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的斥候来到乾国,他在雪堰镇中徘徊了几日,终于花重金买通了一个军中的人。
斥候与此人夤夜相约城外,可到了夤夜十分,那名将士却反常地没有出现。
斥候焦急万分,直到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才看到一个人影出现。
“你怎么才来?”
斥候焦急上前,却发现来的人一瘸一拐的,身着军士服,但却带着斗笠。
“你怎么了?”斥候警觉起来,他慌忙观察四周,并没有人跟来。
“出来的时候被发现了,你今夜不要再逗留,待会儿立即离开。”带着斗笠的将士身体状况看起来非常糟糕,他捂着胸口,压低声音说:“乾国已经知道了炤君有意要夺回两座城池的消息,何瑜已经有所防备,正在加紧练兵。”
“乾国共有多少兵马,计划如何?”
“共有百乘,但是去年梅雨季太长,乾国又跟百越打了仗,军中粮草仅够三月支撑。”军士的声音很沙哑,听不出本来的音色,“无法与大楚军队长时间交战。何瑜前日召见孙眷进宫,孙眷说若是真的交战,乾国恐怕并无胜算。而乾国若是输了,恐怕为避免沦为大楚附庸,将代楚讨伐……”
那名将士说罢,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咳到最后弯下腰去,似乎受了很重的伤。
“代讨邻……邻近的小国,以求……自保。”
“我先告辞,那个你……你自行保重。”斥候有些不忍,又担心追兵赶来,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那名剧烈咳嗽的将士叫住斥候,“周琰,他……还好吗?”
斥候有些惊讶:“他一直都在宫里,没什么消息。怎么,你与他相识?”
“不认识。”那个人的斗笠遮住了脸,他抬手轻轻擦掉嘴角的血迹,“只不过好奇罢了。”
第57章
“你……你多保重。”斥候转身离开。
斥候将从乾国那里打探来的消息,快速传到了楚炤君那里,炤君果然信以为真。
“乾军果然怕我!”炤君的表情十分得意,“我这次定要讨回两座城池,一雪前耻!”
他坐在大殿的椅子上,面对诸多臣子头头是道地分析:“乾国和我大楚相邻处,有个小国名为乌陀,不过十郡大小,虽然依旧臣服于我大楚,但这两年的供奉却是越交越少,若是乾国能替我讨伐之,那便最好不过了。”
炤君长大了,他从一个没心没肺、偏偏又心灵脆弱的笨蛋弟弟,进化成了一个满口战略格局,但依然胸无城府的笨蛋弟弟。
进步是肯定有进步的,都学会举一反三了!还没开始考虑仗怎么打,就已经想好开庆功宴了!
人是群体性动物,炤君变成现在这个德行,跟周琰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周琰自从上次不小心从城楼上摔下去之后,就开始生病。他这个病生得就很离奇,整个大楚的大夫轮番来看,却都偏偏查不出来他到底哪里有问题,他自己又什么都不说。
大夫很着急,听闻百越多巫术,怀疑要使用某种通灵手段才能给他治好,于是千里迢迢从百越请来十个神婆,在周琰宫殿外面跳大神。
那十个神婆是按时算薪,她们为了多赚点钱,跳了整整三天……
那场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围在他宫殿周围的士兵欣赏了三天文艺演出,看得一愣一愣的。
最后周琰快要被吵死了,他忍无可忍踹门而出,表示要见炤君。
炤君有点害怕,但他不好意思表露自己害怕,于是他先跟门外的士兵通气:“我摔杯为号,万一我遇到危险,你们赶紧进来救我!”
进屋之后他也不敢靠近,因而反倒像是来做客似的,远远地站在门边上。为了在气势上取胜,他只好阴沉地说:“你知不知道我大楚正与何瑜交战,这次本王一定要攻下豫章,而你决不能离开大楚半步!”
周琰静静地看着炤君,他被吵得好几天不能休息,精神不佳,看起来十分疲倦,靠在床沿上动都不动:”大王,可以了,烦请把周围的人撤掉。”
炤君冷笑:“你逃走怎么办?”
“你们为什么都觉得是我在逃?”周琰垂下头,他缓慢地说,“明明从一开始,想要逃的就不是我。”
炤君犹疑了,他想到至今杳无音讯的乐师,不由得想出一计:“如果你帮我攻打豫章,本王可以帮你把乐师找回来。”
周琰依旧平静地看着炤君,继而平静地拒绝:“不用了,我此生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也不想再知道跟他有关的任何消息。”
炤君内心被刺痛了一下。
“有朝一日死了,大王再来告诉我吧。”
炤君到底还年轻,见不得人世间的生离死别,他皱眉侧目:“本王刚请人来驱邪,不想听这种丧气话!”
“大王你是知道的,我并不喜欢何瑜,我当然希望大王可以赢。”周琰头一次,冲炤君浅浅地笑了一下,“只是大病未愈,这次真的无法替你去打仗,大王既然想去讨伐豫章,那就派最骁勇的将士去,我祝大王旗开得胜。”
炤君内心又被刺痛了一下,他觉得周琰很可怜,忘记了测试一下这种可怜的真实性。
炤君不仅撤走了看守他的军士,并且很快便派出了一名将领——子常,率领大军进犯豫章。
豫章位于乾国与乌陀边界处,是一处平原,中间隔着一条江,乾国过了江就是乌陀。大楚大军在将军子常的率领下,气势汹汹地杀过来,他们车骑精良,手持兵戈,在空旷的平原作战势不可挡。
乾国地形多丘陵,车骑本来就少,更是缺少与中原大军交锋的经验,他们紧急派来援兵也不过几十乘,被楚军以倍数包围,豫章几日便就被攻破。
乾王何瑜面对这个消息,不喜不忧,只是平静地看着伍叙和孙眷,然后平静地发问:“两位将军曾让我避让锋芒,如今大楚派军来犯,有何计策?”
伍叙面露喜色:“恭喜大王,此乃正是天助我乾国!”
何瑜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子常骁勇却无谋,我乾军善作水战,却不能抵挡大军平原作战,所以我料定子常初战必胜!”伍叙的目光咄咄逼人,仿佛子常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若是子常直取梅林,姑苏这样的大城,我军虽能抵挡一时,却会陷入被动。可子常竟然选择了豫章,豫章虽被攻下,却毗邻乌陀。我料定是楚炤君欲使一石二鸟之计,逼我乾国休战,代伐乌陀,此时大王的机会便来了!”
“大王。”孙眷脸上无动于衷的表情,显示了他觉得炤君是个傻蛋,因此他直言不讳地讲,“炤君之心已经明了,我们不如顺其意,反将其军。”
他在手上沾了点水,在木桌上划出几道湿漉漉的界限:“豫章地势北高南低,我们在北,乌陀在南,豫章南面有一大江,过了江便是乌陀,北面则是山川丘陵。大王先假意屈服于楚,答应替代大楚讨伐乌陀,伍叙大人率领水军,过江假意要讨伐乌陀,在江面上做威慑之势。然后我再率精兵绕到大楚军背后,埋伏在山后,奇袭楚军,楚军必败走而逃!”
何瑜沉吟片刻:“此计虽妙,可豫章一战已败,楚军众多,车乘又精良,我担心难以击退楚军。”
孙眷摇头而笑:“大王不必担忧。伍大人刚才已经说了,子常骁勇无谋,因此我等须待时日,挫其锐气。”
孙眷悠闲地手持一根狗尾巴草,在地上随意比划几下示意:“况且,子常驱中原士卒远涉江湖,虽能一战而胜,然必定水土不服,很快便会丧失锐气。而今天气渐暖,三月之后便是仲夏,到时候大楚军必多生急病,战力必折损过半。虽有数百车乘,不足惧也!”
伍叙接着回答:“大王可还记得,之前我对大王说,要打大楚,必须先取他们一位人质的事?”
何瑜的目光静若湖水,只是清晰地吐出一个名字:“公子繁。”
伍叙的目光却亮了起来:“不错!楚军败走,我军便以乘胜追击之势头,假意追击楚军,实则攻打公子繁,公子繁无防备,必被我军所擒获,这样我们便有了威慑大楚的人质。”
何瑜点头赞同,他脸上看不到什么喜悦的神色,反倒更加严峻了一些:“好,就按两位将军的意思办。不过本王尚未攻下宛城,因而也无功劳可赏赐于你们。”
“等攻下宛城。”何瑜的声音清清冷冷地在大殿上传来,“我再重赏二位。”
子常将军还不知道,前面有个无敌巨坑等着自己,正沉浸在打胜仗的喜悦之中。他的手下看他这么高兴,也跟着傻乐呵,大家都跟过年了一样高兴,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
子常的部下只看见眼前形势一片大好,充满希望,于是当乾军故作讲和的时候,他跟个哈士奇一样,美滋滋地来上报他那缺心眼的领导:“报!大王,乾军在豫章惨败,请求停战议和。”
子常将军高兴得合不拢嘴。
子常在前线大捷,迅速将喜报传到了宛城。
炤君哈哈大笑,大楚的沙雕气质简直是从上到下一脉相承,只不过,他的脸上因为过于兴奋而红得发紫,反倒出现了一种悲喜交加的神情。
他握紧了拳头,狠狠地砸在金龙椅上:“讲和?哼,他们不是粮草只够打三个月吗?他们不是最怕沦为我大楚的附庸吗?!”
“让子常率兵继续压境,所有军士不许撤退!传我令,乾国立即替我去讨伐乌陀!”楚炤君的后槽牙磕得咯咯作响,“等乾国讨完乌陀,他们的粮草就该断了,到时候再让子常一鼓作气直取雪堰,灭了乾国!”
楚炤君的理想非常美好,他才十七岁,理应有一些美好的理想。但他还是一个君王,他的一举一动,与无数百姓的命运牢牢捆绑在一起,于是当他的理想幻灭,付出的代价就有些沉重。
乾国迫于楚军的压力,答应了替大楚讨伐乌陀。楚军不悉水战,只能驻扎在豫章,严密监视乾军的战船过江而去。
但乾国的水军只是屯兵于江上,在乌陀边境处做威慑之势,并没有真正攻打过去。这些乾军们每天在江面上捕鱼晒网,闲着没事还唱唱小曲,偶尔在伍叙的要求下擂鼓扬旗,装作要厮杀的样子。
子常是个缺心眼且暴躁的老爷们儿,他冲着江对岸乾军若隐若现的战船,又是跺脚又是瞪眼,他眼珠子快瞪得掉下来了,乾军的战船却还在江面上推开波浪,荡起双桨,就是没见得讨伐成功。
子常每隔几天,都要抓着乾军驻扎在岸边的军官问一次,到底为什么迟迟不讨伐乌陀。
长着苦瓜脸的军官每次则是把脸皱成一团,把一肚子苦水全往子常身上倒。
这回是风太大,船行不利;下次是起雾了,看不清敌军;再下次就是电闪雷鸣,船快翻了。
这个军官凭实力在敌军面前演绎我弱我有理,我不行但我不改,要不然楚军怎么就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把我们打败了呢?
就这样拖了大约有一两个月,楚军果然锐气全失,他们在日复一日的拉锯战中已经萎靡不振,再加上迟迟得不到收兵回大楚的消息,一个个都蔫了下去。
六月一过,江南迅速热了起来,江边水域蚊虫很多,又湿又热,很多士兵都被毒虫咬伤,而疟疾又很快在军中散了开去。
而此时,孙眷带着弓弩手们,已经绕过豫章后方的山丘,潜伏到了豫章附近。
这也是孙猛第一次打仗,三年后他已经长高了不少,嘴巴上也长出了星星绒毛。尽管他依旧瘦弱,吃再多东西都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但他展现出了在兵家器械制作上超凡的天赋。
他将弓弩的青铜机扩进行了改进,改动了悬刀的位置,让牙能更好地勾住箭,又在望山上增加了刻度,让弓弩能更好地瞄准目标。而这一切究其因果,还要追溯到周琰从宫中出逃时,孙猛第一次尝试用那把破破烂烂的小木弩,像个大人一样作战。╮(╯﹏╰)╭
第58章
孙猛的小木弓弩再也找不回来了,它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消失在了那个夏夜里,没过多久周琰也消失在了他的青春中。
他们的离去好像带走了他很多东西,朋友,冒险和快乐,孙猛在回忆起他们的时候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他们的消失并没有阻止孙猛继续成长,他在遥远的山上望见了大楚大军,他甚至有一丝期待,会不会在这里看见周琰呢?
周琰已经完全失去了对时间的感觉,他的伙伴们的都在悄悄长大,唯独他一直被困在被抛弃的时间漩涡中无法脱身。周郢抛弃他之后,他的一切就停留在那个时间点,他无法说服自己看得开,也无法让时间后退,但时间又偏偏一直在流逝。
时间抛弃了他,他也放弃了时间。
他花了很长时间跟内心深处的小男孩撕扯,那个小男孩处心积虑地要把他拉到黑暗中去,周琰竭尽全力跟他耗,跟他打架,最终鲜血淋漓地砍掉了一半的自己。
这个过程就跟戒毒一样痛苦,这一切的原因也无非就是因为五个字:二哥不喜欢。
如果哪一天他回来了,他不会想看到那个活在黑暗里的自己。
他把所有鲜血淋漓,肮脏不堪的东西收拾好,伪装成一个正常人。哪怕他食不知味,精神溃散,但他努力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装作什么伤都没有受过。
周琰在明面上恢复成为一个正常人之后,他的眼前开始出现幻影。
这是他在大楚的第三年,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的功夫,他在大楚待得时间已经跟乾国差不多长。那是一个大雪后的清晨,天晴之后的殿外是一片刺眼的白光,周琰在大殿外的一棵树下看到了周郢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