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
荒谬。
云杪待人温柔和煦,心地更是至纯至善,就连面对着半妖之躯的阿笙,他也一视同仁,从未冷眼相待过,又怎会是这人口中的不堪模样?
他说的这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我只信我亲眼所见。
“评判他人,也应有所依据。身为前辈,便更该——慎、而、言、之。”
我刻意加重尾音,就是盼着他能因此自感羞愧,他却浑然不在意,反而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朗声大笑起来。
好半晌,他才止住笑,语气嘲讽至极:“你很了解他?”
这句问语倒令我有些许为难,不知该如何接话。我虽与云杪朝夕相伴千载余年,可若是要谈上‘了解’二字,我想我是万万够不上格。
那人又问:“你这般护着他,听不得旁人说他一句不好,难不成……难不成是他的入幕之宾?啧啧,可我那好徒儿,不是早就被那狐狸精勾得五迷三道,眼里已容不下别人了?”
还没等我出声驳斥,他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倒也是我忘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总不会为一具尸首守身如玉罢?”
无可救药。
方才他将我当作云杪的时候百般恳求,语气好不凄绝。眼下见来者身份并非他所想,又立刻改变态度,甚至百般诋毁、折辱他人。
变脸之快,实在令我大开眼界。
我张了张嘴,只觉无话可说。
寥寥数言,我说服不了他,正如他说服不了我一样。有这功夫,我不如多去岁寒阁翻几本书,方可解我现下燃眉之急。
心知争辩无用,也不欲白费口舌,我踅身向前,走的比先前还要快上几分。
“哈,真是稀奇!我那徒儿都不生气,你倒生上气了,可是替他觉得委屈?”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是有几分若有所思。
“相逢有缘,不如听我一劝,千万莫要沉醉于假象之中,不愿抽身。我先前识得一位故人,他那时和你现在一般,偏要将那地下尘泥,当作云间明月——”
我眉头紧紧蹙起,按耐着怒意,沉声打断他:“我并非目不能视。是地下尘泥,还是云间明月,不需旁人来告诉我。”
“眼见并非为实,耳听也未必为虚。既然已来了此地,不妨停下脚步,在此暂歇,与我说上一会话……我已经好久没与故人叙旧了。”他放柔嗓音,悠悠地叹了口气,“还真是有几分怀念。”
故人?
我冷道:“你我素未谋面,本就无旧可叙。若是你想叫我放了你……那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份念头。”
云杪将他关在此处,必定有他自己的考量,我身为外人,自然无权插手此事,也不欲淌这浑水一遭。
“既然不愿留,我也不会勉强于你。”他装模作样地又叹了口气,紧接着,话锋陡然一转,“只是走前,我尚有一事耿耿于怀。”
“何事?”
“云杪的心,用的可还合你心意?”
我如遭雷殛,僵住步伐,好半晌才缓过神来:“你说什么?”
“你的气息与云杪……实在太过相似。他的气息,我自是熟悉不过,而他的手段,也不会还有人比我更清楚。”
“他不会做无把握之事,既安心将我关押在此地,却不分拨守卫看管,就是因为这个阵法着实有其特殊之处。”
我耐着性子,听他说到现在,却还是没直切入主题,忍不住催促道:“什么特殊之处?”
“非阵主真身至此,纵使你有通天之能,也绝无可能破阵而入。你口口声声说你不是云杪,却能在此地出入无阻。这意味着,此阵已将你视为主人,换而言之——”
接下来的话,不需他多提,我也已心知肚明。
换而言之,我与云杪共享真身。这也就意味着,若有朝一日兵剑相交,他伤不了我半分,我却能轻而易举地就将他置于死地。
他将仙家最忌讳、最不愿旁人知晓的弱点就这样暴露在我眼前……又是何苦?
沉默片刻,我低声道:“仅凭破阵这点,你就笃定他是将心换给了我?”
“能共享真身的物事,我思来想去,除却仙骨,也只有那颗七窍玲珑心。他当年能为骗来一截仙骨费尽心思,自然不会轻易将仙骨渡给你。”
仙骨是仙籍之本,就连初开灵识的小仙,也知此物不可随意赠人。一旦没了仙骨,就是残缺仙格,注定永世无缘仙途。
无缘仙途?想想都令人难以忍受。这世上应当不会有人甘愿忍受滔天痛楚,褪下仙骨,只为博意中人一笑罢?
若是真有,那人便定是个蠢到无可救药的疯子,举世罕见。云杪不傻,所以他不会这样做。
我暗自庆幸。
幸好他不会这样做。
159.
那人轻声细语,似是百思不得其解:“平白无故地,他为何要将心赠给你?又为何要将真身……难道……”
无非就是因为前世惹下的孽债,辗转数千年之久,最后牵连到了今生的我头上。
我不想与他过多解释。不过萍水相逢,今日别后,也再无相见之日。说到底只是个无关紧要之人,还不需我劳心费力。
那人自顾自地说了半晌,竟像是发现了什么令人振奋的东西,喘息声越发急促。忽然,他掐着声唤道:“烛、罗?”
烛罗?
这两个字我并不陌生,甚至称得上眼熟。因为无论是民间话本,还是杂闻佚录,皆有书写过此人的事迹,真可谓是劣迹斑斑、罪行无数。
他违逆天命,意图颠覆整个仙界,后召集妖界精锐无数,率兵攻上琳琅天阙,偏要与天帝崔嵬君争出个高下。
那一战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晓。
因为故事每每提笔写到这处,便戛然而止,徒留下耐人寻味的空白,惹得后人竞相猜测。
那妖王凭空现世,而后又凭空消失,从此渺无音讯。众人只道妖界就此覆灭,仅留少数余孽藏匿于暗处,夹着尾巴苟且偷生。
若不是从伏清口中得知,加上那日亲眼所见……我或许永远不会知晓烛罗是被押在了离火境,封于索魂钉下,日复一日,饱受毒火煎熬。
但这不是他自作孽不可活吗?
离火境隶属仙界,其中关押的都是妖物——是些穷凶极恶之徒。小妖尚且如此,烛罗便更为甚之。霍乱四方、叛离天道,落到这等下场,是他罪有应得,不值旁人同情。
我与他不同。
他注定遗臭万年,而我?我虽称不上流芳百世,但总归是身世清白。不曾滥杀过一人一兽,也不曾践踏过一花一植。
烛、罗?
如此恶贯满盈的两个字,断不容许被安在我头上。
160.
“我不是烛罗。”
真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声音却有些惶然,甚至微微发着颤,像是万分心虚,却硬要强作辩解。
心虚?有什么可心虚的?
自有灵识起,我便一直被唤作少箨。而这数千年来,我也一直以这个身份而活……
即便是前世又如何?他是他,我是我。他永远无法取代我,正如我无法取代他一样。
“我不是烛罗,我是少箨。”我深吸一口气,意图平定躁动不安的情绪,却是徒劳。
不安犹如潮水,翻涌不止,甚至有着愈演愈烈之势,要将我吞噬殆尽。
他低低笑了起来:“何必非要自欺欺人?你们二者紧紧相连、密不可分。你今日能站在琳琅天阙,不也是因了他的缘故?”
“扪心自问,若你不是烛罗,我那徒儿怎会对你青眼有加?若你不是烛罗,凭这残缺仙格,即便轮回转世三百次、三千次、三万次!你也注定无缘仙途。”
“你今日所得到的一切,皆是因为这两个字。”
“倘若我是你,我只会觉得庆幸,要多谢上天垂怜。因为你什么都不需做,就会有人将所有东西都捧到你眼前。”
……庆幸?
可笑,太可笑了。
迷茫、痛苦、绝望……
原来我今日所得到的一切,皆是因为烛罗这两个字?
若我不是烛罗,云杪不会对我百依百顺,最后为我放弃渡劫成神的机会。我便不会为此愧疚难安,还伤了伏清的心,让他从此患得患失。
若我不是烛罗,静姝便不会为了报复我,将阿笙择为棋子,最后致使她魂消身散,而我永生永世都再无机会弥补。
这就是我得到的一切。
所有人都在逼我,逼着我去承我不该承的情,逼着我去遭我不该遭的罪。
轮回转世,过了千载光阴,烛罗早已湮灭于无垠的长河之中,永不复存在。
为什么还是不愿意放过他?
为什么还是不能放过……我?
161.
迷蒙中,有道声音自远方袭来,蛊惑般地不停低语着:“你虽已得到一切,但总归有一件事仍称不上圆满,对吗?”
“别人的心,到底不如自己的好用。”
“你不想寻回自己的心吗?亦或是想继续这样浑浑噩噩地活下去?”
“这样的你,比起一条狗,都还要不如。”
闭嘴、闭嘴……闭嘴!!
周身涌上无形戾气,眼前只余猩红,我举目而望,仿佛置身于倾盆血雨之中。
血雨?又是血雨。
我似有所感地抬起手,素白手心很快便被脏污血迹染红染透,再不复无暇。默然看了一会,我觉出几分难过,更多的却是遏制不住的怒火。
为什么总是要在我耳边喋喋不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害我心烦意乱。
想浑浑噩噩地过活,有错吗?
不想被卷入前世纠纷之中,有错吗?
我胸无大志、见识短浅。平生所求,也不过是想长伴在伏清身侧,与他心意相通,平安顺遂地过好每一日。
可是——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逼迫我?
为什么从没有人顾及过我的感受?
我活该任人摆布吗?我活该受人驱使吗?
我目光渐冷,双手紧握成拳,内心动摇不已。便在此时,眼前似掠过伏清面容。
随后,有一个声音,如此说道——
“他叫昭华,是我的兄长。昭华二字,取自‘景候昭华,人祗允庆’,喻义为世间最美好之物。”
既是世间最美好之物,就不容有丝毫亵渎。
想到此,我神志竟清明几分。
但邪念一旦滋生,稍稍得风吹拂,便有如野草疯长,转瞬就扎根在我的血肉之中,再难根除。
细密雨点如有意识地凝聚成形,幻化出一个模糊五官的红色人影。
它自虚无中来,乘风而落,缓缓捧住我的脸,与我鼻尖相抵,轻呵出一口气,语气缱绻似情人低语,却令我有些不寒而栗。
“事已至此,为何还要继续忍耐?你我本为一体,何必苦苦压抑自己的妖性?顺应天性而活,岂不快哉?”
我连连后退,厉声道:“滚!谁与你是同类?谁与你是同类!”
可他形同虚无,即便我再如何反抗,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越来越接近我,仿佛想藉此占据我的灵识与思想。
身形微晃,我险些站立不稳,只能扶着揽月枝强作支撑。凝神静气,试图与之负隅顽抗。然而耳边声音聒噪地响个不停,实在无法让我静下心来。
“苍阗信物,就在我那徒儿身上。”
“有了它,离火境便是畅通无阻。”
“等记起一切之后……”
“你还会这般维护我那好徒儿吗?”
“天助我也。到时,定会是……一场好戏?”
……
吵、好吵!好吵!!
那些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我聚风在手,却循不见声音源头,只能凭着直觉,胡乱地推出一掌又一掌。终于,阵阵轰然倒塌声后,声响总算消散彻底,一切归于寂静。
“再多嘴,我杀了你。”
这声音是从我口中发出,却意外地低沉,像是刻意拿捏着语调,听起来十分不自然。
远处传来几声咳嗽,那人笑了笑,语气有些惋惜:“怎、怎么……不再重一些?这种程度,还、咳咳……还杀不了我。”
杀、杀他?
听到这个字,我才隐隐约约找回点意识,整个人如坠冰窟,四肢生寒、颤抖不已。
我身世干净清白,从不滥杀一人一兽,也不践踏一花一植,怎么能有杀人的念头?
忍耐二字,我向来做的很好。
在冠神族,日日受人冷眼嘲讽时,我就在忍。后来,为了能留在伏清身侧,即便他视我如草芥……即便终日得不到他一个好脸色,我也能忍。再后来,静姝设局,致使阿笙魂消身散,亦对我百般算计欺辱,我还能忍。
只要忍下去,我便还是少箨,我便还是能够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站在伏清身侧。
……不错。
我绝不能被邪念蛊惑,将一切心血付诸流水,最后被|操|控着沦为一个只知杀人饮血的怪物。我什么都不求,仙途也可以不要,就算当个凡人也好。
上天可以听到我的祈求吗?哪怕只有这么一次。
第71章 解连环·其三
162.
后来那人还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心里,也不敢再分神去听,踉跄着向前摸索了许久,才寻见一个阵法缺口。
因云杪真身的缘故,我得以在此地出入无阻,前脚迈出,再一抬眼,周围已与方才的颓败景象截然不同。
湛然竹海,绿影婆娑,一派生机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