看,一别之后已经几年未见,我甚为挂念。”轩辕氏无奈而怅然地说,“此番未能相见,战事再起,又不知多久才能见到了。唉,薛大人可还存有周琰的东西?”
“还留存有周琰的一些书信,可……”薛竺侧目,揣度着轩辕氏的表情,才说,“上头写的,多是些入不得眼的玩笑话罢了。”
轩辕氏拱手请求道:“薛大人能否给我一封,我留作纪念。”
薛竺点头应允,他请轩辕氏稍等片刻,他去去就来。
等他回来时手上拿着一片竹简,这是一封“失败”的情书,轩辕氏匆匆扫了一眼竹简,表情耐人寻味。
薛竺笑问:“轩辕氏先生远道而来,不如多住几日,不瞒你说老夫也对兵器略知一二,十分想向先生讨教,如何?”
轩辕氏表情一滞:“多谢薛大人好意,只是我还要尽早回百越。不瞒你说,乾越这一战之后,我也不能继续窝在深山里,当个不问世事的闲散之人了。”
他怅然地望着窗外的绵绵春雨,喃喃自语:“我也有,必须要去做的事。”
薛大人不便强留,因此站起来说:“如此,那便吃完饭再走,先生若是连口饭都不肯赏脸,这便是故意让薛某下不来台了。”
轩辕氏不再推脱,简单吃完了一顿饭后,他便匆匆离去。
轩辕氏虽出城而去,但是并未回到百越,他去了别处,去做他认为应当要做的事。
炤君五年,周郢离开的第三年。
楚炤君已经从一个孩童成长为一个少年,开始尝试展现君王之威。
第56章
他筹划让大楚的将士带领大军讨伐乾国,以报乾国三年前攻打大楚,夺取两座城邑之仇。
何瑜听到这个刺探来的情报后,冷漠地笑了一下,站在殿上的孙眷和伍叙都看到了乾王脸上嘲讽的神情。
伍叙也笑了起来,他冷笑着说:“大王,炤君志短才输,不足为惧。我们只需略施计策,便能大败楚军!”
“本王并不只是想拒敌,退敌。”何瑜嘴角上扬,目光从伍叙身上转移到孙眷身上,“本王想要再进一步。”
“乾楚之战皆因周琰而起,而周琰在宛城,本王最终还是要把他带回来。”何瑜慢慢地说,“那么,如何能攻破宛城呢?”
“大王,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孙眷说,“宛城距离乾国太远,宛城沿河而建因而地势平坦,又有群山为靠,若要攻取宛城,尚需时日。”
何瑜将目光转向伍叙:“伍大人怎么看?”
“臣以为孙大人说得有理,大楚三年前被我军奇袭,炤君这两年一直屯兵存粮,而今大楚国内兵精粮足,尚有几位大将善于调兵,是为隐患,我军尚且不能拿下宛城,就算攻下,也有诸多后患。”
孙眷回答:“依照伍叙大人的说法,我乾国需先取一人质,才好与大楚抗衡。”
伍叙眼前一亮:“公子繁!公子繁被封于大楚与乾国交界之地,我等可趁楚军攻来之时,假意撤兵,反围公子繁,取他为人质!”
“好!”何瑜大悦。
“不过,既然大楚军有意攻我,为削弱他们的防备之心,大王可暂避锋芒,做惧怕大楚之势。”伍叙补充,“炤君无谋,必派使者来探听我乾军虚实,我军可故意示弱,大楚必然轻敌!”
何瑜兼听则明,将两人的意见都采纳了。他对军队采取了更严格的控制,不允许将士走漏风声,假装示弱。
为了让戏看起来更真一点,他甚至还又主动向百越王元常示好,向百越讨教种植粮食的办法,显得自己很关心农业的样子。
元常气得在宫殿里破口大骂,檇林的果树都被摘干净了,何瑜居然还这么不要脸,来问他农副产品种植情况,谁今年亏损比较严重他心里没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