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线在空中飘着,隐如春日阳光。这是一种精巧的魔法追踪术,施术者将引信,也就是这条丝线缠在文森特身上,企图借此探知文森特身边发生的一切。在菲索斯将丝线从文森特身上捡除之时,施术者就应该察觉到自身暴露了。可直到现在,这丝线依旧安静地躺在菲索斯手心里,只要菲索斯愿意,就可以顺着丝线找到施术者的所在地。这种行为与其说是大意的失误,不如说是一种大胆的邀请。菲索斯扯了扯丝线,金线立刻发出一种竖琴般悦耳的颤音。
“哼……真是无法拒绝的邀请……”菲索斯化作一只黑鸟,嘴中衔着丝线飞出窗户。他乘着柔软的春风展翅,丝线没有把他引回到市中心,而是带着他一路向东,飞向S市的郊区。脚下景色逐渐变化,城市消失,自然回归,丝线最终将他引到一片森林前。菲索斯在标着“私人林区,闲人勿近”的指示牌边降落,重新变回人类的躯体。指示牌之后,染了铁锈的黑色大门半开着,森林中吹出一阵冷风,高强魔法因子像花粉一般在风中沉浮,令菲索斯感到有些窒息。
“我倒要看看你是什么牛鬼蛇神。”菲索斯自言自语着走进铁门,那扇看似沉重的大门则在他进入的同时关上。一条灰色小路通向森林深处,在那条路尽头,在摇曳的幽邃树影后,似乎立着一座建筑。现在退路已经没了,菲索斯沉了口气,迈开腿向那栋建筑走去。周遭景色随着他的前进缓慢地变化起来,在经过最初一段不见天日的路程后,一些午后的金色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漏下来,原本寂静无声的林子里也传来了鸟儿的鸣叫。远处逐渐明亮起来,菲索斯知道出口就要到了,禁不住加快了脚步。
就在此时,光芒中飘来一阵甜腻的花香。菲索斯警惕地捂住口鼻,紧接着一阵耳鸣袭击了他,剧烈的头痛让他不得不低下头去。菲索斯张开防护魔法等待着敌人到来,可他预计中的攻击并没有出现。“大人……将军大人?”头顶传来一个女的声音,菲索斯直起身,见一名身着白色长袍的女性正站在他面前。女人脖子上挂着的黄金项链显示着她身份的尊贵,她一手搭在菲索斯肩上,一手握着酒杯,面露担忧,“将军大人,您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菲索斯四下张望,森林不见了,午后阳光不见了。
现在时值夜晚,他正站在一所豪华的宫殿中。周围的人们香衣鬓影,熏风中飘来旖旎的乐声和诱人的酒香。“这是什么地方……”“将军您这是在拿人家开玩笑吗?”女人捋着鬓角卷曲的红发,咯咯笑起来,“这儿是皇宫宴会厅啊,您可是今晚庆功宴的主角呢。”“庆功宴……”被女人提醒,菲索斯想起了前因后果。他率领帝国军队大胜蛮族,前些日子刚刚凯旋。皇兄出城门相迎,并为他召开了这场聚集帝都名流的庆功宴。女人为菲索斯斟了一杯酒,笑盈盈地递到菲索斯手里:“将军接下来可有安排?我的庄园里新来了一批异族奴隶,各个都是上等货色,将军要不要赏个光?”这风姿绰约的女人名叫迪亚娜,是帝国出名的富豪和大贵族,以豢养各种绝色性奴(男女老少人兽均有)出名。
她在男人们掌权的元老院中声名狼藉,但菲索斯记得她曾在自己年少时候出手相助,并为这次远征提供了一大笔经费,可以算得上是这暗潮涌动的帝都中少有的朋友兼恩人。“感谢您的邀请。但恕我这次不能赴约。”菲索斯接过女人的酒,“我已经和维洛瓦有过约定,我的身体和心灵现在都属于他一个人。”
迪亚娜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妩媚地笑起来:“能拴住将军的身心,这位维洛瓦大人可真叫人羡慕。将军什么时候给姐姐介绍一下?”“他今天也来参加宴会了,一会儿我带他去见您。”菲索斯爽快答应。“那真是太好了。”迪亚娜往菲索斯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听说山民信仰的宗教将性爱当成与神明交流的途径,因此他们的祭司各个都身怀绝技……将军真是好福气啊。”
“您这是从哪儿听来的……才没有那回事……”虽然菲索斯在房事上也算经验丰富,但遇到迪亚娜这种老手却还是不由得窘迫。见身经百战的帝国将军像个青涩少年般红了脸,迪亚娜笑得更加花枝乱颤:“看您这样子,怕是在床上受累了吧……需不需要姐姐给您点偏方神药,保您一夜七次依然金枪不倒。”“你就别笑话我了……”菲索斯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却对迪亚娜的“偏方神药”起了兴趣。他本想继续打听,却被一名侍卫从叫到了名字。
“将军大人,打扰您欢宴了。”侍卫朝菲索斯行了个礼,“陛下让我传话,他在里殿见您。”
“皇兄他……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菲索斯将酒一饮而尽,酒精让他的身体和大脑都活络起来。他穿过宴饮的人群——这让他花了些时间,因为所有人都在祝贺他并试图与他攀谈——他来到有卫兵把守的二楼,这才甩掉了那些厚脸皮的追随者。菲索斯进门时屋子里没有人,但桌边的烛火点着,照亮了桌案上的政事文件。菲索斯对书面工作和朝堂争论都没兴趣,他从托盘里抓了几粒葡萄,往窗边卧榻上一横,一面赏月一面等人。此时不远处的花园里传来了一阵丝竹之音,菲索斯远远望去,一眼就找到了维洛瓦那在火光下摇曳的纤细身影。
恋人的身影让菲索斯眼中涌出柔情,但这柔情很快便因围在维洛瓦身边的那些人蒸发殆尽。菲索斯认识那几个身着华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他们都是元老院中的保守派,每个人都富可敌国、实权在握,可却在蛮族来袭时纷纷假装生病,闭门不出。维洛瓦跟他们在一起干什么呢?菲索斯心里不免升起疑窦。“外面可真是热闹啊。”此时身后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那声音的主人让菲索斯连忙从卧榻上跳起来,低头行礼:“皇兄……臣弟失礼了。”“都说过了,你是我的血亲,私下里不用如此拘束。”面前之人将菲索斯扶起来,那是个约莫三十上下的男人,眼角眉梢的曲线与菲索斯有些许相似,但月白长发和浅灰色的眼睛却与菲索斯的黑发黑眼形成鲜明对比。此人正是帝国现任皇帝,菲索斯同父异母的兄长菲尔洛斯。传言皇家遗传了上古神祗的血统,拥有通灵之力,菲尔洛斯的一头银发便是神族血统的证明。可菲尔洛斯虽然身为兄长,个子却比胞弟矮了半头,身材也要瘦削一些。他头戴皇冠,却和帝国人崇尚的身材健美、能征善战的皇帝形象相差甚远,看上去更像是个严肃的学者——而菲索斯站在他身边,倒有几分王者的风范。“是不是让你久等了?”皇帝将手中公文放在桌上,“最近公务繁忙,连给你好好庆祝一下胜利的时间都抽不出来。”“皇兄别说这种话。”菲索斯跟着皇帝在桌边坐下,“能像这样跟皇兄单独一聚,臣弟已经很满意了。”菲索斯坦诚情切的态度让皇帝原本刻薄严肃的神色中多了一分作为兄长的柔和:“你这次立了大功,说吧,想要什么?”
“我身为帝国将军,为帝国出征理所当然,不敢向皇兄要什么奖励。”
“那怎么行?有功不赏,以后还要人如何信服——我知道金银珠宝入不了你的眼,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跟皇兄说。”
“这……”菲索斯挠挠后脑,有些不知如何开口,“臣弟的确有一件事,想求皇兄。”皇帝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你说来听听。”菲索斯的视线飘向窗外,飘向花园中恋人的方向:“那个,我想求皇兄准许我和维洛瓦……”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因为他敏锐地感觉到,皇帝原本缓和的神色在听到“维洛瓦”这个名字的时候骤然僵硬起来。皇帝放了酒杯,也朝窗外望去:“你早已成年,又是有功在身的将军。若想收谁当男宠,不必来征求我的同意。”
“不是男宠……”菲索斯不由自主地抓紧衣角。他跟在菲尔洛斯身边长大,对兄长的脾气秉性十分了解,自然知道兄长现在是不高兴了。但有些话该说还是得说,于是他清了清嗓子,重新鼓起勇气,“维洛瓦不是我的男宠,我把他看作我一生的伴侣,想请皇兄认可。”听闻此话,皇帝从鼻子中哼出一声冷笑:“菲索斯,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依照国教律例,同性伴侣关系已经不具有合法性了。所以我不求您公开承认,只希望您能允许他留在我身边……”皇帝叹了口气:“这跟同性或者异性没有关系……你知道维洛瓦是什么人吗——他是山民的祭司,山民十年前还在跟帝国对立,这几年虽然关系缓和,却还是一直不愿接受我推行的国教政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反叛。这个维洛瓦这时候接近你,我看是动机不纯。”“不,不会的。维洛瓦不是那种人。”菲索斯坚决地摇摇头,“他虽然是异教祭司,但我们的感情……”
“感情?哼,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是感情?”皇帝说着站起身走到阳台上,“菲索斯,你过来。”
菲索斯被兄长怼得心里不舒服,但身份臣子和胞弟,他无法违抗皇帝的命令。于是只好听从皇帝的命令,来到皇帝身边。皇帝抬手指指远处花园:“你看那些人,他们都是保守派的中坚力量,一直跟我对着干,阻挠我在国内推行的宗教和土地改革政策。他们手上没有强大的军事力量,所以想要笼络山民势力——毕竟山民的游骑兵和弩箭曾经撕破过我们的防线——而你的维洛瓦呢?你知道吗,他刚进城不到三天,已经收了许多保守派贵族的馈赠和邀请……”
“他跟我说过,那些礼物他都退回去了,邀请他也没同意。”菲索斯解释道,“我们之间是没有秘密的。”皇帝抬抬眉尾:“你确定吗?可我的探子却告诉我,他背着你去见了不少人……”菲索斯闭口不言,心里却无论如何不愿相信皇帝的话。皇帝见状倒也不强行说服,而是换上了一副谆谆教诲的语气:“菲索斯,我从不怀疑你在军事上的天赋和能力,但你还太年轻,对政治一无所知……相信我,这个世界,这个国家要比你想象得更残酷。我们继承了父王的遗志,发誓要把帝国变得更好,但元老院中很多人却只想继续过他们那种不劳而获的奢侈生活——他们会拼尽全力与我们作对,而我们一个不注意便会被他们打倒,粉身碎骨……菲索斯,你难道想看兄长被元老院夺去实权,成为一个漂亮却没有自由的悲惨傀儡吗?”皇帝这番话看似只是兄长对胞弟的教导,可语气却很重,菲索斯心中禁不住升起自责:“不是的皇兄……我,臣弟不是那个意思。臣弟想帮您,只是……”见菲索斯一脸纠结,皇帝的语气柔和下来:“我知道,你对维洛瓦是有感情的,也许他对你也有……我不会阻止你享乐,享乐是年轻人的权力。但你不能犯错,至少在伴侣的问题上不能,因为你不是一个凡人,而是帝国的将军,他也不是一个普通人,而是异教徒的领袖——我话说到这里,怎么办,你自己考虑。”“皇兄的意思臣弟知道了。”菲索斯自知多说无益,可还是心有不甘,“但维洛瓦……臣弟了解他,他绝不会做伤害您、伤害帝国的事情。”“你啊……”皇帝连连摇头,又要生气。菲索斯咬牙等待着另一顿训斥,此时门外却传来了卫兵报告的声音。
“陛下,元老会秘书的信使求见。”皇帝收了愠怒的表情,整整衣襟:“进来吧。”门帘被拉开,一名披着斗篷的男人进了屋子。他佝偻着背,低着头朝皇帝走过来。他的脸埋在兜帽中,菲索斯看不清他的长相,可久经沙场的他第一时间察觉到男人动作的可疑。他走起路来步幅很小,刻意不引起斗篷的晃动,明显是在斗篷底下藏了什么不可见人之物。皇帝要上前,却被菲索斯拦在身后:“你是谁的信使,叫什么名字?”男人低着头不说话。“回答我的问题!”菲索斯说着将手按在腰间短剑上。男人依旧不说话。菲索斯上前一步,抬手去拉男人的斗篷。就在他的手要碰到斗篷的时候,男人忽然有了动作。他闪过菲索斯扑向皇帝,动作快得如同一道幻影。他扬起斗篷,手中匕首在月光下闪着不寒而栗的紫光。
“小心匕首有毒!”菲索斯一面大喊一面掷出短剑。短剑转着圈插进刺客脖颈,刺客的脚步瞬间停止,晃了晃身子倒在地上。菲索斯冲到皇帝面前,将掉在皇帝脚边的匕首踢开。此时听闻异动的卫兵冲了进来,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菲索斯踹了刺客一脚,让他仰面朝天地翻过身来。刺客的身体已经僵硬了,但脸上还盖着兜帽。菲索斯与皇帝对视一眼,在得到皇帝首肯后俯身去掀刺客的斗篷。月光从乌云背后探出头,洒在刺客苍白的脸上。
在看清刺客长相的同时菲索斯惊叫出声,连连后退。躺在地上的尸体不是别人,分明就是他的恋人维洛瓦。
第二十二章 历史的囚徒
与陷入震惊的菲索斯对比,作为被刺杀目标的皇帝倒是淡定得多。他将维洛瓦的尸体打量了一番,拧着眉头哼出一声不合时宜的冷笑:“果真如此。”皇帝的话像是一盆冷水,残酷地泼在菲索斯脊背上:“皇兄……你是什么意思……”皇帝向卫兵打了个招呼,命令他们把尸体搬走。卫兵们很快找来了一块麻布盖住尸体准备抬走。眼看卫兵将尸体搬起,菲索斯连忙上前阻止:“等等!你们等一下……”卫兵们停下脚步,但碍于皇帝的命令不敢把人放下。菲索斯小跑着来到尸体边,伸手将麻布掀开。维洛瓦的身体已然僵硬,血从他后脖颈滴下来,在菲索斯脚边汇成一汪黑色的水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