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久违的明光,我只欲飞奔向前,将所有黑暗与不堪都抛于身后。
然每向前一步,步伐便沉重一分,到了最后,我实在太过疲惫,再也无力动弹,倚在一根挺拔翠竹边上,茫然出神。
我畏惧黑暗,奢求能与光明常伴,便是不愿永坠深渊。可如今光明距我只有一步之遥,为何我却觉得像是隔了万水千山。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永远抵达不了?
揽月枝与我灵识相通,不安地发出微弱嗡鸣,听见声响,我这才稍缓过神来,想伸手安抚它一下。
手方抬起,才发觉竟是止不住的战栗。
我垂下眼,脸上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好半晌,才自嘲一笑。
其实我心知肚明,我的心志不如我所想象的那般坚不可摧。戾气入体……已经并非第一次。
然而先前几次,都是来势微弱,如石击深潭,激不起丝毫涟漪。
自然而然地,我也就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但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都令我胆颤心惊、后怕不已。那人不过只说了寥寥数言,我就险些失控,快要沦为邪念的俘虏,所幸清醒得及时,方才没有铸成大错。
这次是侥幸,但第二次、第三次呢?
我默然看着舒展开来的掌心。此时脱离了血雨的幻觉,掌心处正是洁白无瑕,寻不见丝毫血迹,一切好像还留有挽回的余地。
微风拂过,卷起一片嫩绿竹叶,自上而下,随风回旋,恰落在了我掌心,泛起轻微却不容忽视的战栗。
不知为何,我忽地想起‘生挺凌云节,飘摇仍自持’这几个字来。真是奇怪,分明是第一次念起,我却恍惚生出一种错觉。
仿佛在很多年前,我就已将这句话念了千遍万遍,直到它牢牢刻入我的血肉。
都说落箨成竹。倘若我生于普通人家,有一个温婉娴淑的娘亲,那她为我取这个名字,会不会便是盼着我……即便身如浮萍、渺小无依,也能坚守本心、永不动摇?
我五指收拢,将那片竹叶紧紧握住,试探着叫了一声:“娘亲?”
耳朵希冀着听到某些回应,心里却又清楚明白,我永不可能得到任何回应。
沉默许久,我抬起头,目视前方,告诉自己——面前并非空无一人,那里正站着一名女子,是我素未谋面的娘亲。
我虽不知她的长相,但她见着了我,定会温柔地朝着我笑,或许还会说些寒暄话语。
譬如:“这些年来,箨儿过得好吗?娘亲虽然不能陪着你走一程,但心里无时无刻不挂念着你。”
想到这里,我觉得应当知足了,于是微微笑了笑,自问自答地道:“我一切都好,您不必挂念。”
163.
也不知我先前在那个阵法中虚度了多少光阴,眼下才站了一会,再观天色,已是微暗,似是要入夜了。
……等等,要入夜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妙。今日实在遭遇了太多,我竟将煎药一事忘了个干净,甚至临近入夜,都还迟迟未归,恐怕伏清又要为此担忧。
顾不得多想,我乘着揽月枝便向阆风宫赶去。所幸路途并不算遥远,掐指一算,也用不了半柱香的功夫。
振袖拨开云海,遥遥看去,阆风宫的轮廓已是若隐若现,边上还缀着几粒明亮光点,想必是门口常挂着的那两盏琉璃天灯。
除此之外,似是还有个黑色人影。
我揉了揉眼,定睛一看,原来是伏清,他就在那站着,也不动弹,仿佛化为一尊泥塑。
他是不是在等我回来?
原来也会有人等我回来。
“真君!”我收整情绪,露出恰到好处的笑,伸手朝他挥动。
他听见声响,便转过头来,静静看着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欣喜之余,又有些担忧。
阆风宫位处仙庭风口,入夜时寒风更甚,他只披了件黑色大氅,会不会着了凉?这个念头甫一冒出来,我又不免嘲自己多想。
他是仙人,又不是凡人,怎会着凉呢?
一举跃下揽月枝后,伏清与我只隔了数步之遥,这时我才得以将他神色看了个仔细。
那白玉似的面容上毫无半点笑意点缀,一双眸子灰沉沉的,冰冷彻骨,隐似乌云将摧,黑云压城。
我知晓他这是生气了,心里难免有些着急发慌,本想就此扑入他怀里,抱住他好好亲一亲、哄一哄,可见他身后还杵着两个煞风景的守卫,我刚要迈出去的脚步猛地一顿,又徐徐收了回来。
虽然这些守卫相当识趣,知道不可窥探主子秘辛,一个个的都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一副目不能视的模样。
但他们总归不是真的瞎子,我不可太过有伤风化。
“真君。”我故作矜持,一步一挪地向前,牵住他的手,小心翼翼地问:“你伤势未愈,不可久立,我们回屋好吗?”
伏清任我牵着,既不说话,也不动弹。
我拽不动他,没了法子,只能回头看他,柔声问:“怎么不走?”
他与我对视片刻,突然开口:“你去哪了?”
“先前与你说过的,我去岁寒阁找几本书。”这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答得十分干脆。
“那里没有你。”他眼神更冷,反握住我的手,力道大的有点惊人,“泛秋斋没有,杏花天也没有,你究竟去哪了?”
我痛呼一声,强忍着没将他的手拂开:“我……误入了天阙深处,那里有片竹林,邪门极了。我打了一天的转,才找到出路。”
怕他不信,又取出方才留下的竹叶,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看。”
他目光没去看那竹叶,而是沉沉落在我脸上,一瞬不离,似是有探究、有迟疑、有不安,最后悉数归为虚无。
手上的力道慢慢松开。
他移开眼,轻嗤:“蠢死了。”便负手向前,径直入了门。
我小跑着追上他,问道:“真君是在等我吗?等了多久?”
“……”
“真君是不是怕我不回来了?”
“……”
“要是我真的一去不返,真君——”
伏清忽然停住脚步,背影凝着夜色,显出几分落寞。
我眉心猛地一跳,自知失言,马上改口:“真君究竟在担心什么?只要我还吊着一口气,就算是爬,我也会爬着回来见你。”
“我会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他道,“既允诺不会再背弃我,若是毁诺……”
“我定不会放过你。”
他语气森冷,像是在威胁我,我却不太害怕,反而跟上前几步,用力揽住他臂弯:“美人乡,英雄冢。死在你手里,我愿意。”
“你——”伏清羞怒,凤目狠狠剜我,“不正经!”
我笑了笑,头顺势靠在他肩上,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你不就是喜欢我不正经?”
他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与我相伴着走了一程后,忽然开口,冷冷告诫我:“你不许对旁人如此。”
我笑意更深,眼睛眨了眨,道:“好。”
没有琉璃天灯的明光指引,惟有星点月色无意入怀。眼前暮色深重,我却罕见地没有燃起指尖火光,目光望向前方,也不再觉得畏惧黑暗,心境是难得的平和。
与其总想着逃避与忍耐,不如试着去坦然面对上天赐予我的一切苦难与福祉,方可坚守本心,不为邪念所惑。
天地广阔无垠,众生皆同微尘。
可即便渺小如我,也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
164.
回到内室,我把房门合上,将伏清按在了妆镜前,拿起一把木梳,凑到他耳边道:“别生气了,我替你梳头,好不好?”
伏清板着张俏脸,语气生硬地吩咐我:“发冠先取下来。”想了想,又补了句,“轻一点。”
这十年来,我不常替人整理发冠,动作难免生疏许多。上次一个不留神,就将伏清头发扯下来几根。
他看着那几根发丝,嘴上虽一语不发,但我知道他其实心疼得要死,险些就要落下几滴泪,想必到了今日他心里还记恨着那件事。
娇气。我微微笑了笑,满口答应下来,动作也尽量放得轻柔。许是因为有了前几次的失败作为教训,这次取下发冠,就比先前要轻松上许多。
这期间,我虽垂着眼,却能感觉到伏清的目光一直盯着我打转。
刚想问他是不是有事要与我说,他便率先开了口,道:“你今夜不要去岁寒阁了。”
我今夜确实不打算去岁寒阁。确切来说,以后我也不会再去,因为现在摆在我眼前的只有一条路,我别无他选,也不欲再作逃避之举。
“好。”我将手里拿着的银制发冠妥帖放好,语气缱绻,“今夜我陪你。”
天地良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毫无半点绮思,心里只想着在去了结前缘之前,多匀出一些时间陪陪他。
伏清却不知想到了哪处,面皮微微泛起一抹红。
他凤目一掀,又羞又恼地瞪了我好几眼,嘴里先是厉声呵斥我,随后翻来覆去地道:“还未结亲,你与我……不、不可逾矩。”
他逾矩的次数还算少了吗?我暗暗咂舌,忍不住开口点拨他几句:“先前在浮玉山,真君那样对我的时候,怎么没想到逾矩这两个字?”
伏清怔了怔,一时无话。
其实我知道他是为心魔所惑,才会对我生了欲|念,眼下旧事重提,也不过是想欣赏一番他的窘迫姿态。
欣赏够了,正想调开话题,他却牢牢攥住我的手,有些欲言又止。
我转了转眼,想起话本里的桥段,心思登时百转千回。
若是按照那些桥段来走,他下一句话定是:“我们择日结亲。”再不济一点,也得是:“我会对你负责。”诸如此类话语。
我乐开了花,一个‘好’字已藏在唇间呼之欲出,只等他一声令下。
未曾想,他踟蹰半晌,竟是道:“浮玉山那次,你得对我负责。”
“……我对你负责?”我品出了几分荒诞,有些哭笑不得地问他,“真君可是认真的?”
他眼睫颤动不已,用轻不可闻地声音道:“那日,我是……第一次。”
这次换我沉默。
因为我实在有些不解,被糟蹋了的人分明是我,怎么现下看起来,他倒是更像那个被糟蹋了的黄花闺女?
但对上他,即便是再无理取闹的要求,我也会下意识地妥协让步。
“好好好,我会对你负责。”
得到了肯定回应,他这才满意,催促道:“你快些梳。”
我却一动不动。
想起浮玉山的遭遇,心里就有些说不上来的焦躁难安,语气难得强硬几分:“你以后不许再去浮玉山。就算要去,也不能带上别人,只能与我一起。”
闻言,伏清抬起眼,自妆镜中注视着我,半晌后,轻轻摇头:“不会有下次。”
这句话语焉不详,我还未了悟其中深意,他又接着道:“那个阵法……曰‘问心’。为求女萝,湘夫人与我定下一个赌注。诸般因缘,贪嗔痴慢疑,她赌我不肯坦然受之,亦不愿从心而活。”
“我那时参不透,才会徒生心魔。”
“你现在参透了?”我轻声问。
伏清未置可否,只是道:“苦乐自当,无有代者。既独生独死,独去独来,便无惧坦然受之,也无惧从心而活。”
165.
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不,所有加诸于他身上的苦难,我愿代他揽下。
只盼他眼中再不见凄风冷雨、熯天炽地,而是春和景明、一碧万顷。
只盼他终有一日心愿得偿,从此任游天地、再无拘束。
或生或死、或去或来,我都会陪他,他永不会是孤身一人。
我看着他,动了动唇,有许多话想说,可最后能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真君,我亦无惧。”
第72章 解连环·其四
166.
回到泛秋斋,我拾掇好床榻,仰身躺下。
本想尽快入睡,然一闭上眼,耳边便隐约有千万人声交叠,可真等仔细去听时,又只余下细微风声,拍打着窗棂,一刻不歇。
见毫无困意,我也就不勉强自己入梦,起身披了件外衣,将敞开的窗棂合上,点起盏烛灯,伸手在桌上拿起本话本,随手翻开一页,想藉此消磨时光。
正欲逐字拜读时,却发觉书页中有排字晕染在水渍之下。过去的时间太久,那滩水渍已风干泛黄,都有些皱了。
我挑眉,将书合上,去看那封皮。果不其然,这话本名为:《巫山一段云》。
那日伏清瞧见这五个字,便一口咬定此为禁书,而我为了自证清白,也是像今日这般随手一翻,谁知却弄巧成拙,反倒给了他另一个取笑我的机会。
我自然不服,偏要与他强词夺理,说这上面是沾的是茶水,不是泪水。
其实我说了谎。
若是教他知道,我活了这么长的岁数,却仍会因为一些落了俗套的桥段而暗自垂泪不止,到时我的面子还往哪处搁?
只是……我当时到底为何而哭?
我支起头,漫不经心地将书页向前翻了几翻。
上次我只将这话本看了一半,便与伏清赶至干桑,后来又在离火境与东极之间奔波,一刻不停,这话本便被我一搁再搁,硬是搁置到了今日。
掐指算来,相隔的日子虽算不得久,可我已将其中情节忘了个干净,如今再要拾起,需得从头看起。
开篇道: