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把你怎么样了?”迪亚娜颓唐地低下头去:“教会的人几次三番来劝我入教,我气不过,把他们赶了出去。结果您也看到了……教会给我按了个逆反罪的头衔,抄没了我的家产还想取我性命!”菲索斯不是女人,可他嫉恶如仇,最看不惯那些躲在暗处言语伤人的小人,他听到此处,脸上已写满了愤怒:“皇兄呢,皇兄没帮你主持公道吗?”“陛下?”迪亚娜无奈苦笑一声,“他告诉我,只要我愿意入教,从前的罪过就可一并免去。”
“那你为什么不……”迪亚娜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提问的维洛瓦:“祭司大人,您会放弃自己的信仰,加入一个侮辱你的人格,贬低你的存在的宗教吗?”维洛瓦想了一下,缓缓摇摇头。就算是为了生存,有些东西也是不能舍弃的。因为舍弃了它们,人就不再是人,而是变成了圈里的牲口、机器上的零件……此时菲索斯站起身:“你在我这里好好休息,我去找皇兄理论!”但迪亚娜却阻止了他:“不,您不能去。”女人抬手挡住菲索斯的去路,“在我的这件事上,陛下已经下了死心。他打定主意要拿我当反面典型,您现在帮我说话,就是在把火往自己身上引!”
“可是——”菲索斯说着望向维洛瓦,见维洛瓦眼中也是否定的神色,于是把后半句话咽回了肚子。他自知自己虽然和皇帝是兄弟,但在揣测兄长心意上却不及维洛瓦。既然维洛瓦不同意,那么此时也许的确不该鲁莽。迪亚娜走到窗前,望着远处压抑着暴雨的灰黑乌云:“如果您当我是朋友,就请送我一匹马吧……我会连夜离开,从此再不踏进帝都半步。但愿陛下能这样放过我,也放过我的家人和家奴们……”见迪亚娜神色暗淡,万念俱灰,菲索斯想要劝解两句,可终究是开不了口。他召来侍卫,给迪亚娜备了一匹脚程最快的马,临行又送了她不少食物和金钱,找人护送她离开了宅邸。迪亚娜出门的时候,街上忽然刮过一阵夹着雨水气息的冷风。
“要变天了……”维洛瓦说着挨到菲索斯身边,抓住菲索斯冰凉的手。菲索斯搂住维洛瓦的腰,两人就这么沉默着,看着迪亚娜的背影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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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索斯被迪亚娜的事情弄得心情不好,自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里,而维洛瓦更是有许多公事要办。等两人再见面,已经是晚饭的时候了。厨师长大概听到了什么风声,今天准备的都是菲索斯喜欢吃的菜。然而望着一桌子美食,菲索斯依旧是提不起什么兴趣,只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就要离席。
就在他要走的时候,宅邸里忽然来了一名皇家内侍,传皇帝的话,要菲索斯立刻去一趟皇宫。菲索斯和维洛瓦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里找到了疑惑和不安。可皇帝有令,菲索斯无法违抗。
他换了套便装,和内侍骑马去了皇宫。两人路走到一半,天上就下起了瓢泼大雨。菲索斯加快脚步进了皇宫,斗篷和头发上还是被淋湿了。他掸着头上的水进了大殿,刚走了两步就闻到另一种令人不安的气味。
这种气味他很熟悉,这种泥土混着血腥的气味让他想起战场。这味道本不该出现在皇宫中,违和感让菲索斯紧张起来。他眯起眼,向大殿深处望去。皇帝就站在王座边,脚下则匍匐着一具躯体。血是从那具躯体身上流出来的。
他,或者说是她被包裹在一条暗色斗篷下,只有一只苍白无力的手从斗篷里伸出来,指尖与皇帝的鞋跟只有一厘远。当菲索斯看清楚盖在躯体上斗篷正是自己送给迪亚娜的那条时,惊愕、恐惧、愤怒、苦楚,还有许多说不上来的感情从心底喷涌而出,编织成漆黑的锁链,将他的双脚锁在了原地。“怎么了,不上来看个清楚吗?”皇帝背对着菲索斯,声音冷如冰霜。“皇兄……你……杀了她……”沉默了许久,菲索斯才缓缓吐出一句不成文的话。
“你为什么要杀她!”皇帝回过头,眼中带着五分睥睨与五分怒意:“菲索斯!这就是你跟我说话的态度吗!”皇帝一怒,连远处端盘子、摇扇子的侍者都僵在了原地,可菲索斯却毫无畏惧。
他快步走上前来,一把抓住皇帝的衣领:“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要杀她?!”皇帝先是被菲索斯的僭越惊到,但很快便镇定下来。他打了个手势,立刻有两名黑衣人从大殿立柱之后闪现出来,掏出武器将菲索斯逼离皇帝。皇帝整理了一下被抓乱的衣领,沉下一口气:“菲索斯,该提出疑问的应该是我……你为什么要帮她?你难道不知道我已经下了通缉令了吗?”菲索斯摇着头,没有回答皇帝的提问:“她……她都已经决定离开帝都了!你为什么还不放过她!她对你到底有什么威胁,为什么一定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她!”皇帝冷笑一声:“菲索斯,我幼稚的弟弟……你只是听她自辩两句就信了她的鬼话吗?你知道她离开帝都是去干什么吗?是去搬救兵!你知道她搬救兵是要干什么吗?是要发动叛乱!”皇帝一面质问一面靠近菲索斯,他身上的戾气逼得菲索斯摒住了呼吸。可就算如此,菲索斯还是不愿相信皇帝的话,他见过迪亚娜离开时的样子,那样一个颓唐失落的女人,绝不可能还有力气去搬什么救兵、发动什么叛乱!“不,迪亚娜不是这种人……”菲索斯摇着头否定道,“她不可能做这种事情!”“她是哪种人,我比你更清楚!”皇帝走到菲索斯身侧,故意撞了一下他的肩膀,“她,还有和她一伙的那些贵族,对我的政策不满已久……我好心给她留了后路,劝她入教,她却将我的使者赶出门去。
不仅如此,她还私下里花钱资助那些反对我政策的军队将领,跟他们搞在一起——要说她没有反心,又有谁会信?”菲索斯咬着牙沉默不语。迪亚娜的确有几个军队里的情人,但要说她是为了谋反才和那些人在一起,就实在太捕风捉影了……
“还有你,菲索斯!”皇帝说着盯住菲索斯,眼里与窗外同时落下了雷霆,“你这次也太让我失望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与背叛无异!”菲索斯心里本也怒气冲冲,可“背叛”二字实在太锋利,就像两根尖针狠狠刺进了他心口,让他一时竟忘记了自己的愤怒。他猛地抬起头,一脸难以置信:“我没有那个意思——”“那你为什么要帮她?为什么不把他交给教会或者交给我?”
“我……”皇帝的愤怒如暴雨袭来,菲索斯舌头打结,一时不知该如何自辩。他低下头,攥起拳头,“我当她是朋友……”
“朋友?哈……”皇帝翻了个白眼,“那我又是什么呢——告诉我,我是什么?一个无所谓的旁人吗?”
菲索斯纠结了许久,才低声回答:“您是我的亲人,我的兄长。”“还有呢?”“我的……君王。”皇帝微微扬起下巴,似乎终于满意了。他停止了责问,停止了对菲索斯冷漠的凝视,松了口气:“……你知道就好。”
“可是皇兄,迪亚娜她……”皇帝回头,又是一道锋利的眼刀。菲索斯只好住嘴。他知道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可就这样把迪亚娜的尸体晾在这里,他还是于心不忍:“至少让我把她埋了吧。”
“不行。”“兄长??”“我会砍下她的头挂在城墙上,让所有人都知道,背叛者会是什么下场。”皇帝这句话像是无心,菲索斯却听出了针对自己的意思。他感到一阵电流从胸口窜过,带来了一阵令人窒息的心梗。“你回去吧……”皇帝朝菲索斯摆摆手,“看在你是初犯,这次我就不追究了。”菲索斯咬着牙朝皇帝行了个礼,转身朝门口走,刚走两步又被叫住。皇帝此时已坐回到了他的王座上,脸隐藏在烛火照不到的阴影里:“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应该好好休养。军队的事情你不要管了,明天把军符还回来吧。”
第五十九章 阴谋的獠牙
菲索斯被免去军职一事在帝都引起了轩然大波。和卡文泽尔或是迪亚娜不同,作为抗击蛮族的英雄,菲索斯在帝国人心中地位崇高,因此虽说是被罢免,菲索斯的住处却比从前更加热闹了。来拜访的人中,看热闹的有,落井下石的有,打探消息虚实的也有,当然,也不乏真正仰慕菲索斯,想要替他鸣冤或是替他出头的。但无论是哪种人都没能见到菲索斯的面。菲索斯拒不见客,每日只知道纵情美酒与歌舞,对朝政更是只字不提。
旁人只道菲索斯是舍不得权势,可维洛瓦清楚得很,菲索斯并非舍不得这些身外之物,他只是在自责和后悔,自责当初没有留下迪亚娜,后悔当初面对皇帝的责备没有再努力争取一下,如今只能眼看着迪亚娜的人头被挂在城门之下,听着“帝都妖妇”的流言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最津津乐道的谈资。
维洛瓦不知该如何安慰菲索斯,面对这样的事情,语言是苍白而无力的。于是他只好尽可能多地分出时间来陪在菲索斯身边。两人相处时不谈时事,只聊些风花雪月、诗歌神话,或是一起去郊外散心,在原野上打个猎露个营,或是干脆驱散了佣人、褪去所有衣物,就这么赤裸着倒在床榻上,昏天黑地地拥吻与作爱。从前因为有公务在身,菲索斯和维洛瓦之间总是免不了争吵。如今没了虚头八脑的头衔和不得不思考的朝堂大事,两人的关系反而变得纯粹,自然也就更亲密了。
然而,这样的日子也没能持续太久。山民派来的使者,找上门来,传达了来自长老的口信。长老们认为菲索斯的失势连累了维洛瓦,导致如今皇帝对山民的态度也大不如前。长老们要求维洛瓦尽快离开菲索斯,在帝都如今正当红的政客中另觅靠山。维洛瓦失眠了一整夜后给长老们回了信,劝说长老们收回成命。
他劝说道,虽然菲索斯如今被皇帝惩罚,但毕竟是皇帝唯一的亲人。
皇帝虽然心狠,但绝不会对自己的亲人下杀手。更何况如今帝都局势风云变幻,谁能笑到最后仍未可知,在这个时候抛弃菲索斯另寻出路,并不是一个好时机。维洛瓦把信的内容改了又改,尽可能表现出冷静与理性。可他知道,他的文字能骗得了一时,却骗不了一辈子。
而且长老们的忧心忡忡并非没有道理,新的征税政策导致山民明年要向帝国缴纳的税赋是往年的三倍。如果交不出钱,就必须允许帝都的教士在山民的领地里开坛布道。到了那个时候,山民们面临的,将是帝国经济和信仰的双重压力。维洛瓦知道,为了自己的族人,也为了自己能继续和菲索斯在一起,他必须做些什么。帝都的局势在秋天到来时又起了变化。原本被皇帝贬黜流放的卡文泽尔重回帝都。
这一次,他脱掉了往日的华服,换上了一身朴素的教士服,遣散了从前鞍前马后服侍他的众多仆从,只留一人跟在身边。他进了城门便下了马,托着一副略显臃肿的身躯,每走几步就要亲吻一下胸前的圣像,俨然一副虔诚教徒的样子。他回到帝都,不急着去自己的府邸,而是先前往了大圣堂。据说当卡文泽尔见到教士,二话不说直接跪倒,捶胸顿足地述说着自己过去的罪过,痛哭流涕地祈求神明的原谅。
那架势,简直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维洛瓦听到此处便打断了下人添油加醋的描述。卡文泽尔这样夸张的表演也就骗骗街头的吃瓜群众,维洛瓦禁不住在心底咒骂了一句。这只老狐狸,为了回帝都还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可这二进宫多半没好事,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维洛瓦张罗着去打探卡文泽尔的底细,然而还没等他动身,卡文泽尔自己却派了传话的过来,邀请维洛瓦私下里会面。“大人是来找我?不是菲索斯吗?”维洛瓦满心疑问。“大人指名找您,还提醒小的,这件事不方便让菲索斯大人知道……”传话的人回答。
这话让维洛瓦疑心更重了。出于警惕,他想要拒绝卡文泽尔的邀请,传话人却在此时往他手里塞了一条便签。维洛瓦展开便签瞥了一眼,立刻变了脸色。便签上的消息是用山民们的方言写的,字体他也认识,是族长。维洛瓦立刻反应过来,一向与自己没有交集的卡文泽尔为什么一回帝都就要与自己私会了。“难道族长和卡文泽尔大人……”传话人压低声音:“大人既然知道了,就请跟小的来吧。”有了族长的手信,维洛瓦没有了拒绝的理由。他跟着传话人从后门离开菲索斯府邸,在集市上转了几圈,确定没有人跟踪后上了一辆马车,抄小路来到了卡文泽尔位于帝都郊区的府邸。这府邸从外观看朴实无华,简直就像教义中走出来的样板房。但一进屋里,帝国贵族哪种奢华的生活气息便扑面而来。
大理石地板上铺着花纹繁复的织锦地毯,做工精细的茶几上摆着银盘,盘子里装满了新鲜的时令水果。香炉里点着的熏香甜而不腻,一闻就是东方来的高档货……很显然,卡文泽尔大人虽然声称自己奉主感化,虔诚信教,但私下里却并没有遵守教会定下的那些清规戒律,反而比从前更加奢靡张扬了。望着墙上挂着的重金打造的圣像,一阵强烈到让他想要吐出来的厌恶感袭上维洛瓦心头。他发现,这世上还真有人能为了利益将自己的信仰和灵魂出卖得如此彻底,或者说,所谓的信仰,也不过是他们拿来攫取利益、排除异己的手段而已。这种人活得如鱼得水,迪亚娜那样对信仰和自我无比真诚的反而成了亡魂。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啊……维洛瓦心里烦躁,一刻也不想在这座宅邸里多呆。他正转身想要离开,身后的门却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