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能怪村民。”文森特叹了口气,他现在已经走到了矮墙尽头,必须回到土路路面上了,“人总得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价。她做了好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死也是罪有应得……”
“但我记得那个故事里的另一个角色没有死。”菲索斯接下文森特的话来,“那个僧侣明明从一开始就对怪物的事情一清二楚,却选择沉默旁观,看着村民们死去,看着事态步步恶化。最后他自愿选择变成怪物,和罪魁祸首一起逃离村庄去了大城市——我说的没错吧?”菲索斯的回答让文森特十分吃惊:“你看过那部小说?”菲索斯摊开手耸耸肩:“活得长的一个好处,就是有大把时间去干那些看上去没什么用的闲事。”文森特意识到自己又被菲索斯耍了,于是攥起拳头锤向菲索斯:“那你刚才还问我!” 他的拳头被菲索斯抓住,身子则被菲索斯拉到怀中:“我要是一开始就对那本书夸夸其谈,不就听不到利瓦尔博士的高论了吗?”“别这么叫我……我还不是博士呢。”文森特推开菲索斯,窘迫地抬手蹭了蹭脖颈,“而且我说的这些也不算什么高论。”
“你的想法很有趣。”菲索斯将手插进兜里,“很多读者觉得那女孩子过于侨情,但其实我也挺喜欢她。故事里有太多试图为自身暴行脱罪的聪明人,那个医生,那个僧侣,那些村民,还有那个罪魁祸首……与这些人相比,她对欲望的坦率反而显得单纯可爱。”
“可她最后死得很惨。”文森特沉下双肩,“她是个被欲望困住的可怜人。”
“欲望并没有对错,只是需要人们付出代价……她的死并非因为她的恶,而是因为她还没准备好付出代价——这样一对比,你比她强多了,至少你用自己的方式走出了大山,不是吗?”菲索斯说到此处时,两人身后的路尽头忽然射来一道强光。
菲索斯知道那只是汽车的远光灯,可却在那朦胧的光线中听到了一种不属于现代文明的声音。是战马的嘶鸣。“小心!”菲索斯一面警告着一面将文森特护在身后,他抬手挡在额头前,随时准备将任何可能发动攻击的活物烧成灰烬。但没有人也没有匹马袭击他们。接近他们的只是一辆白色皮卡,那种在国道上经常见到的,白色的、破旧的皮卡。“嘿!你们什么人!怎么这个时候了还在路上晃悠!”皮卡司机从驾驶座中探出头来,他的身影隐没在远光灯后的黑暗中,语气怨气冲天,“不怕被车撞到吗!”若不是有文森特拦着,菲索斯估计已经把这没礼貌的家伙变成嗷嗷直叫的猴子了。文森特抓着菲索斯往后退了一步,给皮卡让出地方,似乎不太想与司机有所交集。然而司机却似乎对文森特和菲索斯十分好奇。他眯起眼打量了文森特一番,忽地转怒为笑:“呦呵,这不是利瓦尔家的小儿子嘛。真抱歉,我刚才没看到。”见身份暴露,文森特只好勉强接话:“好久不见,汉斯先生。”
“你不是已经去城里了吗?什么风把你从大城市吹回来了?”汉斯语气中充满了过剩的好奇。“五月节要到了,我回来探亲。”文森特的态度诚恳且谦逊,菲索斯能感到文森特对这个司机有所顾忌。“哦,是了是了。你家老爷子最近身体欠佳——啊抱歉,是我多嘴了。”汉斯先生将皮卡缓缓开到文森特身边,“最近怎么样,想必在城里赚了不少钱吧?”“也……也没有。”提起钱,文森特的表情立刻尴尬了。
听到这话,汉斯先生忽然挺起了腰板:“嗨,我就说嘛,这年头去城里有个什么意思,还不是赚不到钱?不如在乡下老老实实打理农场。你要是留下来,现在估计早就老婆孩子热炕头有咯。”这叫汉斯的中年男人说起话来没轻没重,罗里吧嗦,文森特脾气好,菲索斯可没那许多耐心。他猛烈地咳嗽了一声,将汉斯打断:“文森特,天色已经很晚了,我们得赶紧点。”被菲索斯这么一打断,汉斯立刻面露不悦,但他还没无礼到会直接发怒的地步。他打量着菲索斯,样子仿佛是个商人在判断一件商品的价值。当他察觉到菲索斯并不像文森特这般好对付的时候,语气便软了一些:“这位是……”
“是我的一个……朋友。”文森特遮遮掩掩地回答。“能跟你回来探亲,看来关系不错啊。”汉斯话中有话,“要不要坐我的车?从这儿走去村里还有一段路呢。”他说着指指车子后座。“没事没事。”文森特连忙回绝,“我们刚好想要活动一下身体。”“哎呀别这么客气,咱们都是老熟人了。”汉斯的热情看上去十分可疑,他的假笑暴露了他的心思。菲索斯熟悉这种表情——一个群体里总有那么些人没什么别的本事,只能靠传他人的小道消息获得关注。
菲索斯完全相信,如果他们现在上了汉斯的车,那么明天一早安德鲁夫所有人都会知道文森特带了个男人回家探亲,到了下午,就连消息最不灵光的人也会对文森特和他的男性伴侣的故事耳熟能详。很显然,这是文森特最不想看到的。菲索斯正准备开口帮文森特开脱,与汉斯所来的方向相反的道路另一头忽地传来了一阵聒噪的电吉他声。土路上的石子儿被低沉剧烈的鼓点震得跳起,男主唱撕心裂肺的吼叫吓得早归的鸟儿扑棱棱地飞起。这重金属摇滚与静谧的田园景色格格不入,文森特却露出了一副得救了的释然神情。菲索斯不明所以,只觉得这驾驶员的音乐品味很对自己胃口,不禁勾起嘴角。只见令一对远光灯在树影间晃了两下,一辆黑色吉普开到了两人眼前。吉普车门开了,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人从车上跳下来。
她身材高挑健美,穿着便于行动的夹克和工装裤,瞧见文森特马上抬手打招呼:“嘿,老弟!”女人快步走到文森特面前,给了文森特一个热情的拥抱,“好久不见!抱歉,农场有点事儿,我来晚了。”文森特明明与这女人差不多高,气势上却输了女人太多。他任女人把他抱了又抱,等女人终于松开手才弱弱地叫了一句:“维拉姐……”
“欢迎回来。”叫做维拉的女人说着结果文森特手中的包裹,又朝菲索斯点点头,“嘿,你好。想必你就是文森特电话里老提的那个——”“菲力克斯。”菲索斯一面自报家门一面朝维拉伸出手,“老提”这两字让他喜上眉梢。“你好你好,我是文森特的姐姐维拉。”女人大方地与菲索斯握手,那是一双温热有力的手,是一双劳动者的手。“喂,你们聊完没有!这里可是大马路,不是你家后院儿!”此时一直被晾在一旁的汉斯终于找到了机会插话,很显然他和维拉关系不佳,眼里满是警戒和不耐烦。“哎呀真抱歉,差点忘了汉斯老板可是个大忙人。”
维拉打了个哈哈,一手拉住文森特,一手拉住菲索斯,放低声线,“别跟这家伙一般见识,我们回去说话。”三人上了车,维拉一脚油门便把白皮卡甩开。吉普伴着古典铿锵的重金属乐一路前行,没一会儿便穿过了森然的针叶林。车子驶过一个画着乡间景色的告示牌,眼前景色骤然开阔。土路沿山腰盘旋,安德鲁夫小镇就坐落在不远处一片山坳中,被一条从山中流下的小溪一分为二。此时天色向晚,小镇中灯火阑珊,看上去静谧而宁静。吉普车以令人胆寒的速度拐过几道弯,驶进小镇,却并没在居民住宅密集的市中心停下,反而穿过镇子一路向西,驶过另一片林子,在一块丘陵顶端的平地入口停下。维拉关了音响,转头朝后座两人笑起来:“欢迎回家,文森特。欢迎来利瓦尔农场,菲力克斯。”菲索斯向窗外望去。
远光灯尽头,一座木门半开着,像是在等待着它主人的回归。那扇门后,隐着一座大宅的黑影。一阵山风扑面而来,菲索斯忽然感觉胸口像是被谁踹了一脚般一阵钝痛。他分明见到在远光灯的光芒与黑暗的交界处站着一个人,一个身着白袍的、披着亚麻斗篷、目光沉静如水的年轻人。维洛瓦??菲索斯几乎叫出声来,可随着他眨眼,那个身影却如雾气般凭空消失。
第二十五章 物是人非
菲索斯盯着白影消失的地方看了又看,但黑暗中只用树影摇曳,哪有什么人影?幻觉几次三番地出现,菲索斯终于意识到这些怪现象绝不是偶然。难道这些幻觉是他过去的记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菲索斯很久以前就放弃了他作为人类时的记忆。一是因为无用的情报会另外消耗召唤者的魔力,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则是,他作为“邪神”的神格是以《拉斯尼亚神话》为基础构建起来的,而他作为凡人的回忆却与这部神话的记述存在着巨大的差池。因此记忆洪流会变成一种强大的干扰力,导致他通过文字和集体记忆构建起的神格暴走甚至彻底无效化。
是做真实却无力的凡人,还是做虚假但强大的神明,他只能二选一。菲索斯对这点十分清楚,而他的敌人,菲尔洛斯和他的手下也清楚。之前菲尔洛斯向菲索斯展现的那些旧日幻觉,说是为了让他想起他到底是谁,但目的无非是为了削弱他的力量。现在旧日记忆再次无缘无故地复苏,原因也只有一个——他的敌人早他一步来到安德鲁夫,并在暗中设下了圈套。这就完全能解释为什么之前一段时间他完全感知不到菲尔洛斯和其手下的动静了。也许他应该去调查一下这个镇子,看看是哪个该死的倒霉蛋胆敢打扰他珍贵的黄金周。想到此处,菲索斯神情不由得险恶起来,这让不明所以的文森特有些担心,伸手在他脸前晃了晃:“你怎么了?怎么从刚才开始就魂不守舍的?”“我刚才看到一只黄鼠狼。”菲索斯随便编了个理由糊弄道。“这附近可没有黄鼠狼,野猪倒是有几只。”维拉拔了吉普车的钥匙,熄灭了远光灯,从车上跳下来,一面说着话一面把两人往庄园里带。他们刚进门,远处便跑来一条黑贝猎犬。
大狗见着文森特立刻热情地摇着尾巴跑过来。“司令!”文森特叫着猎犬的名字张开双臂,大狗欢快地叫着扑进许久未见的主人怀抱,又是舔又是蹭。然而当他瞅到菲索斯,却忽然发出一声胆怯的哼哼声,卷着尾巴退到维拉身后。“奇了怪了,司令竟然也有怕人的时候。”维拉一面揉着猎犬的头一边向菲索斯招招手,“可能是你身上有什么他不喜欢的味道,别介意。”动物的感觉很多时候比人类灵验许多,菲索斯知道司令是闻出了他身上非人的危险气息。他倒也不介意,跟着维拉往亮着灯的主屋方向走。“想必你们是今天赶路太累了,我早上从酒窖里拿了两瓶红酒出来,吃饭之前要不要先跟姐姐喝两口?”维拉问道。
听到“喝酒”两字,文森特立刻胆怯起来:“我就算了吧。”“怎么,你去城里也没练练酒量?”维拉笑道。“这不是酒量的问题……”文森特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回忆,脸色铁青。“哪有那么夸张。我也只是比别人稍微能喝一点点而已。”维拉笑出声来,“菲力克斯,你要喝吗?别看农场不大,我们家产的葡萄酒可是赢过比赛的极品,一般人想喝都喝不到的。”“当真如此?”听闻此话,菲索斯来了兴致,用手肘砰砰文森特,“宝贝儿你怎么没跟我说过这事儿?”
“我看你平时也不喝酒……”文森特回答。此时维拉插进两人中间:“我这个弟弟不会品酒又酒力不济,兄弟你呢?”菲索斯蹭蹭下巴,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来:“我嘛,虽算不上千杯不醉,酒量还是有点的。”
“那可真是太好了。” 维拉自来熟地拍拍菲索斯的背,“平时家里没人喝酒,你既然来了,今晚可得陪我喝个痛快。”眼见维拉已经开始和菲索斯称兄道弟,文森特心里有些犯怵。他是了解维拉的,这女人没别的毛病,就是喝起酒来没个停,且酒品奇差。最关键的是,每次维拉酒后乱性都得是他站出来收拾残局。而菲索斯……文森特没见过菲索斯喝醉过,但以他对菲索斯的了解,这家伙如果会醉,倒霉的肯定也是自己。此时三人已经走到了屋门口,门口的灯因为感应到响动亮起,大门随后被从屋里推开。文森特的母亲汉娜出现在门口,看上去比几周前更精神了一些。
“欢迎欢迎。”汉娜声音洪亮地打着招呼,侧身请三人进门,“怎么样,路上还顺利吗?”“在村口遇上了汉斯那家伙。”维拉将钥匙仍在鞋柜上放零碎的小盘里,脱了靴子走进起居室,“要不是我来得及时,文森特就被他拐走了。”“我都这么大了,怎么会被人随便拐走?”“你都这么大了,性子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维拉说着宠溺地揉了揉文森特的脑袋,“你见到我的时候明明就是一脸得救了的表情,难道不是在等着我救你吗?”文森特努努嘴,说不出反驳的话。“我早跟你说过,遇到汉斯这种人纠缠,最好的办法就是正面刚,否则他就只会得寸进尺。”菲索斯这下明白文森特唯唯诺诺的性格是怎么养成的了。俗话说一家兄弟的性格总是互补,有这么一个强势的姐姐,做弟弟的文森特是很难强硬起来的。文森特跟在维拉后面来到起居室,这幢老房子几年前翻修过一次,虽然增加了许多现代化设备,但整体格局并没有改变。起居室里的老家具依旧按照文森特记忆中的方位摆设着,木制茶几上立着插满百合花的细口花瓶,一张舒适柔软的大沙发横在茶几一侧,茶几另一侧,原来的老式壁橱被换作了现代化的无烟电暖炉。司令的窝就在壁炉边上,此时他已经钻进他的小基地躺了下来。文森特将起居室扫视了一番,又探头瞅了瞅餐厅:“其他人还没来吗?”“戴安娜和保罗明天才会到,他们说会把小侄女也带回来。”汉娜笑着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