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和卡文泽尔一同走进屋来。族长老当益壮,半年不见,脸色更加健朗。他身着山民的传统服饰,十分朴素,与身边锦衣华服、身材略显臃肿、脸色暗淡的中年男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两人是如此的不协调,可此时却肩并肩站在一起,关系似乎十分友好。“族长,卡文泽尔大人。”维洛瓦见状低头鞠躬,心底却琢磨不出族长这是在唱哪出戏。先开口的是卡文泽尔。他一面伸手要拉维洛瓦一面笑起来:“维洛瓦大人,欢迎欢迎。从前在宴会上见过您几次,但都没有缘分与您攀谈。现在这离近了一看,果然是帝国首屈一指的美人啊。”卡文泽尔语气油腻,眼神更油腻。维洛瓦有意躲开了卡文泽尔的拉扯,走到组长身边:“您什么时候来帝都的?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好准备……”族长神色冷峻,似是不悦:“你在帝都工作繁忙,我怎么好意思打扰?”维洛瓦知道族长这是在讽刺自己,脸上一阵燥热,低下头去。此时族长转头望向卡文泽尔:“大人,既然人已经齐了,来谈谈我们合作的正事吧。”
“合作……什么合作?”和卡文泽尔合作这种事,维洛瓦还是第一次听说。“哦,是这样的。”卡文泽尔解释,“我在流放的时候受到了山民的许多照顾,和族长大人成了朋友。于是我们就合计了一件事,想找您商量……是关于帝国未来的事情。”他说着走到茶几边挑了个又大又红的果子,递到维洛瓦面前。
维洛瓦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接过来,脸上仍然带着戒备。卡文泽尔也不生气,自顾自咬了一口水果:“帝国现在的情形,想必您已经很清楚了。陛下打定主意和我们这些大贵族和你们这些异教徒作对。大家劝也劝了,吵也吵了,可陛下心意已定,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但是,大人您想一下,这偌大一个帝国,还不是靠各地的贵族乡绅,还有像您和族长大人这样的异族官员分别管好自己的地盘,才能繁荣昌盛、经久不衰?要是把我们的权力都收回去,都交给教会,或者干脆都交还给陛下,这国家要怎么管呢?我不相信天下有谁有那么大的力气,能事无巨细地把这么大的一个国家管理得井井有条。就算是有,所谓过慧易折,恐怕这人啊,也活不了太久……”卡文泽尔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斜着眼望向维洛瓦。维洛瓦听出卡文泽尔话中有话。他将双手抱在胸前:“大人您想说什么,不如直说吧。”卡文咧着嘴,鱼尾纹中挤出了一丝虚情假意的笑来:“维洛瓦大人,有些话,说出来就没意思了。”“您不说,我又怎么知道您想干什么呢?我又不会读心术。”卡文泽尔靠到维洛瓦身边来,脸上依旧带着假笑:“维洛瓦大人冰雪聪明,怎么会猜不出咱们想说什么呢?”维洛瓦眯起眼,望向族长。他心里本只有一个可怕的猜测,可当他从族长眼中寻到了杀气,他立刻意识到,他多半是猜中了。他猛地站直身子,头上渗出冷汗来:“你们难道是要……要对陛下……”维洛瓦说着,抬起拇指在脖子上抹了一下。
卡文泽尔连连摇头:“怎么会,我们怎么会做那样大不敬的事情?而且打打杀杀的,太暴力了。我们只是在想,也许陛下操劳国事辛苦,会忽然病倒。俗话说,病来如山倒,陛下这一病,估计就好不了了……陛下一去,皇室的血脉就只剩下了菲索斯殿下。也许我可以扶持殿下登基,而山民也会帮忙——这样殿下当了皇帝,自然不会与我等贵族为难,也不会对异教徒征收重税。这结果,对殿下好,对我好,对您和您的族人也好……您觉得呢?”
“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维洛瓦一口回绝道,“先不说你们要如何闯入防备森严的皇宫给陛下下毒,就说菲索斯……菲索斯虽然心性耿直,但不是傻子!如果让他知道是你们谋害了他的兄长,他不但不会跟你们合作,还会亲族取了你们的性命,让你们给他的兄长陪葬!”维洛瓦话说得很重,卡文泽尔却没有被吓到:“您别这么激动……皇宫的事情,我自然有办法。至于菲索斯殿下——这不是有您在吗?您和他关系那么好,还能劝不住他吗?”
“你让我骗菲索斯……绝对不可能!”维洛瓦怒喝道,“我是绝对不会对菲索斯说谎的!”
“哎哎,别说得那么难听嘛。谁也没叫您撒谎,只是这同一句话,说的方式不一样,听在人耳朵里的效果自然也不同——这个道理,祭司大人不会不懂吧?”卡文泽尔不愧是混迹政界多年的老狐狸,说起话来密不透风,一点把柄都抓不到。维洛瓦被软钉子怼得说不出话来,干脆扭过头去:“不行,这个计划我不同意!”此时族长走上前来:“维洛瓦,不要任性了!”
“族长……”“你知不知道皇帝最近颁布的这些政令对山民们意味着什么!我们都是山神的孩子,要孩子抛弃母亲去做别人家的走狗——这种事,山民是万万干不出来的。可如果不改信仰,上缴给帝国的税收和粮食就会让我们陷入极度困窘的状况……维洛瓦,你难道忘了自己当初的誓言了吗!”族长声色俱厉,维洛瓦禁不住抖了三抖:“誓言我没有忘记,只是现在还没有到动用武力发动政变的时候。”
“不先下手为强,难道还等着皇帝手下的宗教骑士团壮大起来吗?”“可是……政变这种事,风险太大了……”族长咄咄逼人,可维洛瓦仍旧不愿顺从。于是族长只好搬出杀手锏来:“哼,别诓我了!我知道你是为了菲索斯……我看你和菲索斯那小子风花雪月时间长了,早就把族人忘到脑后去了!”
“我没有……”“那我之前叫你离开菲索斯另觅靠山,你为什么不听?”
“我——”维洛瓦拧着眉头与族长对视,心里有万般委屈却说不出口。此时,卡文泽尔恰到好处地插嘴进来:“好了好了,都是自己人,大家别吵架,别吵架哈。”他丢了果核蹭蹭嘴,踱步到两人中间,“依我看,两位都是为了帝国好,为了族人好,只不过想法不一样而已。维洛瓦,如果你觉得把菲索斯殿下搅进来不妥,咱们就不带他了。你呢,也不用做别的事,帮我们把殿下稳住就好。剩下的就交给我和族长大人,你看如何?”眼看那臃肿的男人又要蹭上来,维洛瓦又警惕地往墙角退了退:“你们……果真下定决心要对陛下出手?”族长板着脸点点头。“什么时候动手?”
“如果没有差池,陛下大约是活不过今年的丰收祭了。”卡文泽尔笑道。维洛瓦掐指一算,丰收祭,那不就是七天以后吗?这么大的事情,肯定不是临时起意。族长和卡文泽尔估计早有了预谋,现在才告知自己,多半也是害怕自己会不同意,或者搞出什么乱子吧……看来这两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相信自己……见维洛瓦依旧是一脸不情愿,族长再次端出了作为长辈和上司的架子:“维洛瓦,这件事已经定下来了,你是山民的祭司,没有权力拒绝!”维洛瓦抿着嘴沉默些许,抬起头时神色已镇定下来。他没再拒绝卡文泽尔伸过来的手,反而露出迎合的笑容:“既然两位大人已经拿定主意,维洛瓦愿意听从差遣。”
。。。
维洛瓦回到宅邸的时候,天色已经向晚。侍者们在长长的走廊上点起烛火,火光摇曳,人影幢幢,维洛瓦感觉心里烦乱极了。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琢磨接下来该怎么办。无论族长和卡文泽尔的计划成功还是失败,接下来帝都都会迎来一段很长时间的动荡。
现在,一边是他需要保护的族人,一边是菲索斯,他要怎么做才能保证两者都能不被棋手们引起的战争波及,安稳地度过这次劫难?走廊外庭院中的花朵不知秋风已起,依旧开得热闹放肆,维洛瓦感觉脚步变得无比沉重。他刚进书房,菲索斯便迎面走了过来,看上去精神抖擞,心情不错:“你刚才出去了?我找了你半天。”
“山民那边有些事情需要处理……”维洛瓦一面含糊其辞,一面脱掉外袍。袍子上还沾着卡文泽尔府邸里那名贵熏香的味道,他皱了皱眉,心虚地将袍子扔到身后,“那个,我有件事想找你商量。”“真巧,我也有事要找你商量呢!”菲索斯拉着维洛瓦在窗边坐下,从琉璃盘里挑了一串葡萄递到维洛瓦手里,“什么事,你先说吧。”维洛瓦揉捏着手中的葡萄:“还是你先说吧……”菲索斯感觉到维洛瓦不太精神,但也没有多想。他提起另一串葡萄,咬下最底下的一颗:“刚才皇兄召我进宫了。”“啊?真的吗?”维洛瓦有些吃惊。要知道这几个月皇帝一直晾着菲索斯,这还是迪亚娜的事情后皇帝第一次主动召见菲索斯,“他……找你有什么事?”
“他呀,一开始只是聊了聊家长里短的,但我知道他目的肯定不止这些。”菲索斯笑道,“果然,他后来遣散了旁人,私下告诉我,他准备明年开年以后恢复我的兵权。”“真的?”这可让维洛瓦更吃惊了,“陛下不生你气了?”
“他说从前的事情他不想再提了,要我以后自己注意——啊,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菲索斯跳起来坐到维洛瓦的一边,差点没把维洛瓦从椅子上挤下去,“你知道吗,他这次准备派我去帝国北部!”
“北部?难道是说……”
“他准备让我负责统帅帝国的北部军团,而北部军团的驻地就在雪山脚下,在山民的部落附近。”菲索斯说到这里两眼放光,“这样一来,就算你明年要回山里,咱们也不必分开了!”要是放在今天上午拜访卡文泽尔之前,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哪怕维洛瓦知道皇帝这么做并非是真想成全他和菲索斯,而是为了震慑帝国北境的少数族裔,可只要能跟菲索斯在一起他就已经别无所求了。
可是现在,对于得知刺杀计划的维洛瓦来说,再甜的蜜糖也化作了苦酒。“啊……是吗……那,那可真是太好了。”维洛瓦尽力敷衍着,可说起话来却是魂不守舍、口不对心。菲索斯终于发觉了恋人的异状:“你怎么了?从刚才开始脸色就不好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没什么……大概是刚才路上吹了点风。”维洛瓦拧下一颗葡萄,拨了皮塞进嘴里。葡萄果肉很甜,但他却一个不小心咬到了苦涩的葡萄籽。菲索斯头顶冒出一个问号,但他知道维洛瓦不愿多言的话问了也没用,便话锋一转:“哦对了,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刚才?”维洛瓦回过神来,“嗯……是这样的。你丰收祭有什么计划吗?”“丰收祭?”菲索斯想了想,“往年这个时候我都在军营,大家没有过这个节的习惯。”“可丰收祭是帝都的重要节日,帝都人除了狂欢还会走亲访友什么的……到时候一定很热闹。”“真的么……”菲索斯不喜欢帝都社交界的那些繁文缛节,听到“走亲访友”四个字,脸就皱了起来。“你要是嫌麻烦,不如我们离开帝都,去之前陛下赏你的温泉行宫住一段时间,你觉得怎么样?”维洛瓦顺水推舟地建议道。“你想去那儿吗?”菲索斯用手撑着下巴,歪着头笑盈盈地望着维洛瓦,“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我……”维洛瓦别开头,望向窗外沉沉暮色中初升的月亮,“要是我们能就这么逃走,该有多好啊……”菲索斯皱眉:“逃走?为什么要逃走?”维洛瓦抬起眼眸,在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和菲索斯脸上的担忧后,连忙慌张地摆摆手:“没、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帝都最近乱糟糟的,偶尔出去透透气也不错。”
“嗯,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感觉大家都需要找个借口好好放松一下——我们就去温泉行宫吧,我记得行宫附近有一片原野很适合打猎,到时候我们可以好好玩几天!”见菲索斯并未起疑,维洛瓦小心地松了口气。他私下谴责自己,怎么就这么不注意地把真心话说了出来呢。
可大概正是因为说出了真心话,他心里反倒比之前好受了一些。要是能放下作为祭司的身份、放下族人的期待、放下所有责任的牵绊和利益的纠葛,就这么和菲索斯一起逃走,浪迹天涯,逍遥快活,那该有多好啊……
第六十章 是谁真心错付
菲索斯和维洛瓦于丰收祭的前一天启程。温泉行宫距帝都本有一日路程,他们只带了几名亲近的侍卫,一行人轻装快马,只用了半天就到达了目的地。菲索斯见时间还早便张罗着要去打猎。
侍卫们都是跟随菲索斯多年的战士,主帅一忽悠,大家自然都跃跃欲试。一群精力旺盛、伸手了得的年轻人冲进林子里,毫不意外地把满载而归。年轻人们在营地里点起营火,将打来的野猪退了毛、去了内脏后架上烤架,又就地取材地找了些野菜过来搭配。维洛瓦没有参与打猎,但却捕到了好几条河鱼并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壶上好的烈酒,说是山民们酿造的极品美酒。大家喝酒吃肉,跳舞唱歌,好不快活。维洛瓦带来的那壶酒比想象得还要烈,年轻人们没一会儿就喝得东倒西歪,等到了深夜,所有人都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除了一个人。最先睡去的维洛瓦坐起身来,深秋的夜风已有了几分彻骨的凉意,维洛瓦望着头顶的月亮,酒彻底醒了。他提起脚边被他下过催眠药的酒壶晃了晃,酒已经被喝了个底儿朝天。
可见这些年轻人对他这个外族人毫无戒备,想到这里,他脸上浮现出愧疚的神色。他取了斗篷帮菲索斯盖好,又从怀里掏出一封早已准备好的信塞在菲索斯肘下。这是他早已准备好的陈情信,也是一封告别信。无论所谋之事成功与失败,他都已经隐瞒并欺骗了菲索斯。这样的行为违背了两人在一起时的约定,所以他已经没有资格继续呆在菲索斯身边了。他不求菲索斯原谅,只希望菲索斯看了信,能够了解他的一片苦心。维洛瓦踮着脚尖,小心从睡得横七竖八的年轻人们身边蹭到门口,出门时又忍不住回头朝菲索斯的方向望过去。菲索斯睡得酣然,眉头舒展,看不出丝毫哀愁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