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琰……你……”薛大人脸色煞白,语无伦次。
“薛竺大人就这么想看我难过?我这么喜欢他。”
薛竺本来又气又怕,听到这句话,他忽然觉得心酸。
“周琰,你听我说。”薛竺大人的声音跟他的眉毛一样抖动,“我知道你在乾国受了很多委屈,我与大王都有亏欠你的地方。但是此次情形不同,大王舍公主之命换周郢,绝不会轻易弃之,更不会太过为难他。你带他回来,薛某可向你允诺,我与诸位大臣定会竭力为他说话。”
薛大人使出浑身解数灭火:“你要往好处想!大王因何舍公主求周郢,自然是为了宏图大业,只要大王有此雄心,一定不会与他为难,你好好想想。”
周琰看着薛竺大人声嘶力竭地在那里劝他,面色阴沉。
他转身离开,没有答应,只留下薛竺大人和一地破碎的木头。
薛大人家里最贵重的家具,在一次失败的和谈中壮烈牺牲,薛竺大人噙着热泪把木头塞进了火炉,炖了一只鹧鸪安慰自己。
虽然周琰没有答应,但薛竺的话的确在他心里引起了剧烈的震动,他坐立难安,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
第39章
等薛竺吃完一只鹧鸪出来,发现周琰忽然不见了。
周琰一个人跑到了城南,紫藤花已经全部凋落,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伫立在烈日之下。周琰穿越那片野麦田,田间的狗尾巴草很高很扎人,在他身边摇晃,他在麦田的尽头看到了一条大道,大道往两侧延伸,通往更遥远的金色麦田,而大道的对面是一条翻涌着黄色泥浆的大河。
周围空无一人,越过野麦田连个茅草屋都没有。周琰在一片深深浅浅的黄色泥土中伫立,这里似乎是乾国的边界,青山绿水在此戛然而止,远方通往尘土飞扬的中原。
周琰犹豫了片刻,他不知道周郢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他现在在乾国吗?还是渡过了这条河,或者沿着这条路走向了别处?
他想渡过这条河去看看,他生活在乾国和百越,甚至在乾国也只在雪堰镇上,连姑苏,梅林都没有去过,更是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于是他往前探了探,河水混浊地翻滚着,看不到任何鱼虾,也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明明这一片地区都是平原,河水却搅动如同沸水,周琰说不上来哪里怪异,他往后退到大路上,往前走去。
搅动的河水中忽然窜出一个人的脑袋,表情凶恶,脑袋下是一条布满鳞片的身体,腹部有彩虹般的光泽,这具身躯的另一头连着的另一个青面獠牙的猛兽的脑袋。
这条龙跳起十几米高,此时这两个脑袋分别龇着牙,猛地从周琰身后俯冲下来。
周琰从身后抽剑的速度等同于他转身的速度,在看清楚“斯人若彩虹”的真面目之前,他已经一剑送了出去。
这一剑正好削下一长条的鳞片,鳞片在太阳下的反光非常刺眼,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噼里啪啦发出爆裂的声音。
周琰剑锋挪了一下,他的第一反应先挡了一下光,还没来得及看清它长什么样,先听见一声娇羞的叫声“啊”,这条龙更加暴躁地冲了过来。
一个猛兽的脑袋出现在他面前,上面叠着另一个稍小的人头,披头散发,看起来丑陋无比。周琰顿时感到一阵恶心,他对于从水里冒出来的人头有一种天生的厌恶,这个东西让他想起章羽,紧接着许多他不愿再想的记忆跟着冒了出来。
怪兽如同一根麻绳似的扭动,它打着滚,再次张开血盆大口朝周琰冲过来。这个怪物仗着自己有两个脑袋,艺高人胆大地冲上前去送人头,周琰也不客气,他一剑刺向怪物的嘴中,却虚晃一剑向边上划去,怪物的獠牙磕断在剑锋上,周琰对准他后半截跟上来的身躯劈下去,干脆利落地把人脑给砍了下来,然后一脚踢回了他另一个大脑袋的嘴里。
怪兽这回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吼叫,他一口咬碎了自己的另一个边的人头,又一张嘴吐了出来。随即它跌落下来,半截身体浸泡在黄水里,水下隐隐弥漫出一片血色。 =逗虰 =
第40章
怪兽咆哮起来:“汝为何如此待我?”
周琰一时愣住,心想这不是您张着血盆大口,哇哇乱叫着先冲过来的么。
周琰沉默地站在那里,他把长剑收起,憋了半天说了一句:“你好自为之。”
“吾今命亡矣。“龙的咆哮声中带着悲腔,忽地像是没气了似的头一歪,倒在河边。
周琰转身要走,没想到刚迈出几步,怪兽忽然又抬起了头。
“昔日一壮士名曰椒丘欣,曾与我在水中打斗数日,与我难分胜负,反被我刺瞎一只眼睛。今壮士取我性命,莫非正是传说中的豪杰要离?”
周琰回过头来,他走到怪兽面前缓缓蹲下:“你是什么东西?”
“我乃山水灵气化作的龙,名为虹虹。”
周琰发出一声冷笑:“哦,那又怎么样?”
他稍顿:“我是要离,又怎么了?”
“你也不过尔尔!”虹虹蓄力一弹,还想抬起头来,被周琰猛地一手按在泥地上,他发出一声怒吼:“不若椒丘欣!”
“我怎么不如他?”周琰瞳孔一收,他的手揪着怪兽的脑袋,抓起一层褶皱,“说,说清楚!”
虹虹因激怒了周琰放声大笑:“天下皆传闻要离乃忠义之人,勇冠天下!曾怒斥椒丘欣与我打斗亡马失御,形残名勇,乃勇士所耻。然壮士今日与我打斗,藏匿兵器于股掌中,使阴毒之计将我重伤,实乃小人也!”
周琰丝毫没有被激怒,他露出一个可笑而怜悯的表情:“不用跟我玩这些把戏,你激怒我无非是想让我杀了你,成全你的美名,然后把骂名栽赃到我身上。”
周琰揪着虹虹的头皮,把他的身体从泥水里拖出来:“所以,现在我不想让你死了。”
黄水河边上的泥土是松软的,周琰就地挖了一个坑,把虹虹扔了进去。
虹虹奄奄一息,他下半截身体在不断流血,血渍很快在泥坑里积起一层,但又缓慢地渗入地下,一直保持着小半个水坑的积血程度,虹虹发出越来越微薄地呼号,他咒骂着要离,周琰在一侧冷眼旁观。
他不是要离,虹虹也不是章羽,但他们彼此错认,在一个虚空的幻影上发泄仇恨。
阳光是如此的刺眼,周琰心中的阴影如同野麦子一样疯狂生长,他知道自己无数次想这样杀死章羽,他的恐惧与愤怒在烈日中灼烧,弥漫在他整个胸腔里,发出爆裂的声音。
二哥,我很想你。
直到午后酷热的骄阳逐渐退去,黄昏充满感伤地从天边爬上来,周琰才感觉到一种筋疲力竭的感觉。
他从路边随手找了块中间凹陷的石头,给虹虹所在的水坑里倒满了水,很有耐心。
“求你……杀了我……我只求……一死。”虹虹的声音沙哑。
周琰脸上难得浮现出温柔的表情:“我每天都会来看你,你不会死的。”
薛竺入夜才看到周琰从不知道哪里的地方回来,周琰主动告诉薛竺,他去城里找了一圈,但没有找到人。
薛竺甚感欣慰,周琰似乎非常饿,他主动向薛竺讨吃的,狼吞虎咽地把半只烧鸡吞了下去,然后喝了三碗水。
周琰在竭尽可能地抵抗任何可能产生的邪念,它们最终都会变成对周郢的思念,像毒蛇一样咬住他的心脏。思念,渴望,恐惧和怨恨交织着扩散到全身,引诱他在一种极度阴暗的情绪中失控。
“薛大人,要离是个什么样的人?”周琰的手指在嘴角轻轻擦去水渍,“好人还是坏人?”
薛竺觉得今天晚上的周琰非常温柔,于是他心平气和地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第41章
“好奇,要离何必无端污蔑大王。”
薛竺笑了:“周琰,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我真心求教,薛大人。“周琰吃完饭往后一躺,“您这么回答我,我就更好奇了,我听说要离乃忠义之士,跟颛勤比如何?”
“此二人截然不同。”
“哪里不同?”
薛竺沉吟了片刻,作答:“颛勤行刺前,大王曾允诺替他照料妻儿老母,而要离则与之相反,他请大王杀死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周琰震惊地一时说不出话。他沉默了片刻,才追问:“为什么?”
薛大人看着他,双手叠在身前,静静地看他,颇为伤感地笑了起来:“人活在世界上,无忧才无惧。亲人得到君王的庇护,或者被君王所杀,都可以让一个人了却心中牵挂,再无人世间的念想。”
周琰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他迷惘地攥紧衣袖,试探着问:“那大王……大王想要的是天下,他……他怎么会愿意自己传出暴虐无道的名声?”
薛大人耐心地解释:“正因为大王所要的是天下,所以他才不会在乎一时的得失。”
周琰摇摇头:“我不懂。”
薛大人的目光在他身上轻轻扫过,发出一声幽微的叹息。
明明已经懂了,否则何以将手指攥得发白?
“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薛大人将碗碟收拢起来,一个个叠好,也将话一句句拆开,说给他听,“今天这些话,老夫跟你私下聊聊无妨,但也只能关起门来说而已。你我有什么资格谈论大王的是非?成王败寇,有些话只有胜者有资格说,所以先要让自己成为胜者,一时荣辱得失,过眼云烟罢了。”
门外传来阵阵蝉鸣,夜渐渐深了,薛竺将桌上的碗收起,他的声音在高亢的蝉鸣中低沉又显得苍老。
他慢慢地对周琰说:“你觉得要离沽名钓誉也好,侠肝义胆也罢。现今天下豪杰并起,大丈夫存于世间,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无非只是想在千百年后的史册上,留下英雄二字。至于其中种种波澜曲折,怅惘悲苦,后人所见也不过笑谈耳。”
薛竺收拾好东西,催促周琰离开:“不去外面捉几只知了?”
周琰走入了屋外的夜色中,他抬头所见歪脖子树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深绿色,上方有一轮弯弯的明月,远处是一些低矮的灰色石墙。
而整个世界被蝉鸣声卷入其中,这些小虫在声嘶力竭中试图将整个夜晚四分五裂,在周琰心中引发了巨大的回音。周琰听到持续的轰鸣声在耳边响起,那是和白天相似的爆裂声,像是在他心中炸开了一个无尽的黑洞,在这一瞬间他感到失去了所有的感觉,一切落入永恒的空寂。
周琰觉得全身的骨头要被活生生碾碎,他并不清楚这是心碎的某种表征,他彼时天真的以为只要熬过去,等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一切都会回复如初。
周琰雷打不动地每天去城南看虹虹,虹虹并没有死,但他比死亡更痛苦,在一个畸形的土坑里承受着烈日的暴晒。
周围一片区域因为虹虹的存在寸草不生,但大约过了十天半个月,那个土坑周围长出了一片青葱的嫩草,边上还连着一片叫不出名字的小花朵。
虹虹的血似乎能浇灌植物,周琰对它更加感兴趣了。他搬来一个小水缸,将血液收集起来,虹虹早已无力反抗周琰的折磨,他蓄力只是为了辱骂要离。
“你不知道。”周琰在一个感伤的金色黄昏,将一勺泥水浇在虹虹头顶,故意告诉他:“我是从牢里逃出来的。”
五天前,一个下着小雨的夏日,乾国街头出现了迄今为止都众人胆寒的一幕,乾王何瑜公然将要离的妻子和儿子押入囚车,在市集最显眼的位置,用烈火焚烧致死。
女人和孩童临死前的惨叫让所有人为之恐惧。君王的残暴深入人心,全城的百姓们处在极度的惊吓之中。而要离在听闻妻儿丧命之后,再也无法忍受君王的残忍,他当夜奋勇从囚牢中杀出,一路上高呼着,咒骂着何瑜,逃亡出城。
要离逃亡时是半夜,那时天空下着细雨,一个男人在细雨中呼喊,很多孩子因此开始了对黑夜不可名状的恐惧。
他的嘶吼传遍了整个城中,让彻夜吵闹的蝉都安静了下来。周琰听到那个声音肝胆俱裂,他相信那一刻所有的愤恨和悲伤都是真实的,跟他所处的这个夜晚一样真实。
要离失去了一切,要离成为了一个英雄。
第42章
要离逃亡,何瑜并没有去追,这位壮士流落他乡,因此引发了所有其他诸侯怜悯。
他们纷纷对他施以援手,以此间接地表达对何瑜的谴责,天下义士以援助英雄为傲,即便是周琰足不出户,也能听到各种各样的传闻,他只要多留意,就能知道要离去了哪个地方。
要是找二哥也这么容易就好了。
要离最终去了了卫国。周琰想起一件事,昔日王廖的儿子庆忌在何瑜上位之后,也逃往了卫国。他很容易就想通了整个事件,何瑜要杀王廖之子庆忌,而要离埋伏到庆忌身边,得到他的信任并不容易。
因此这个渴望名誉的勇士,和这位野心勃勃的君王共同设下了一个圈套,要离故意诋毁大王,何瑜则杀死了他的妻子儿子,甚至斩断了他的一条手臂,让他在身陷绝境时投靠庆忌,取得他的信任。
只要够残忍,似乎就可以无往不胜。
周琰曾在远处望见过一次要离的身影,他脸上没有表情,身躯屹如同一尊石像屹立着,虽然低矮,但不可动摇。
他一勺水一勺水地浇下去,回想起薛竺大人跟他说的话,有的人活着就是为了悲壮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