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洛勾着嘴角似笑非笑,这表情让文森特恍惚间感觉到一丝眼熟。有那么一刹那,文森特很想点头,但他的潜意识里却忽然升起了一种无法忽略的警觉:“谢谢您这么青睐我的研究……可我又能为你们带来什么呢?”他斟酌着措辞问道。“您是在问我们对您的要求,对吗?”菲洛把文森特模棱两可的问题用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文森特先生,珈蓝历史研究所是一家致力于挖掘历史真相、构筑完整历史观的学术机构,我们能对我们的研究者有什么要求呢?无非是希望他们多出一些对学界有价值的研究成果……比如,您所感兴趣的有关邪神的研究,我认为这个课题很有价值。”
“是……是吗……”菲洛言之凿凿,似乎很有说服力,可文森特心底的不安却愈发明显了,“恕我冒昧,您是对我的课题有兴趣,还是对我手中的史料有兴趣?”听闻此言,菲洛从汤盘里抬起眸子:“文森特先生,我当然是对您的课题感兴趣了……当然,我相信您对我们研究所的研究方法有所了解——我们这里的研究者都是以合作的方式进行研究的,因此,如果加入我们,您会成课题组中的一员,您的资料自然也会成为我所共有资料的一部分。”
“是这样吗……”这样的答案不出所料,文森特叹了口气,“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能无法答应您。”窗外飘来一朵乌云,将阳光的温度从大厅中抹去。“哦?我能听听理由吗?”菲洛不慌不忙地问道。“因为我手头的史料是我的家族的财产,可能不适合与其他研究者分享。”文森特放下餐具,“而且,比起做一个庞大组织的螺丝钉,我更习惯独立进行研究。”
“是这样吗……”菲洛蹙起眉头,露出一副十分困扰的神情,“我倒是认为,合作可以使人们更迅速地达到目的。”
“我不否认您的观点,但人在群体中难免丧失属于自己的独立思考。更何况,据我所知,您的研究所里并没有专门研究菲索斯的课题组。”
提到自己的研究,文森特的语气变得坚定起来,“请问,如果我加入,您会把我分到哪里?还是为我单独组件一个课题组?”“文森特先生,我相信我的研究所里一定存在能够让您满意的课题组——当然,如果您愿意,您当然也可以自己组建课题组。”菲洛不紧不慢地回答,“这都看您要怎么办。”菲洛开出的条件几乎可以说是有利无害,可文森特心底的一个噪音却在警告他——这一切,有哪个地方不太对。文森特不能明确地表述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如果一定要说,那就是菲洛的“橄榄枝”实在是太完美了——文森特对自己的研究有自知之明,就算这份研究再新颖,也远远够不上在一个大研究所里单开一个课题组的水平。而言过其实的赞扬,多半抱着不可言说的目的。“抱歉,我还是……无法接受您的好意。”
文森特说着站起身,此时主菜已经端上来了,他却没有心思去品尝那看上去就十分昂贵的牛排,“感谢您的盛情款待。”见文森特要走,菲洛却也不阻拦:“好吧,既然您如此坚定,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但是,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讲。”文森特道。菲洛用餐巾擦擦嘴角,此时太阳从乌云背后探出头来,阳光再次笼罩了菲洛周身:“您愿意舍弃已经到手的切实幸福,去追寻一个遥不可及、虚无缥缈、甚至可能让您坠入深渊的真相吗?”这问题来得太过突然,文森特不解地皱起眉:“您所说的真相是指……”“比如有关菲索斯的真相。”菲洛笑道。文森特思索片刻,抬起眼眸:“我相信,一个真相,哪怕再残酷,也强过一百个伪善的谎言——这也是我研究菲索斯的初衷。”文森特的回答让菲洛的笑容更明显了。
美人笑起来更美了,但文森特却无法从那笑容里找到些许属于人类的温度。“很好,很高兴见到您。”菲洛起身,抬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与他刚才邀请文森特入座时的动作如出一辙。望着文森特离去的背影,菲洛缓缓收回了笑容。他重新坐回位子上,却对眼前的食物视而不见,只是望着阳光明媚的窗外。此时,一个男人从餐厅包间中走出来,坐在菲洛对面。
“卢克,你都听到了……”菲洛转过头来嫣然一笑:“真可惜,交涉失败了。”“您大可不必亲自做这些事情的。”卢克替菲洛倒了点红酒,“交给我们做,也足够探查出敌方的底细。”菲洛端起红酒杯抿了一口:“我只是很好奇,能掌控住菲索斯,让他哪怕饥饿难耐也忍住不去杀生的人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您的结论是……”菲洛轻轻哼笑了一声:“我这个蠢弟弟,这么多年了,喜好还是一点没变。”卢克静默着等待着菲洛继续发言。“文森特……他的体内流着和维洛瓦一样的血液,山民之血,祭司之血,异教徒之血——他是维洛瓦的后代,也是维洛瓦的分身与转世。”
“那岂不是说,文森特和那位祭司一样拥有强大的魔力?”卢克说着推了推眼镜,“怪不得他上次能够轻易破除我们的魔法结界……”
“亲爱的,别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菲洛在桌布下抬起脚,用鞋尖蹭了蹭卢克的小腿,“你应该高兴,我们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被骚扰的卢克眉头微微颤抖,但很快又恢复到没有表情的状态:“您的意思是……”菲洛——不,现在应该叫做菲尔洛斯了——将视线放向窗外:“文森特会成为我们的助力——只要我那个蠢弟弟想起他自己到底是谁,想起维洛瓦到底是如何背叛他,如何将他置于死,他自然会选择回到的我身边。”
第二十一章 总有刁民想害朕
文森特出了饭店马上加快脚步朝电梯走去。菲洛最后的提问看似漫不经心,可文森特细想起来,却忽然感到一阵寒意在后背上扩展开来。为什么菲洛要说真相会让人“坠入深渊”?难道自己犯了什么方向性的错误?难道菲索斯身上的秘密不像自己假设的那样?电梯门缓缓关上,映出文森特疑惑的脸。不,不可能……文森特摇摇头,虽然那本古书自己还不能完全读懂,可哪怕是已经解读完毕的一部分也足以证明,邪神绝不是神话中所描绘的那样卑鄙邪恶的存在,而且被自己召唤出来的菲索斯也证明了这个观点。那么菲洛的话又是什么意思?真相到底“残酷”在那儿呢?文森特无意识地咬紧下唇。冷静,好好想想到底还有那些盲点……文森特告诫着自己,可一种无法被理智束缚的恐惧却还是袭上心头。
如果真相非己所愿,如果现在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愚蠢的幻觉……当菲索斯找回属于他的记忆,他会不会真的变成神话所描述的那种十恶不赦的存在,会不会不打招呼便离自己而去……文森特越想越是心烦意乱。他现在很想马上飞回研究室去寻找能够否定这个可怕假设的论据,但更想回家去找菲索斯。他知道菲索斯从不欺骗他,他需要菲索斯的答复,告诉他事情虽然复杂,但绝不是他想的那样……此时电梯已经到了一层,随着电梯门打开,文森特的手机忽然疯狂震动起来。文森特拿出手机,见屏幕上连续刷出一串来自未登录号码的未接来电和短信,扎眼的红色圆点无声地暗示着联系人的焦躁。文森特捧起被震得发烫的手机,一般他是不会接这种可疑来点的。但这个号码连着给他打了不下三十个电话,骗子或者买保险的显然不会这么执着。他疑心重重地接通电话,菲索斯的叫声立刻刺痛了他的耳膜。“宝贝儿你还好吗!”索斯语气中的惊慌让文森特感到有些惊讶。菲索斯从不是会随便慌了阵脚的人,文森特心里不免升起一丝不安:“我没事啊……你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
“先别管这些,你站在原地不要动!我去找你!”
“等等,你来商业街了?你在哪儿?”
“总之别动!”这要求更让文森特感到莫名其妙。现在是正午十二点,商业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难不成这里还能有什么危险?但菲索斯的话语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威严,文森特嗯了一声,停下刚准备过马路的脚步。交通信号灯从红变绿,行人们纷纷绕开文森特向路对面走去。文森特环顾四周寻找着菲索斯的身影,远远瞧见黑发男人逆行着挤过人群,从路对面飞奔而来。文森特想朝菲索斯招手,却在抬起手之前被闯到跟前的菲索斯张开双手紧紧抱住。菲索斯胸膛异样地剧烈起伏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斗。
“菲索斯……太紧了 ……”文森特被勒得窒息,连连抬手打在菲索斯背部。菲索斯松开怀抱,抓着文森特的肩膀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好几遍:“你……真的没事?”文森特整了整领子:“我当然没事。倒是你,这是怎么了?”最初的惊慌散去之后,菲索斯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慌忙用反问掩饰:“你还问我怎么了……你已经失联一个多小时了!短信不回,电话也不接,用魔法也找不到你在哪儿,我还以为你又……”
“可我明明没关机啊……”文森特掏出手机重新确认了一下,很快又想当了另一个问题,“话说你又是从哪儿弄到的手机……不会又是偷的吧?”
“这件事以后再跟你解释。”菲索斯把文森特的疑问一笔带过,“先告诉我,你刚才去什么地方了?”“我就是去吃了顿饭而已。”文森特指指身后的大楼,“有个学术机构的负责人一定要见我。”
“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菲索斯接连发问。“嗯……好像是叫……叫……叫……”文森特思索着,可刚才就停留在他嘴边的那个名字,连同名字的主人此时却忽然像是被晕开的墨水般模糊起来,“叫……什么来着?”“你记不起来了吗?”菲索斯紧张起来,“那长相呢?”文森特用手撑着下巴努力回忆着,可明明就是刚才的事,他却怎样也想不起那个坐在桌子对面之人的相貌。等等……我刚才在干什么来着……见文森特明亮的眸子被疑惑的迷雾遮盖,菲索斯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别谈这些了。我们回去吧。”文森特茫然地点点头,绿灯时间再次来临,菲索斯拉住文森特往路对面走。不知道是不是被太阳晒得有点久,文森特的太阳穴有些隐痛:“抱歉,我想不起来了……”
“没关系宝贝儿,想不起来也没关系。”菲索斯攥了攥文森特的手,“重要的是你没事就好。”
“光天化日的,我能有什么事。”菲索斯的话让文森特愈发摸不到头脑,“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紧张兮兮的……”被如此质问,菲索斯停下脚步:“宝贝儿,你没发现自己中了别人的魔法吗?”“魔法?”这词汇让文森特慌张压低声音,“怎么可能……我今天什么事情也没遇到啊!”
“那我问你,你还记得自己刚才在哪儿,干了什么,为什么要来这里吗?”
“我……我刚才……”文森特在人行道中央驻足,努力从脑海中搜索着答案。可当他试图回忆之前的事情时,他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光,那片光中什么也没有。
信号灯闪烁,人流嘈杂,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一切都看似合理且再平常不过,可当文森特回溯记忆,这些习以为常的景象却忽然变得诡异起来。我刚刚明明是在学校的,为什么现在在这里?这是哪儿?我在做什么?见文森特彻底陷入沉默,菲索斯再次开口:“你中了别人的记忆操纵术。”“记忆操纵术?是谁……难道是之前攻击你的那些人?”文森特恐慌地抓住菲索斯的手。“魔法的性质不太一样,但应该是同一个势力。”文森特忽然感到一阵骤然的疲惫,中暑般的晕眩袭击了他,让他几乎当场倒地。菲索斯拉住文森特把他带到街边,扶着他坐下:“你还好吗?”文森特按着隐痛的太阳穴:“抱歉,我太大意了。你等一等,让我再想想……”文森特努力回想着,可越是追忆,脑海中那片白光便越是明亮,亮到周边的记忆也开始扭曲解离。
“宝贝儿,别难为自己。”菲索斯摩挲着文森特的肩膀,“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可是我总觉得我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文森特从双手间抬起脸来,“什么……想要跟你确定的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事情?难道是求婚?”菲索斯话音一转,憨笑起来,“这事儿你是知道答案的——而且咱俩可是天造地设的灵魂伴侣,这种羁绊岂是世俗婚姻关系能概括的呀!”“都什么时候你还开玩笑……”菲索斯的大言不惭让文森特有些窘迫,魔法后遗症带来的晕眩感倒是褪去了不少,“我只是觉得那个问题很重要,一定要跟你确定……但是……但是……”
“人不会真正忘记重要的事情,以后你还会想起来的……现在你需要的是好好休息。”菲索斯扶起文森特,顺手在他背部抓了一下。“怎么了?我背上有什么东西吗?”文森特转头去确认。“没什么,一只虫子而已。”菲索斯将手背在身后,“走,我们回家吧。”
。。。
文森特在路上几次睡了过去,回家之后更是一睡不醒。菲索斯没有试图叫醒文森特,他知道这是从记忆操纵术脱离后无可避免的后遗症,比起勉强保持清醒,一场酣睡才是最好的解药。而且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他帮文森特盖了被子,确定文森特已经睡熟之后,将一直藏在身后的右手在面前摊开。他手心中躺着一条极细的,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金色丝线。菲索斯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揪起丝线的尖端,视线追随丝线望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