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云池总是突发奇想,一时将他拎到秘境里招惹巨兽,在一旁冷眼笑着看他在数百凶兽口下如何挣扎求生,一时又将他扔进具有腐蚀性的黑水潭里打坐冥思,指着顶上的孔洞说,若是旭日不东升,朝阳透不进这黑水潭里,他便不能离开,但那暗洞底下里分明就暗无天日,永远不可能有阳光顺着孔洞照射进来。
他分明就是拿他当做消遣,把在手里随意戏弄捏玩,看他如何挣扎狼狈,如何被逼到绝镜,满心挣扎反抗只为求得一条卑微活路。
孟云池喜欢这种感觉,并为此乐此不疲。
他会在他被凶兽咬住一只手臂时笑问他想要手还是要命,若要手他便不管他,自己想办法逃脱,若要命他便替他砍了那只手臂,将他救下来。
也会将他点了穴,待他动弹不得后扔进蚁窝里戏谑说让蚂蚁蛀空他的皮下血肉,剩下一张皮拿去给藏书阁做个人皮灯笼,给明兮宫添一道风景。
诸如此类心血来潮的恶趣味几乎不尽其数。
直到后来他恍然回首,孟云池才是他这幼年里碰到过的最大的恶意。
所以后来他将他五马分尸,扔进螅蛊池里,让他看着自己被那些蠕动的软体一点一点啃食殆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终于死了,死在自己手下。
闵行远漠然站立,冷眼看螅蛊池里的人被逐渐掩埋,却见对方忽然睁开眼,左右环顾一番,面上带着茫然,仰头看着他,唤了一声:“行远”
闵行远浑身一僵,脸上的漠然如面具般寸寸龟裂,“师尊”
他惊恐的睁大眼睛,眼看螅蛊池里那个身影被整个吞没,当即纵身一跃,跳入池里,满面惊慌的寻找:“师尊,师尊!”
手臂被从池子里探出来的一只枯瘦嶙峋的手紧紧抓住,力气大得仿佛要将他的手臂整个儿拽下来,闵行远转头,便看见了池子里‘孟云池’那满含恶意的神情,“被我骗到了吧,哈哈,别忘了,”他的声音在池子里回响,毒咒一般无限徘徊,挤入闵行远心头:“你杀了我,同时也杀了他。”
我死了,他也活不了。
多好啊,我还能拉着他垫背。
“!!!”
闵行远豁然睁眼,胸口急剧起伏,当下腹痛不止,整个人蜷缩起来。
孟云池原本就未睡,闻声将他捞起来,触手皆是冷汗。
他往闵行远口中送去一粒丹药,岂料闵行远疼得实在太过,紧咬牙关,咽不下这粒丹药。孟云池将丹药送进自己口中待之融化,随后低头一堵,将唇贴在闵行远唇上,撬开他的牙关,把药一点点的渡了过去。
闵行远的痉挛渐渐平复下来。
孟云池掌下蓄着温和灵力,替他一下一下轻抚腹部,“没事,没事了……”
闵行远还在喘着气,攥紧了他的衣角,死不放开。
“做噩梦了吧……”孟云池将他捞起来抱着,哄孩子似的拍他的背,“都过去了,没事了。”
闵行远抹掉额头上的冷汗,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侧头舔了一下他的脖颈,低声道,“想要师尊。”
孟云池拍背的动作一顿,还没从老父亲的角色里回过神来,“现在么?”
“是,现在就想要师尊。”
好,回过神来了。
不一会儿沉默片刻后的房间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声音,重一下轻一下,淹没在细碎星光里的夜色中。
第二日闵行远从床上醒来,浑身清爽,他摸了摸微微突出来一点的腹部,下床转了两圈,转身对上刚刚推门而进的孟云池。
“睡得怎么样”
闵行远上前拂落他的肩头落雪,“睡得很好。”
孟云池眼睛微弯,从袖中摸出一个药袋,从小荷包装得严严实实的,“给你样东西。”
“这是何物”
“药。”
闵行远打开闻了闻,扑面而来一股清涩的药香,他拎着药袋晃了晃,“不是用什么‘原料’做的吧”
孟云池含笑拢袖,“自然不是,普通丹药而已,你的身子需要慢慢调理,不能再出现昨夜那样的情况了。”
不是什么‘原料’做的,只是加了点东西而已。
闵行远将药袋收起来。
“每日一粒,没了便要和我说。”
“好。”闵行远亲了亲他的唇角。
平县不大,一条街走到底耗时不出四刻钟,墟日时会比平时热闹许多。这里不甚繁华,但胜在有一片好景色。
远离人群,平地一片疏落的河边柳树,夹杂着三两成群的居所,颇有几分小桥流水人家的幽淡意味。
河中央的涟漪一圈一圈涌到岸边,清澈见底,孟云池拾了块河边的鹅卵石握在手里摸了摸,扬手将之甩出去,石块在水面上旋转着飞跃远去。
他面上带笑,眺望那石头能飞得有多远,神色明媚。
他甚少露出过像这番带着少年气的神色。
孟云池的稳重与温柔仿佛与生俱来,但藏匿在其间的死气却无人察觉,有时候闵行远甚至觉得,他的师尊似乎并没有什么活下去的欲望。
他的活着,就只是活着而已。
闵行远手指微动,哑声问道:“有多远”
“很远,”孟云池没有回头,他说,“打在对岸石壁上了。”掉进河里。
“师尊,”闵行远抱住了他的腰,低声道:“我们走吧。”不要再留在成华宗了。
“去哪儿回魔界吗?”
“师尊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孟云池低头揉揉他的手指尖:“好,那就回魔界吧。”
第60章 往事
宋将离随徒弟外出回来, 发现成华宗似乎哪里变了些。
他的师弟在一个多月前外出后不知所踪,邵月殿内的那个管事侍从也在不久之后随之消失,邵月殿就这样蓦地空了下来。而奉溪闭关在明兮宫内断绝所有与外界的联系, 无人可接近一步。雲骅身为成华宗掌门,事物繁忙, 早在多日前便因其他事外出。
这偌大的成华宗里, 竟没一人去探寻文熹长老失踪的缘由。
宋将离找遍成华宗,只从凤玉楼那里得知, 孟云池在一个月前原是携着他的徒弟出去的,他们什么都没带, 只说要下山一阵。
若说是下山历练, 出门几年几十年不归也很正常, 但孟云池什么都没说就这样杳无音信,何况他平时也甚少出过宗门。
就这么走了。
宋将离觉得这宗门里忽然空得慌。
石室内一人静坐,高冠束发,交领斜襟,从冰玉上盘旋而起的气雾在他身边盈盈缭绕, 如若秘境里偶然间探寻的不世仙人。
奉溪缓缓睁目,拭去唇角的一丝血迹,从冰玉床上下来,脚步轻缓, 却困兽般原地盘旋。
“你要走了吗”他轻声对着空气道。
“……你终是不愿意留下来……”
我到底该怎么做, 才能让你再回头看我一眼。
年少时意气风发,满胸壮志, 一心一意只为登道成仙,扬名天下。他不管不顾的只为向前走,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将触手能及的所有之物垫之脚下,铺就一条天阶,踏着浮世百般人为情驰声走誉。造就仙尊奉溪,万宗第一人,当世者无可匹敌。
他踏着天阶终于到达高山之顶,却忽然发现,原先在身后一回头就能看得见的身影,已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不见了。
那道向来会在身后等待凝视着的目光,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他去哪儿了?
奉溪沉思良久,脑子顿如被闷了一锤般恍然。
他已经被他亲手杀死了啊。
初遇之景犹历历在目,嘉裕元年,梦泽宝地湖畔,他被拍了拍肩头,回头正瞧见月光灿漫,那细碎星光下笑意吟吟的九州第一美人,顶着张漂亮至极的脸对他笑道:“小公子,我瞧你面善得很,不如交个朋友如何”
奉溪转身,有些痴痴然的伸出手去,想摸摸那人难得有些活气的脸,一句脱口欲出的“好”字却在幻象破灭后哽在了喉咙里。
是了,他记起来了,那时的他根本并未回应半句,只是漠然甩袖离开而已。
这是他们的初遇。
他的冷待,他的漠视,他的疏离,总是在那人面前显露无遗。但那人却总是不骄不躁的等在他身后,一如既往,温柔沉默,一回头便能看得到。
他犹记得孟云池说为他种了一片火百合时浅笑的模样,也记得偶尔修炼剑术时孟云池在一旁替他指点的神情,他们似敌非友,若即若离,但他已经忘了孟云池曾经到底陪过他多少年,似乎久到了孟云池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明明他们的关系连最基本的朋友都不是。
以至于他以为他会一直在原地那里等待他,哪儿也不去。
直到他功成名就,蓦然回头,那个人却不见了。
万年前那一场乱战里到底死了多少人,无法计数。
魔尊一脉被尽数剿杀,魔宫一夜之间覆灭,魔界的连通之门被封印起来,由各大灵兽一族镇守八方的魔界接口。然而真正的乱战,揭开序幕。
孟云池一死,息门暴动,沉渊里的极地之物冲破束缚来到修真界里,将那一众还未来得及庆祝成功的众派仙首打了个措手不及。
地鬼之穷凶极恶的程度远超所有人想象,它们能生啖人的血肉,蛀空修真者的血肉后披着一张人皮潜入宗派里,也能钻进修真者的神识间趁虚而入,游走于体内各大穴处,致人疯癫走火入魔后反将其同伴击杀。
地鬼根本杀不死。
人之心恶念不绝,地鬼便可源源不断。
息门是时间与空间之缝,本身无所谓善恶之分,但其里面卷着极尽凶残暴戾之物,被放出来的结果可想而知。
自诩正道冠冕堂皇的那些仙首大概也没有想到,他们杀死了自己口中所谓恶虐之表的魔尊,却把真正的魔物给放了出来。
奉溪颤着手从孟云池的尸身里剖出他的内丹,借之勉强将息门封印起来,放在成华宗禁谷里,那长达百余年单方面被屠杀的噩梦才终于结束。
兜兜转转,他们犯下的杀孽最终报复在了他们自己身上。
魔宫里那一片的火百合都在乱战里被付之一炬,待奉溪前去查看时,那里只留下一株奄奄一息的火百合,枝叶被燎得所剩无几,几乎要脱水死去了。
他将那剩下的唯一一株百合挖回明兮宫将养,吸收天地灵气,百合早已化出混沌意识,奉溪将其点化神智,赐名将离,收归门下。
他最后悔的便是压抑多年不肯直面的感情让自己恶意迸发,在孟云池面前硬生生将那火颂的眼睛剜下来,说了那样一番话。
孟云池并非死于他手,他那一剑分明留了余地。
他死于自绝心脉。
待他踉踉跄跄伸指去探寻那地上之人的脉搏,却只摸到一片余冷之时,便觉寒意从心底泛上来,似乎要将他的心口破开一个洞,呼呼漏着冷风。整个人如坠冰窟。
他将他的身体小心封存起来,日日寻找复活之法,那一阵他就如疯了一般,险些将自己弄得走火入魔。
最后终于被他寻得招魂阵。
然后招回来了个冒牌货。
在那人睁开一双眼睛,用陌生惊艳的目光看着他,问他是谁时,他便知道,孟云池不愿意回来。
他不要他,不要这个世界,宁愿魂魄流离异世无处安所,也不愿意回来。
他终是将那总会等在身后的人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
奉溪不再在石室内转动,脚步停了下来,丝丝袅袅的冰雾留恋般覆在他的脚腕边,勾缠萦绕,他坐回冰床上,抬手用灵力拟化出一朵妖异的火百合来,静静端详。
“我素爱百合,但自己从未种过,”他五指收拢,幻象与指缝间消失,“你着人为我种的那一片最是火红,最是好看,再没有别的能超越。”
然而那片百合早就与魔宫一齐被付之一炬。
伊人魂魄归,他之所望已成现实,但是——
你什么都记起来了,却唯独忘了怎么爱我。
湖泊表面结了层厚厚的冰,冻住了水中枯槁腐败的莲梗,乍眼往去满是萧索。
邵月殿院子里的那些百合没有主人的精心温养,早已受不住严冬的寒气而一一死去,只剩那些奄奄一息的一两株,零零散散分布在花圃角落,叶片发黄。
宋将离看了看空荡的院子回廊,蹲身在花圃前,用手指拨了拨那些枯死的百合枝叶。已经完全死了,待雪一化就会顺着雪水融进泥土里。
他闭了闭眼,转而将手伸向那一两株尚且还未完全死去的百合株上,渡了些灵力过去,眼看那些百合如起死回生般重新浓翠挺立起来,舒展着枝叶,在寒风里微微摇晃。
这些灵力足够它们撑过这个冬季。
只是冬季一过,这院中的繁花锦簇之景恐怕不再。
“这么久了……”他对着百合自言自语,“已两个月多了,他还会回来吗?”
冬飞呜咽呜咽的从长廊后跑出来,一跃而起钻进他的怀里,撒开嗓子就开始嘤嘤嘤起来。
“别嘤了……”宋将离脑瓜子疼,将它抱着站起来,捏了捏那张大脸盘子,“怎的自己跑出来了”
有仙婢从长廊后追出来,气喘吁吁,“啊,宋……峰主,奴婢冒犯……这孩子自己……”
冬飞扭了扭肥胖的身子,转过头不去看她,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人性化的“哼”。
文尹一走,冬飞就被仙婢们接管,殿里没有主子伺候,仙婢都闲得慌,纷纷把目光放在了冬飞身上。借着每日梳毛的名义对之上下其手,日渐久之,冬飞的身体愈加肥胖,毛发却愈加稀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