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当是耳旁风,听过就忘。他们想要我循规蹈矩,我便多犯几个东极禁令,他们想要我克己复礼,我就偏要不服礼教。”
“其实我并非天性顽劣,只是不喜被旁人左右,因而每次见他们不快意,我便快意。”
我不知伏清为何突然与我说起这些,可他难得对我敞开心扉,我自是每个字都不舍得落下。
“人各有志。我不愿被囚困于东极,不屑手握重权,更不想要这天赐的好机缘。”
“所有人都说错了,我不该如此,而该如何去做。”他沉默片刻,忽然一字一顿地道,“但你与别人是不一样的。”
从伏清嘴里说出来的情话我也并非第一次听闻,然念及他眼下并未醉酒,而是神思清醒,这情话便比先前还要动听上百倍。
我问:“哪里不一样?”
“我不知道。”他看着我,答得很坦率,甚至没有丝毫迟疑。
我喉咙一哽,本已酝酿好的情绪登时被抛到九天云霄之外,就连眼泪都一股脑憋了回去。果然伏清还是那个伏清,我是万万不该对他抱有太高的期望。
轻声叹气,正打算接过话,却听他又开了口。
“可这样看着我的人,只你一个。所以只要你开口,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想信。”
“明明我自小便不喜被人左右,也着实厌恶极了这等感受。不过倘若那人是你,被囚困于一方牢笼中,好像也并不是太难忍受。”
我听得入迷,只觉此时如坠云雾,快分不清今夕何夕。等回过神来,什么花言巧语早就忘了个精光,脑子简直一片空白,最后张了张嘴,只干巴巴地喊了声:“真君?”
他与我对望片刻,这才好像意识到方才说了什么,瓷白的面皮忽地晕开抹霞红,睫羽微颤了颤,眉心又紧紧蹙起。
“少箨,你也别太得意。我不会再跟你耗下一个千年。”
“好、好……”
方才我还嫌弃他跟木头似的开不出花,没成想,到了最后,却是我自己溃不成军,连句完整的话都快说不利落。
154.
看来伏清果真是我命中注定的克星,只要是遇上了他,我总是会束手无策,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
凭心而论,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实在难捱。
我分明一点也不喜欢,却又生不出丝毫反抗的念头来。 甚至觉得,只要有他作陪,即便被困于层层罗网之中,再也寻不见出路,就此永失自由,也无妨。
能日日看见他,好像就已是美事一桩了。
155.
这之后,一晃眼,又是大半个月过去了。
我没有懈怠过煎药这件事,每日更是按时按点,亲自督促着伏清将药喝个精光,连药渣都不允许他剩下。
他并不喜欢喝药,大抵是因为觉得太苦。
见状,我便讨来蜜饯喂他,他却不肯吃。若我态度强硬些,偏要将蜜饯塞他嘴里,他就又会莫名其妙地生起了气,冷声质问我是不是在将他当女子哄。
每每听到这句话,我不免有些啼笑皆非,只得在心里骂一句死要面子活受罪,抬手将蜜饯扔到自己嘴里,当着他的面吃个精光。
他看着我吃得香,神色不禁有所松动,可一碰见我的目光,就急急转开,下巴快翘到天上去,简直跟株昭如出一辙。
果不其然,有什么样的主人,就会有什么样的坐骑。
这日,天色已是入夜,守到伏清安稳睡下后,我拿过旁侧的东极令牌,径直入了岁寒阁,寻来数本古书典籍,借着明光,细细翻阅。
将心还给云杪后,应当并不致死。可倘若没了心,我又会变回千年前那块不通情爱、不识五感的冠神木。
这世间一定有什么东西,或能将心取而代之。
然而这些日子里,我不眠不休,翻阅了近上千本书,却仍是一筹莫展。
我心里藏着事,眼也不看路,浑浑噩噩地就向前走,结果刚出岁寒阁,便与一人撞了满怀。
那人惊呼一声,手里捧着的东西滚落满地,定睛一看,原是许多根赤烛。
我迭声道歉,抬脚去追一根滚远了的蜡烛,好不容易追着后,拾了起来,正打算回身交给那人——
“怎么是你!”
我怔了怔,这才看清那人的长相,清秀灵气,原来是先前跟在云杪身侧的侍从,好像是叫灵闺。
灵闺瞪了我一眼,连蜡烛也不想接过,转身就走,边道:“这蜡烛被你碰过了,我才不会再拿去给主人用。”
他对我的敌意十分明显,自第一次见面时便是如此。
我心念百转,伸手拦住他去路:“我认得你,你叫灵闺是吗?可否冒昧问一句,你究竟为何这么讨厌我?”
灵闺呸道:“让开,与你多说一句话,我都觉得恶心。”
“你不将话说清楚,我是不会让开的。”
“好啊。”他见走不了,索性也不再挣扎,冷冷盯着我,面露讥讽,“我讨厌你,自然是因为你对主人不好。我问你,你死过一次之后,明明将所有事情都想起来了,为何还要跟那个清英真君纠缠不清?你这般水性杨花,又将主人置于何地?”
我有些不解地问:“他忘却前尘,许多事得已拥有重来的机会,我自然该为他开怀。难道在你看来,我还应该缠着他不放吗?”
“谁跟你说主人他忘———”
灵闺忽然收声,匆匆改过口:“忘记了又怎么样,你不是最擅长死缠烂打吗?这时候又装什么君子?”
“我若是真死缠着云杪不放,才是对他不好。”我叹了口气,轻声道,“确实,在干桑族与他重逢时,我有过片刻想留在他身边的念头,可那时我看着他,心里只想着‘赎罪’二字。”
“倘若我真的因为愧疚而留在了云杪身边,却没法允给他什么,这样对他而言并不算公平。”
“至于伏清,我试过想与他一刀两断,也试过想将动了的心收回。”
“然而试过方知,动了的心,并非是说收回……就能收回的。”
闻言,灵闺神色忿忿,手举高了些,似是想将这堆蜡烛都扔到我脸上,却又强自忍住了。
“你真好意思说!这颗心还不是主人送给你的?若是没有主人,你还指望着成仙?做你的千秋大梦去吧!就是为了让你得偿所愿,主人连那千载难逢的渡劫成神的机会都可以舍去不要,你真是、真是给脸不要脸!”
他说着说着,便带上些许鼻音,似是下一刻就要哭出声来。
我听得怔神,连忙追问:“你说清楚,什么是渡劫成神的机会?”
灵闺却不应。揉着通红的眼,闷声指责我:“主人对你这么好!你却还在外面沾花惹草!你不是负心汉是什么?当初追着主人不放的人是你,不要主人的还是你,没有人教你识过有始有终这四个字吗?”
“……我何时追着云杪不放?”心头疑窦丛生。可我稍一思索,便隐隐有所了悟。
云杪也好,静姝也罢。他们二人对我做的一切,若是真要理一个究竟、寻一个源头,恐怕是要追溯回我那不可追的前世。
我既已转世,就该与前世毫无瓜葛。
什么情债、孽债,为何偏要安在我头上?我早已不是先前的人,无论是补偿还是寻仇,皆为徒劳无功之举。
“你方才应是将我当成了他人罢?那些前世种种,我早已不记得了,也不愿记得。”
想到我如今所经历的一切,皆是因为前世结下的因,只觉烦躁莫名,再也摆不出好脸色。
“云杪之所以会为我做这么多事,也是为了补偿前世的我,对吗?可我实在不想承这份情了。按理说,他并不亏欠我什么,若是真要谈上亏欠二字,他也不该对我说。”
“轮回转世,就已是一个新的开始。即便容貌相似、性格相似、声线相似,那又如何?”
说到这里,我定定看向他,沉声道:“你说的不错,这颗心是他赠我的,这是很大一份恩情,我无以回报。既想不到该如何回报,那我也只有将这颗心还给他。自此,什么情债孽缘,一笔勾销。”
“届时,希望你代我替他送上一句——”
“便祝他,新婚快乐。”
“荒谬!”灵闺神色一变,“主人赠你之物,也是你说还就能还的?急着斩断与主人的所有维系,你这般狠心绝情,是真觉得主人他不会难过吗?”
“那我还该如何?”我此时真是觉得身心俱疲,万般愁绪堵在心口,不知该如何纾解。
“他对我很好,我很感激,也仅仅只是感激,再无其他。如果他需要我的爱,我可以骗我自己,但你觉得……我真能骗得过他吗?”
在冠神族时,云杪曾与我灵识相连,却从未窥探过我的所思所想。因为他实在太了解我,了解到只需扫上一眼,便能将我心思全部看穿。
灵闺语塞,脸憋得通红。半晌,将手中木板往我身上一甩,趁着我分神的空隙,溜之大吉。
我匆忙拾起地上散落的赤烛,捧在怀里,再抬眼时,那个身影已渐隐入天阙深处。
他离去的这般仓促,莫非有什么事在刻意向我隐瞒?
沉吟片刻,我还是唤来揽月枝,意图追上灵闺身影。但他毕竟是云杪侍从,早将此地摸清摸透,不过片刻功夫,我就将他跟丢了。
156.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环顾四周,竟是一处我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若将琳琅天阙称之为光,那眼前便是背光而生的暗。
杂草丛生,荆棘遍地,老树分出无数枯藤,仿佛化作巨大的蛹,将眼前的破败府邸包裹其内。本是荒凉之景、残破之象,却又突兀地挂着一盏又一盏的红灯笼,似是为了彰显喜庆。
刺目红光映在眼里,只有说不尽的诡谲。
我下意识地后退去,心道此地不可久留,便欲离去。然而就在此时,有个细微的声音,自风中席卷而来。
我循声看去,那声音原是从那府邸内传来,似是在不断地重复着一个字。
“云……”
“……”
“云……”
蓦然间,爆发出阵阵尖锐笑声,直笑得我心颤难安,手指蜷作一处。
“你终于愿意来见我了?快、快!求你杀了我!杀了我!”
看来是有人被关押在此地。
不清楚局势,我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刚打定主意,紧接着,却又听见一句:“之前是我错啦。你看,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既已认了错,你就大发慈悲,赏我一个痛快吧?”
那声音的主人先是示弱,说到最后,因为久等不至回应,便又气急败坏般地破口大骂:“说话!你还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尊师重道、伦理纲常,都被你吞进了狗肚子里?你会有报应、你会有报应的!”
“云杪?云杪!”
听见云杪二字,我身子一僵,唤停揽月枝,跳至地面,避开丛丛荆棘,走到府邸门口。
那声音的主人似是察觉到我的气息,又放柔声音,翻来覆去地道:“杪儿,方才是我胡言乱语,你发发慈悲,杀了我罢。”
“我活不下去了,我不想活了。”
“你不会有报应的,有报应的人应该是我。这些年来,我每日都在为你祈福,盼你永享盛世,盼你心愿得偿。”
“看在我这么为你着想的份上,你便给我一个痛快罢?杪儿,算师父求你啦。”
他语气凄婉哀绝,将姿态已低至尘埃。我再也听不下去,开口打断他:“我不是云杪,只是偶然路过此地。你不要再求我了,我帮不了你。”
第70章 解连环·其二
157.
那人却置若罔闻,止不住地哀声祈求着:“杪儿,莫要再戏耍师父了。当年那样对他,是师父不对。这些年来,师父没有一日不是在悔恨莫及中度过。”
“可是,就连他也说,昨日之日不可留。你再折磨我、惩罚我,事情也再无转圜的余地。”
“你心肠这般好,就放过我……不、不对,杀了我、杀了我吧——”
我站着听了一阵,已淡了与之攀谈的心思。
如此混乱神志,从他口中应是也撬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何必白费口舌?
想着,不禁退后几步,衣摆曳曳,拂过枯枝野草,带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不要走!”
那人听觉敏锐,发觉我有离去之意,登时方寸大乱,意图挽留我:“除却云杪,不会再有第二人能进来此地,也没有第二人知晓此地!……你若不是他,还能是谁?”
其实不用他提及,我也觉察出了几分蹊跷古怪。
方才迷路之际,我留心在四周打量过几眼,记得那时分明是朗朗白日、寻常无奇的景象,为何不过向前迈出一步,转瞬间,便是天翻地覆的差别?
莫非此地是何幻境?或是设下了什么障眼法?不准许任何人靠近,却教我阴差阳错地碰了个准?
我略一沉吟,觉得此番推测不无道理,便应了一句:“我不过是个过路人,因了某些机缘……巧合,才会误入此地。”
“误入?”那人微一停顿,再出声时,语气竟听着有些意味深长,微妙万分,“你与云杪是什么关系?”
“自然比不得你与他关系深远。”
我见他似已恢复清明神志,说话也有条理可循,不禁停下脚步,没忍住多问了一句,“你既是云杪师父,为何会被关在此地?”
他语气遽变,迭声冷笑:“他向来罔顾天道人伦,即便有亲缘为系,杀父弑兄之时,也不见他眨过一下眼睛。师父?师父又得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