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离死后所有罪孽就像虹虹身下的血渍渗入大地深处,或许他的命也会换来勃勃的生机。待到后人传阅时,那些隐秘的,血腥的传闻已经变成了风月笑谈,史册上的墨迹不会沾血。
“你……你不忠不义。”虹虹气若游丝。
周琰失声而笑,“你懂什么?”
“你懂什么?”周琰轻轻地重复了一遍,他站了起来,凝望着涛涛而去的大河。
虹虹仍在挣扎:“你若是……为国效……力,那我便敬你是条好汉!”
“过河之后是什么地方?”
“楚……大楚。”
“卫国又在哪边?”
“卫国远得很,在乾国的北边。壮士,我求你一事。”
“我不会杀你。”
“非,非也。壮士可知,吾血能救死扶伤,救人于危难之际。”虹虹勉强仰起头说,“我命不久矣,生死存亡仅在一线之间。我死后,若是壮士遇到真豪杰落难,使其饮吾之血肉,可救其性命,此人便能如我一般在水中日行千里,陆上来去自由。”
周琰答应了他。
要离在伍叙的帮助下,轻而易举地逃离了大牢。他一刻不停地朝卫国进发,在历经一月之后,终于在酷暑的烈日中抵达卫国。
要离投到庆忌门下时已经奄奄一息,但那时他悲壮的事迹已经传遍了各个地方,而何瑜昏庸无度,残害忠良的行径已经天下皆知。要离匍匐在地,恸哭着,愿意协助庆忌返回乾国,成为新的王。
庆忌对要离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怜悯和同情,要离的身材是如此矮小,看起来是如此的弱不禁风,这样的人竟然都遭到了何瑜的迫害,被害死了全家,他这位叔叔的残暴可想而知。
现如今天下人都已经站在了他的这一边,而他又有了如此忠义之人相助,何愁不能重回乾国坐得王位,为他的父亲报仇!
乾国城内依旧平静,人们对要离感到同情,但并不会因此就怨恨自己的大王。百姓们忙于躬耕,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他们并不想卷入那么复杂的斗争中去。
要离的事也并没有丝毫影响到何瑜在王宫中的权威。
尽管孙眷依然看到薛竺就条件反射地找笤帚,但他还是经由薛竺,得到了何瑜的认可,近日更是被紧急调入宫中练兵。于是他只好拉下脸来求薛竺照看两个孩子,孙猛和王玉莲非常高兴地寄宿在了薛竺的大房子里。
何瑜急调孙眷进宫练兵,意在庆忌,征伐之日不会太远。周琰时刻盯着宫里的动静,不过十日左右,果然有百乘兵马趁着夜色,分批出城北而去。
周琰按兵不动,他依旧每日往城南方向走动,像往常一样给虹虹倒水。
虹虹对周琰已经逐渐放下了警惕,甚至产生了片刻友人相见的熟悉,周琰看到虹虹陷落的土坑边已经长满了郁郁葱葱的花草,他的伤口浸泡在自己的血液中,因而逐渐愈合,这只水怪开始逐渐恢复活力。
虹虹开始相信周琰。
但现实往往残忍且充满讽刺。
周琰挥剑的速度非常快,他一剑斩下了虹虹仅剩的这颗头颅,将他身上的血放出来,灌入之前的水缸中。
周琰将他就地掩埋,虹虹的墓地边长满了鲜花和芳草,这里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个小小的花丛。
庆忌的悲剧与虹虹的悲剧几乎同时发生,这个勇猛的武士带着要离渡水而来,为了让自己的征讨更加名正言顺,他大张旗鼓地向何瑜宣战,带上了他全部的军队。
那天的风是从南面吹来的,要离坐在船头,他已经断了一只手臂,蜷缩在那里,目光低沉而感伤,庆忌从不认为他会带来什么威胁。
但要离却忽然抬起了头,朝庆忌冲过来。他忽然从背后抽出了一对铜钩,借着风势朝庆忌刺去。铜钩飞了起来,电闪雷鸣之间,双双迎风呼啸着冲向敌人,从庆忌胸前穿过,从他背后穿透出去。
庆忌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刺痛,他发出一声愤怒的叫喊,在周围所有人有所行动之前,以闪电般的速度扑向了要离。他一拳将要离打倒船沿上,揪着他的头发往水中按去,铜钩剧烈地震颤起来,发出轰鸣声,像两只擒住猎物的苍鹰,将庆忌往身后拖去。
庆忌在铜钩的拖拽下发出难忍剧痛的叫声,他的双手紧紧按着要离,要将他淹死在水中,要离拼死挣扎,三次从水中逃出,却又被重新按了回去。
但庆忌的惨叫声越来越凄厉,铜钩刺入地越来越深,周围的士兵惊慌失措,看到铜钩像是一对翩翩起舞的翅膀,带着血色的娇艳,要从庆忌背后破蛹而出。
庆忌终于跪倒在地,他的背一下子岣嵝了起来,鲜血从嘴角渗出。
要离被他按在地上,士兵们一拥而上,要杀了要离,庆忌却忽然笑了起来。
“你敢刺杀我!你这样的人竟然也敢刺杀我!”
要离的面容因浸在水中愈发丑陋,他的眼中此时却闪烁着光,带有癫狂的光。那是一种对名誉的无限渴望,他曾用这个眼神打动了何瑜,此刻他也用这个眼神击败了对手。
庆忌对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评价:“真乃天下之勇士!”、
第43章
庆忌的笑容因疼痛而抽搐,因而显得十分嘲讽,他摇晃着倒退了一两步:“此是天下勇士,都给我退下,岂,岂可一日杀天下二勇士哉?”
庆忌缓缓地倒了下去,他看到周围士兵的脸从四面八方涌入他的视线,或惊恐或哀伤地看着他,他很想说大丈夫死则死矣,何足道哉!
他从没想过会死在要离这样的人手上,要离成功的击败了他的倨傲,他死而无憾。
庆忌想努力抬起手臂,挥动衣袖让周围的将士退去,可却再也抬不起手臂,最后只留下了一句慨叹:“可令要离还复乾国,以襟其忠。”
英雄惜英雄,血染衣襟的时候尤甚。
要离向庆忌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然后起身大喊:“今庆忌已死,吾王何瑜有备而来,庆忌所有军队若愿归顺吾王,既往不咎。若有不服者,斩!”
所以的兵士们在思索片刻后,纷纷臣服于新的君王。
何瑜派往城北的车列阵以待,他沉默地站在水边,也期待着,他看到金色的夕阳中,渡水而来的士兵们向新的君王俯首陈臣,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何瑜沉浸在巨大的狂喜中,以至于他纳降之后才发现,要离不见了。
他询问兵士,一个兵士哆哆嗦嗦递上一封竹简,小声说:“大王,要离已投水而死。”
映入何瑜眼中的是一片血色,上面用血写着这样一行字:“杀吾妻子,以事吾君,非仁也;为新君而杀故君之子,非义也;今吾贪生弃行,非义也。夫人有三恶以立于世,吾何面目以视天下之士?”
何瑜怆然跪倒在地,向东逝的河水拜首。周身的士兵一同跪倒在地,顺着江水,告奠这位天下无双的勇士。
要离投水而死未成,他始终没有发现一双少年的眼睛自始至终盯着他,在他落水之后把他从水里救了起来。
要离看到一个身长玉立的少年站在眼前,他十分英俊,对他微微笑着,仿佛是天上下凡的仙人。
少年不解地看着他,笑得很冷酷:“何必急着死呢?君王正等着赏赐你爵位和俸禄。”
要离仰天大笑,他看到少年身侧伫立着一柄黑色的铁剑,闪着奇异的光泽,吸引着他。
要离朝剑扑了过去,砍断了手足,最终伏剑而死。
周琰在他身侧的小舟上发现了庆忌的尸体。他将两枚铜钩扯出来,将庆忌的身体翻转过来,随后将虹虹的血洒在庆忌的身体上。
像是一盆滚水泼在了熟睡的人身上,庆忌的身体剧烈抽搐起来,他如同蜈蚣一样不断伸缩扭动,身体所有的关节发出错位的声音,周琰站于一侧,看着庆忌的身体不断缩短,缩短,最终缩短到一个侏儒孩童的长度,最后他缓缓站了起来。
庆忌的神情变了,他像个小水怪一样露出顽皮的神色,四处张望着,恢复了童真,冲周琰愉快地笑了起来。
周琰走到他面前蹲下,与庆忌平视。
周琰勾动嘴角以示友好,可惜笑容冷得像块冰,他猛地伸手,从庆忌脑后揪住了他的头发。
周琰一脸铁青:“记住,是我救了你,我现在是你的主人,不听我的话我就再杀了你!”
庆忌发出童稚般清脆的回应:“是,是!”
周琰手中的铜钩缓慢地抵在庆忌咽喉处:“认识这两个铜钩么?看清楚了!他们会盯紧你,替我去找一个人。”
庆忌眨着大眼睛看着周琰。
周琰站了起来:“去找一个二十左右的男人,比我稍微矮一点,眼睛跟这枚戒指的颜色一样,非常罕见。找到之后不要轻举妄动,直接来见我。”
“主人,我怎么找你?”
“这把铜钩跟着你,另一把在我这儿,等你找到人之后,铜钩自会引你回来。找不到我,去城南的渡河边等我,我只给你七天的时间。”
小水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即一投栽进水中,他像一条鱼一样扑腾了几下,迅速消失了踪迹。
周琰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他像往常一样回到了城中,静静地等待消息。
薛大人不在府中,他进宫去了。满城流传着何瑜大破庆忌阴谋的喜事,人们的脸上兴高采烈,此时他们与君王荣辱与共,之前的恐惧早已烟消云散。
何瑜一战取胜,天下震惊。
他一下子从一个暴虐之徒变成了一个雄才大略的君王,至此他扫清了所有隐藏的祸患,在乾国,已再无人能动摇他的地位。
还剩下一个月的时间,周琰知道等何瑜从战胜庆忌的喜悦中回过神来,矛头就会转到他的身上,就会开始疯狂地追问周郢的下落。
七天之后,周琰像往常一样从城外回来,他在庭院中拦住薛竺,直截了当地告诉大人:“我找到他了。”
第44章
薛竺震惊得连下巴都要掉了:“什么……你说什么?”
“我找到他了。”
薛竺大人的震惊无以言表,他迅速扫视四周,一把把他拉过来:“进屋说。”
进屋,关上门,薛大人的眼睛瞪得溜圆:“你找到他了?怎么找到的?”
周琰找了个地方坐下,神定气闲地掸了掸地上的灰:“我以为薛大人会先问我人在哪儿。”
薛大人低声嘟哝了一句:“那我哪儿敢?万一你砍我怎么办?我待会儿再问。”
“既然薛大人不想知道,那我走了。”周琰还没坐稳,顺势就想站起来,薛大人赶紧给他摁住,眉头都皱起来了。
“你要是不想说,也不必找我了,坐下,来来来,坐下!”
“不在乾国。”周琰被薛大人摁回座位,“在大楚。”
薛竺这回的疑问发自内心:“哦?那你是怎么找到的?”
周琰含糊其辞地回答:“要找总是能找到的。”
薛大人沉吟片刻,说:“大楚位于乾国西侧,地大物博,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啊。”
周琰转过来盯着薛竺:“我怎么记得薛大人上次跟我说的是,伍叙大人自大楚逃亡,追兵不断。”
“伍大人所怨恨的是苹君,然而现在大楚的君王是炤君,炤君乃苹君之子。平君虽昏庸无道,可炤君却有明君之风。”
薛竺再次笑了起来,笑得耐人寻味:“为什么会想去那里,你知道吗?”
周琰刚想嗤之以鼻,但薛竺大人又欠揍地补了一句:“天下美人尽出大楚。”
周琰余光瞥了薛竺一眼,薛竺的话前后连一块耐人寻味。
“而且,大楚君王向来好色。老夫上次告诉你,伍叙大人的父兄乃是大楚重臣,官至太傅,你可知其父兄因何获罪?皆因苹君好色,他给太子联姻,娶了别国的公主,可苹君见公主美貌,竟然将儿媳占为己有!伍叙大人的父兄劝说君王以大局为重,惹怒了君王,这才获罪呀。”
“你又可知苹君之父是谁?”薛竺的波浪眉又皱了起来,“灵君。灵君荒淫无度,大修宫殿,广罗天下美女藏于其中。宫中美女为求得君王宠爱,纷纷少食以求细腰,因而有诗云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传遍天下。”
“如今炤君即位,他虽敏而好学,不近女色,可他毕竟与平王有血亲,难免让人心生忧虑啊。若是周郢被拐入宫中,无异于狼入虎穴,不可不防!”
薛竺在关键问题上打了个马虎眼,没告诉周琰,这个炤君现如今才十四岁,就算从小是个色胚,也暂时还处在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阶段。
周琰在感情问题上也是一点都不长记性,他一点就炸,好在脑子转得快,不过话说出口也十分刻薄:“薛大人,大王和伍叙大人皆对大楚有怨恨之心,大王又野心勃勃,你该不会是想怂恿我去灭楚吧?”
“不不不。“薛大人吓了一跳,但他心里一沉,大王未必没有这种想法。
但他连连否认,神情严肃,并且警告:“这种话,在外头万万不可乱说!你只需将周郢从大楚带回,不可惹出其他事端!”
薛竺紧接着长叹一口气:“周琰,你很聪明,但我还是劝你,凡是不要想得这么极端。退一万步讲,灭楚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需要调集多少兵马,耗费多少时日,你想过没有?你一个小孩子能做到什么?”
周琰低头沉默了片刻,回答:“我会去大楚把他带回来,但只能我一个人去,你们不要派任何人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